大車照舊不緊不慢地走著。那匹棗紅馬的嘴唇不流血了,傷口凝著一道烏黑的血斑。任何傷口都會愈合的。它明天仍舊會像往常一樣被拉來套車。


    它就這樣拉車,流血,拉車,流血……直到它死。


    車把式還是端坐在車轅上,臉上帶著一股沉思的神情。他一點也不搭理我們,好像他身邊壓根兒就沒有我們這幾個人似的。他的沉默,倒使我有些不安。他是這個農場派到勞改農場來接我們的,直到現在我們還摸不清他是幹部還是工人。他套車、趕車、捆綁行李的動作幹淨利索;他的話很少,操著河州口音,說出的話語句也很短,至多兩三個詞,老像是有滿腹心思。他沒有對我們幾個人下過命令,但也沒有表示過一點好感。他的表情是冷漠的、嚴厲的,在揚鞭的時候咬著牙,顯得很殘忍。他大約在四十歲左右,但也許實際年齡沒有那麽大,西北人的臉麵看起來都顯老。他身軀高大,骨骼粗壯;在褐色的寬闊的臉膛上,眼睛、鼻子、嘴唇的線條都很硬,宛如鋼筆勾勒出來的一張肖像:英俊,卻並不柔和。


    我一麵悄悄地打量他,一麵在心裏分析自己不安的原因。最後我發覺,原來我是被人管慣了,嗬叱慣了。雖然我意識到我今天獲得了自由,成了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但在潛意識下,沒有管教和嗬叱,對我來說倒不習慣了;我必須跟在一個管我的、領我的人後麵。


    我微微地感到屈辱,於是懷著一絲反抗情緒離開了他幾步,靠到路邊上去走。牲口顛躓著,大車搖晃著,馬蹄和車輪踏碾著寂寥的土路。我們幾個就業人員跟在後麵,默默無語。


    這時,田野上刮起了微風。山腳下,一股龍卷風高揚起黃色的沙塵,挺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像一根頂天立地的玉柱。不知什麽時候,空中飛來了兩隻山鷹。它們並不扇動翅膀,僅靠著氣流的浮力,在我們頭頂“嘹嘹”地盤旋。


    兀地,像是應合饑餓的山鷹“嘹嘹”的啼鳴一般,這個如石雕似的車把式,喉嚨裏突然發出一聲悠長而高亢的歌聲:哎——接下來,他用極其憂傷的音調唱出了:打馬的鞭兒閃斷了喲噢!


    阿哥的肉呀,走馬的腳步兒亂了;二阿哥出門三天了呀,一天趕一天遠呀——了!


    他聲音的高亢是一種被壓抑的高亢,沉悶的高亢,像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猛烈擠壓出來的爆發似的高亢。在“喲噢”、“呀”、“了”這樣的尾音上,又急轉直下,帶著呻吟似的沉痛,逐漸地消失在這無邊無涯的荒涼的田野上。整個旋律富有變化,極有活力,在尾音上還顫動不已,以致在尾音逐漸消失以後,使我覺得那最後一絲歌聲尚飄浮在這蒼茫大地的什麽地方,蜿蜒在帶著毛茸茸的茬口的稻根之間;曲調是優美的。我聽過不少著名歌唱家灌製的唱片,卡魯索和夏裏亞賓的已不可求了,但吉裏和保爾?羅伯遜則是一九五七年以前我常聽的。我可以說,沒有一首歌曲使我如此感動。不僅僅是因為這種民歌的曲調糅合了中亞細亞的和東方古老音樂的某些特色,更在於它的粗獷,它的樸拙,它的蒼涼,它的遒勁。這種內在的精神是不可學習到的,是訓練不出來的。它全然是和這片遼闊而令人愴然的土地融合在一起的;它是這片土地,這片黃土高原的黃色土地唱出來的歌。


    我十分震驚!隻聽見他又用那獨特的嗓音唱道:哎——撲燈的蛾兒上天了喲噢!


    阿哥的肉呀,蛤蟆蟆入了個地了,前半夜想你沒睡著呀!


    後半夜想你個亮呀——了!


    他把“了”唱成“留”音,把“沒”唱成“□”音,隻有這種純粹在高原土地上土生土長的地方語音,才能無遺地表現這片高原土地的情趣。曲調、旋律、方音,和這片土地渾然無間,融為一體。聽納坡裏民歌,腦海中會出現藍色的海洋,聽夏威夷民歌,眼前會出現迎風的棕櫚,但那隻是歌聲引起的聯想和激發的憧憬。此刻,身臨此境,我感覺到的是,這田、這地、這風、這被風吹來的雲、這天空、這空中的山鷹……即刻被這歌聲撫摩得歡快起來,生動起來,展現出那麽一種特殊的迷人的魅力……在我眼前,這片土地驀然變得異常嫵媚了,使我的心不由得整個溶進了這絕妙的情景裏。重要的不是他的歌聲,而是他的歌聲喚起了這蒼茫而美麗的土地的精靈,喚醒了在我胸中沉睡了多年的詩情。


    啊,今天,我已成了自由人,我要用我幹裂的、沒有血色的嘴唇一千遍地吻這片土地!


    我屏聲靜息,聽他繼續往下唱:哎——大馬兒走了個口外了喲噢!


    阿哥的肉呀,馬駒兒打了個場了。家中的閑事不管了呀,一心兒想著個你呀——了!


    憂傷是歌曲的靈魂。他那歌聲中的憂傷,濃烈的憂傷,沉重的憂傷,熱情的憂傷,緊緊攫住了我的心。這裏,歌詞不是主要的,我隻是憑著曲調,憑著旋律才模糊地揣摩到歌詞的意義。他那對某個人、或並不是對具體人而是對某種想象的思念,引起我被饑餓折磨殆盡的情思抬了頭,也試著要思念些什麽……這時,我才感到一陣辛酸:人的辛酸,而不是餓獸的辛酸……“嘹嘹”的山鷹不知疲倦地跟隨著我們,冬天的太陽有點偏西了。可是,他的音調陡地一變,變得明朗而熱情起來,盡管這種明朗和熱情還覆蓋有憂傷的陰影:哎——黑貓兒臥到鍋台上了喲噢!


    阿哥的肉呀,尾巴兒搭到個碗上了。


    阿哥的懷裏妹躺上呀!


    你把翹嘴嘴貼到臉上呀——了!


    聽到這裏,我才明白這是首情歌。開始,我隻是被他的歌聲和旋律所震動,久廢不用的想象力像一隻停在枯樹上的受傷的鳥兒被炸雷猛然驚起,懵頭懵腦地奮力扇動著翅膀,飛到盡其可能飛到的地方。在震動過後,回首一望,才看到被閃電照亮的枯樹下,綠草兒正在發芽。民歌的歌詞,把我心靈裏被勞改隊的塵埃埋住的那最底一層拂拭了開來。因為歌詞毫不掩飾,毫無文采地表現了赤裸裸的情欲。我回味地唱“阿哥的肉呀”那句熱烈得顫抖的歌聲,發現世界上沒有哪一個民族的情歌有如此大膽、豪放、雄奇、剽悍不羈。什麽“我的太陽”、“我的夜鶯”、“我的小鴿子”、“我的玫瑰花”……統統都顯得極為軟弱,極為蒼白,毫無男子氣概。於是,我二十五歲的青春血液,雖然因為營養不足而變得非常稀薄,這時也在我的血管中激蕩迸濺。它往上衝到我的頭部,使我腦海裏浮現出一片不成形的幻影,又使我渾身不可抑製地燠熱起來……我的眼眶中不知什麽時候溢出了淚水。


    啊!這是我自由了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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