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媽媽滿麵春風地和門口的管事招呼,回頭說聲“姨娘這邊來”,便踏進西北角門,紀慕雲垂頭跟在後麵。


    腳下是平整潔淨的青石路,踩上去一點不滑,兩側是紅漆遊廊,綠樹假山,粉牆灰瓦的房屋坐落在月光下。行了片刻,到了一個月亮型的垂花門,有婆子守著,一邊給程媽媽行禮,一邊好奇地打量她。


    兩輛青帷小油車等在五福捧壽影壁牆前,紀慕雲盡量鎮定地在冬梅的攙扶下登上後麵一輛。車子移動起來,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車窗,悄悄往外瞧,隻能看到跟在外麵的冬梅和立在沙地中的燈柱。


    這回比她估計的要短,小油車停住,紀慕雲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院落外麵,黑漆大門左右敞開,左右是綠油油的花木,上麵掛著個牌匾,寫的是什麽她沒看清。


    紀慕雲知道,此處八成是自己的住處了。


    果然,程媽媽徑直走了進去,她跟在後麵,用餘光打量:迎麵影壁牆刻著蓮花錦鯉,正是連年有餘圖。第二進院子頗為寬敞,左右分種一棵綠樹,右首那棵高得出奇,像把傘似的蓋住半個院子。院中搭著一個長滿綠色藤蔓的花架,正麵一溜齊五間帶耳房的上房,兩側各五間帶耳房的廂房。


    院中燈火通明,屋簷下立滿了婦人,笑嘻嘻地迎上來“來了”“可算來了。”


    冬梅扶著她進了正屋中間的堂屋,穿過西次間,停在西捎間靠牆一架黑漆螺鈿拔步床邊,“您先坐,我給您端茶去。”


    她輕聲答“好”。


    不多時,程媽媽施施然帶著兩名穿金戴銀的仆婦進來,“姨娘喘口氣,菊香端飯去了。”


    菊香?大概也是服侍她的?


    她溫順地應了,“勞媽媽惦記。”


    程媽媽滿意地嗯一聲,指著一名三角眼、戴一對赤金鐲子的仆婦,“這是魯大力媳婦,七太太身邊伺候的,以後有什麽事,姨娘隻管叫魯家的。”


    她把對方麵容記住,魯家的也打量她半日了,握著帕子恭維:“姨娘生的可真俊,一進來,我都看直眼了。”


    紀慕雲害羞地垂下頭,魯家的咯咯笑。程媽媽把第二名仆婦介紹給她:“謝寶生媳婦,在內院管事。”


    謝寶生媳婦是個圓胖臉、精幹利索的婦人,打過招呼就沒再吭聲。


    事情辦完,程媽媽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樣,看一眼拔步床便指指外院方向:“客人們到了,七太太正陪著,外頭忙呢。姨娘歇著吧,我去前麵瞅瞅,給七太太回話。”


    她笑臉相待,“偏勞媽媽,改日再謝媽媽。”


    待三人走後,紀慕雲輕輕鬆口氣,才發現背心內衣被汗水打濕了。


    冬梅捧著一個紅漆描金托盤進來,放在臨窗大炕間的黑漆案桌,轉身過來攙扶:“外院剛開席,老爺且過不來呢。姨娘要不要去淨房?”


    她一天沒敢喝水,倒是不太想,不過,活動活動也不錯,便跟著冬梅去了淨房。


    淨過手出來,冬梅把她引回西次間,房間中間擺著一張黑漆四仙桌,靠牆是多寶閣和一張堆著薄毯和迎枕的貴妃榻,窗邊依然是臨床大炕。


    冬梅指指隔壁臥房,“您的東西,我放在那邊了。”


    她放了心,聽冬梅又說“您喝杯茶吧”便低頭看看:茶盅裏是上好的碧螺春,紅漆黑底的六角攢盒盛著蜜棗、鹹橙、杏幹、桃脯、五香瓜子和雪花梅子。


    一個十二、三歲的圓臉小丫鬟笑嘻嘻地捧著個黑漆雕花雙層食盒進來,“給姨娘請安,奴婢叫菊香。”


    她記住對方的臉,笑著點點頭。


    菊香輕手輕腳地把攢盒端到桌邊,打開盒蓋,端出一碟杭椒炒肉,一碟紅燜雞,一碟清炒蔬菜,一碗白米飯,一碗熱騰騰的肉丸白菜湯。“姨娘不愛吃什麽菜,跟奴婢說,奴婢告訴廚房,下回便不提了。”


    紀慕雲道了聲“好”。


    她跟著姨母長大,深知身邊人的重要性,與貼身服侍的大、小丫鬟相處甚佳。可惜,如今她連幾個丫鬟在哪裏都不知道。


    麵前的兩個丫鬟都是機靈的,隻是....日久見人心。


    其實她一點也不餓,卻不能空著肚子,便斯斯文文地吃了一點,菜肴味道很好。


    月亮越升越高,外院四桌宴席,杯光交錯間,男人隱晦地談著朝廷之事,說起明年聖上五十九壽辰,京城大老爺來信,讓尋找合適的壽禮;內院已經打起葉子牌,太太們說著別人家的八卦,美酒佳肴歡聲笑語,戲班子咿咿呀呀,喧囂不絕於耳。


    二更鼓響過,紀慕雲有點猶豫,是去淨麵、更衣,還是繼續等?


    冬梅在院門等了半日,也有點發急:“姨娘,我去前麵瞧瞧,再不然,叫菊香去問問?”


    一動不如一靜,她搖搖頭,“黑天半夜的,磕了碰了就不好了,等一等吧。”


    冬梅隻好罷了。


    西次間紀慕雲獨坐桌邊,沒有事做,把注意力放在麵前:


    粉彩官造茶盅,市麵流行的蝶戀花式樣;黑漆四仙桌是嶄新的,映著明亮的燭台光線流動;對麵高腳椅鋪著水紅色坐墊,窗欞糊著雪白的高麗紙,粉白牆壁掛著翠藍色葫蘆狀懸瓶,天藍色花觚中盛放著兩朵粉紅芍藥。


    回想隔壁捎間,也就是臥房,官綠幔帳用梅花銀勺勺著,露出玫瑰紅、湖藍湘被和一對大紅色鴛鴦戲水枕頭,床角掛著放滿香料的大紅香囊,靠牆一水兒黑漆家具,牆角一架小小的屏風。


    她安慰自己,無論如何,自己的待遇比姨夫兩房妾室強。


    又過了許久,外麵終於傳來一陣腳步,紀慕雲下意識扶住桌邊,站起身來--進來的卻是個丁香色比甲、白綾襖的高個丫鬟,左腕戴個赤金纏絲手鐲,舉止幹練,顯然是得用的管事丫鬟。


    丫鬟略掃一眼,很快辨出紀慕雲是“新來的紀姨娘”,福了福,脆聲道:“給紀姨娘問安,奴婢是外院伺候的紫娟。七爺身邊的青書來說,時候不早,七爺在書房歇下了,請姨娘也早些歇了。”


    紀慕雲第一反應是輕鬆。


    “知道了。”她溫聲答應,“辛苦紫娟姑娘。”


    要不要給對方打賞?她隨身帶了幾個銀錁子。


    正猶豫間,紫娟客氣地笑一笑,說一聲“時候不早,奴婢便不打擾姨娘了”,轉身離去。冬梅安慰“姨娘歇了吧,老爺明日就會來的。”菊香去鋪床了。


    到曹府的第一夜就這樣過去了。紀慕雲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可她太累了,精神又緊張,沒費什麽力氣就墜入夢鄉。


    作者有話說:


    第9章


    第二天紀慕雲醒得很早,望著官綠賬頂愣一下,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不在家裏了。


    父親可好?弟弟去曹家族學了沒?她無聲無息地流一會淚,定定神,起身洗漱一番,依舊穿昨天衣裳,坐在梳妝台前梳頭。冬梅來幫忙,挽發卻不太嫻熟,訕訕地解釋“不是管梳頭的。”


    曹家豪闊,想來仆從眾多,各人管各人一攤子,昔日她身邊的大丫鬟也是,有的打算盤,有的伶俐應變,有的沉穩,有的細心。


    她隨口問,“以前是做什麽的?”


    冬梅端著一麵菱花型的銅鏡,有幾分得意地答“奴婢跟著七太太,有時候出門子。”


    應該是太太身邊日常服侍的,不用問,肯定是機靈的。


    紀慕雲把黑發在腦後挽成一個中規中矩的圓髻,戴上七太太賞的三件首飾,“這個時候過去,遲不遲?”


    “不遲。”冬梅幫她正一正鳳釵,“其實,您吃過早飯過去,也是一樣的。”


    初來乍到地,還是勤快點好,紀慕雲早早出了門。


    院中花圃種著的芍藥開了,牽牛花在牆壁藤蔓間伸出頭,出了院門,她回頭望,見自己的住處是“雙翠閣”。


    正值初夏,清風拂麵,青石鋪就的道路帶著露水,兩邊花紅柳綠,草木扶蘇,令人心曠神怡。


    遠處是一座小巧玲瓏的假山,山上爬滿厚厚的青苔,前幾日下過雨,池水滿滿溢到池邊,旁邊有一個隻能容兩人的朱紅亭子。


    冬梅帶她拐過假山,指著另一條鵝卵石鋪就的羊腸小路:“那邊是花園,冬天有梅花,前陣有牡丹,秋天有菊花,您若喜歡,可以去采回來插瓶。”


    紀慕雲信目眺望,果然,道路盡頭是一個月亮形狀的門洞。


    再往前行,便到了一處坐北朝南的院落,有仆婦守在門口。順著抄手遊廊走進去,院落中間鋪著方方正正的青石,每進院子都是五間正屋,三進廂房,院中或坐落假山,或放著四個巨大沉重的青銅缸,缸裏養著蓮花,或搭著葡萄架。


    到了第五進,幾位仆婦立在屋簷下,空氣中彌漫著新鮮花香--院中種滿了或紅或黃或白的鮮花。


    紀慕雲鬆了口氣,總算到了。


    遠遠望見兩人,一個大丫鬟回到正屋,想來去稟告了。果然,紀慕雲踏上台階,小丫鬟就一掀青綢簾子,程媽媽笑模笑樣地出來,“姨娘來的這麽早?夫人還在梳妝。”


    紀慕雲恭敬地答“妾身想,第一天來,怕路上耽擱了,便出來的早了些。”


    程媽媽滿意地嗯一聲,帶她到西廂房中間的房間喝茶,“姨娘每日巳時過來,便差不多了。”她記在心裏。


    此處被布置成歇腳的地方,有小丫鬟從廂房盡頭的房間端來熱茶和茶食。


    果然,不到巳時,守在門口的冬梅來叫,紀慕雲出了廂房,正好見到兩位年輕婦人在丫鬟仆婦的簇擁下並肩從外麵行來:左首蔥綠盤金線衣裙的女子二十三、四歲,墮馬髻插了三根赤金花簪,金耳墜,瓜子臉水蛇腰,眼神很靈活;右首穿鬆香色對襟褙子的女子年紀稍大,臉頰方正,梳了高髻,戴一朵點翠珊瑚綠鬆石珠花,身邊跟著一位十二、三歲、穿果綠衣裙的女孩子,一大一小麵目非常相似。


    大概是曹七爺的妾室和女兒了。


    兩隊人越走越近,目光不約而同盯在她身上,腳步卻沒有停,紀慕雲平心靜氣,在兩人身後上了台階。


    七太太的屋子寬闊敞亮,鋪著大紅色步步蓮花地氈,迎麵中堂掛了牡丹圖,高及屋頂的多寶格擺著羊脂玉佛手,汝窯冰裂紋聳肩瓶,掐絲琺琅花籃狀手爐....令人眼花繚亂。屋角立著數棵美人蕉,窗邊擺著花梨木案幾,上麵供著四色鮮果和三柱靜靜燃燒的檀香。


    今日七太太梳了高高的牡丹髻,銜著四枚寶結的赤金累絲紅寶石鳳釵,酒盅大的絳桃掩鬢,龍眼大的赤金紅寶石耳環,真紅色灑金通袖襖,翠蓋拖泥妝花羅裙,白白的麵孔塗了大紅口脂,給人一種雍容華貴的感覺,端坐房間正中。


    一旁侍立的程媽媽戴一朵棗紅色的絹花,笑吟吟地打量三位姨娘。


    七太太身邊有一把空著的黃梨木太師椅,應該是留給男主人的,下麵羅列三把鋪著大紅軟墊的玫瑰椅。


    “去看看四小姐和寶少爺。”七太太懶洋洋地,朝門口小丫鬟揚一揚下巴,待小丫鬟靈巧地出去了,才和藹地問紀慕雲:“昨晚歇的可好?”


    紀慕雲恭敬地屈膝行禮,“回太太話,還好。”


    七太太笑道:“是個拘謹的。”又對程媽媽說“我倒忘了,這三個啊,還不知誰是誰呢。”


    程媽媽便走前兩步,指著鬆香色衣裳的婦人:“這是於姨娘,入門最早,年紀最長,是我們六小姐的生母。”又指著第二位婦人,“這位是夏姨娘,以前是夫人身邊人,嘴裏一向來得。”最後是紀慕雲:“新來的紀姨娘,父親在城西鋪子做事,能讀書會識字,針線也出挑。”


    三人互相見禮。


    夏姨娘笑嘻嘻地,很是熱情,“早就聽說,新妹妹是個出色的,果然,今日一見,把妾身和於姐姐比成燒糊的卷子了。”於姨娘笑著附和。


    紀慕雲低聲說“姐姐誇獎了”,外麵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子一陣風似的衝進屋裏,喊著“娘,娘~”,一位玫瑰紅衣裙的少女跟在後麵,嗔怪“娘,他若摔了,不關我事。”後麵跟著一堆丫鬟婆子。


    七太太神色立刻柔和起來,一把抱住小男孩,用力親一口,“怎麽不等姐姐?”小男孩咯咯笑“姐姐走得慢。”


    隻見男孩子穿一件寶藍色繡仙鶴刻絲小襖,發間係著朱紅瓔珞和金鈴鐺,頸中赤金項圈墜一枚平安鎖,搖頭晃腦地,麵貌和七太太非常相似;少女衣飾衿貴,也戴個赤金盤螭項圈,掛著一枚潔白無瑕的羊脂玉,上回在廟中見過的。


    母子三人親熱一番,七太太拉一拉兒子衣裳,“乖乖的,今日有好吃的。”大小姐便拉著弟弟,坐到七太太下首兩張玫瑰椅中。


    於姨娘身邊的少女這才上前,給七太太行禮,給大小姐和小少爺互相行禮,大概便是程媽媽說的六小姐了。


    紀慕雲冷眼旁觀,這位六小姐低著頭,聲音細細的,舉止也略帶局促,明明也戴著個光鮮燦爛的金項圈,卻一點主子的威嚴都沒有。


    很快,她就無暇顧及他人了:


    見人齊了,程媽媽招招手,一個青色比甲的丫鬟捧來一個水紅色軟墊,放在七太太椅子前麵,冬梅扶住紀慕雲手臂--


    在心底演習過數遍,這個時刻真正到來的時候,紀慕雲發覺沒有想象中那麽難--她不是什麽官家小姐了,是仰人鼻息的妾室。


    紀慕雲盈盈拜倒,接過另一個丫鬟遞來的粉彩茶碗,高高舉起:“太太,請喝茶。”


    七太太滿意地嗯一聲,接過茶碗象征性地抿一口,就放回丫鬟手中的紅漆托盤:“賞。”


    程媽媽笑吟吟地端來一個鋪著大紅綢緞的托盤,紀慕雲聽到身畔一道驚訝的呼吸,凝目瞧時,盤裏放著一對翠玉鐲,一雙瑪瑙鐲,一對綴著米珠的流蘇釵,兩根赤金花簪,一對赤金紅寶石耳墜。


    單件並不十分珍貴,加起來卻值個兩、三百兩銀子。


    紀慕雲本能地覺得,於、夏兩位姨娘的進門禮,恐怕沒有麵前自己這份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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