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錦明張開胳膊,把大腹便便的妻子摟在懷裏,輕輕拍打她背脊,珍姐兒被深深感動,麵龐縮在他懷裏,一時間,室裏安安靜靜,隻有魚缸裏的金魚吐著泡泡。


    過了良久,花錦明怕她餓到,摸摸碟子,吩咐人“去熱一熱”。


    裴媽媽見兩人恩愛,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親自帶人服侍著,重新擺好飯菜便退了下去。


    兩人喁喁細語,吃了不少菜肴。之後珍姐兒洗漱一番,躺到床上去,笨拙地朝裏挪動“相公,你也歇一歇吧。”


    自從懷孕,兩人就分房而居。


    坐在床邊的花錦明嗯一聲,站起身,輕輕蹲在床邊,把珍姐兒雙手籠在手中,“珍娘,我有話對你說。”


    這一瞬間,珍姐兒渾身僵硬,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有時她會夢到石榴,夢到花錦明低著頭,不敢看自己的臉,“石榴她,懷了孕”,稍遠一點,石榴渾身是血,淒慘地打著滾兒....


    “相公。”她下意識握緊丈夫的手,勉強笑道“什麽呀。”


    答案出乎她的意料,花錦明伸手進懷裏,摸出一個細細的嵌珠金絲手鐲,笑道:“娘給了你簪子,上回送了你耳環,這次就湊齊了。”


    又是珍珠!珍姐兒有點失望。她名字有珍字,從家裏人到旁人,都愛送她珍珠,十二歲那年,父親送了她一副珍珠米麵,上好的南珠,顆顆一般大,十分難得。


    久而久之,她對珍珠習以為常,況且,麵前這個鐲子鑲著的四顆珠子不算大,成色平平,令人提不起興致。


    “多謝相公。”珍姐兒笑著接過來,對著燭光看了看,就往手上戴:“還是相公惦記我。”


    沒曾想,她懷孕之後手腕粗了,鐲子還是原來的尺寸,一來二去的戴不上。珍姐兒叫人取了絲帕,墊著鐲子試了又試,依然不行。


    這個人,自己的尺寸都會弄錯,珍姐兒滿頭大汗,悻悻地把丫鬟打發下去,把鐲子放在枕邊。


    花錦明亦是掃興,坐到床邊半天不吭聲,忽然間又蹲了下去。“珍娘,我有件事給你說。”


    珍姐兒有一種“果然還是如此”的感覺,悶聲道“什麽事?”


    看得出,花錦明猶豫很久,想開口又停住了,重複兩次,才握緊拳頭,“珍娘,我要回南昌去。”


    又要去南昌?


    珍姐兒迷惑,心裏不高興極了。“你,不是剛回來嗎?這這,剛回來幾日,就又要走?”想起前幾日花大太太的話,自覺猜中了真相,埋怨道,“你跟我說,是不是公公在外麵出了事?”


    背對著她的花錦明緩緩點頭,聲音和平常不同:“我爹爹這次,怕是做不成官了。”


    果然是這樣,珍姐兒沮喪的很,勉強安慰道:“不做便不做吧,家裏又不是過不下去,公公快五十的人了,在家頤養天年,抱一抱孫子孫女也好,相公正好騰出手來,攻讀學業。”


    花錦明的背影微微顫抖,“珍娘,我的舉業,對你,對家裏很重要嗎?反正,家裏不缺吃喝,若是我不再讀書,做些生意,收收賬什麽的,閑下來帶你和孩兒到處走一走,去東北看看雪,你覺得好不好?”


    “那怎麽行?你這麽多年豈不白折騰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若不讀書科舉,和大街上那些人有什麽區別?”祖父、父親、叔伯父幼年啟蒙,弟弟開始用功,珍姐兒骨子裏流著讀書人的血液,想也不想便反對:“再說,公公婆婆不定多失望呢,我爹爹也不會答應。”


    就連紀氏的父親、弟弟,也是秀才呢!


    說到這裏,她奇怪起來,好端端的,丈夫怎麽說起這個?“錦明,錦明?到底什麽事,你說呀?”


    花錦明的聲音幹巴巴的,“珍娘,你歇著吧,我今晚便走。”


    不等她問,花錦明轉過身,麵對她一口氣說下去:“江西那邊,出了點事。我本來,早就想走,一是陪陪你,二在等那邊的信,如今你懷得穩穩的,大夫說什麽都好,伯母舅母都在,我也就放心了。珍娘,我這一去,最快一個月,最慢一個半月怎麽也回來了,若順當寫,還能趕上你生產....”


    珍姐兒氣不打一處來:大夫說,她的產期在七月底,如今隻有一個月了,他還“最快如何最慢如何!”


    “你你你,你敢!”她噌地一下,背脊離開靠著的大迎枕,眼睛瞪得像金魚,“花錦明,我我我馬上就要生了,你居然,你居然不管我,你居然要走!”


    說來也怪,花錦明既不失望,也沒有憤怒,,臉上的神情可以用“果然如此”“還不如不告訴你”來形容。


    他的聲音不大,帶著疲憊不堪,“我說的,你聽見了嗎?”


    珍姐兒脫口而出:“你爹爹再如何,你也不能不管我啊!”


    花錦明望著她的眼睛流露出傷感,輕聲說“我爹爹出了事,我姐姐,也出了事。”


    姐姐?珍姐兒愣住了。


    她畢竟是官宦世家出來的,大腦本能地運轉:花錦明的姐姐,也就是自己素未謀麵的大姑姐花錦香,已經嫁給公爹的同僚胡大人了。


    罪不及出嫁女,公爹犯了什麽事,要連累到嫁了人的女兒?花錦明說,公爹想回金陵頤養天年,也就是說,是要辭官,可,那大姑姐也不用....


    等一下,如果出事的是胡大人呢?出嫁女不礙事,娶進來的兒媳婦就逃不掉了。


    胡大人和公爹既是同僚又是親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公爹到底是辭官,還是被免職?


    “你爹爹到底,到底怎麽樣?”珍姐兒抓緊丈夫衣襟,“還有你姐姐,你你你,到現在你還瞞著我?”


    花錦明嘴唇緊抿,被這兩個生疏的稱呼刺痛了。“家裏人不讓我告訴你,我也不想告訴你。我是想,我本來想等你睡著就走,給你留封信,可我又想,我怕你擔心,珍娘,你懷著身子...”


    珍姐兒胸口不停起伏,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著他胸口,“你若是把我當成你妻子,你就別瞞著我!”


    看得出來,花錦明滿心糾結,在“和盤托出”和“守口如瓶”之間遲疑,到最後,後者占了上風。


    他默然轉身,朝著門口走去,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珍姐兒以孕婦不相稱的敏捷死死抓住他衣裳。


    “錦明,花錦明!”她氣急敗壞地,用指甲抓他手臂,口沫橫飛地“你不能這樣對我!”


    花錦明怕她摔倒,不得不緊緊抱著她,臉頰、下巴被抓破了。掙紮撕扯間,兩個人狼狽不堪地滾倒在地,幸好地上鋪了地氈,花錦明搶著墊在下麵,珍姐兒沒有受傷。


    事情怎麽會落到這種地步?花錦明怎麽也想不明白。


    “我爹爹犯了事,我姐姐進了大牢。”他被逼得無路可退,緊緊抓住珍姐兒手腕,兩眼血紅:“你滿意了吧?”


    出生以來,珍姐兒就以聰慧聞名,在父母精心培養,反應不可謂不快。


    犯事?那就不是辭官,是被免職,甚至是捉拿、查辦!珍姐兒轉念一想,片刻之前,丈夫還在問自己“不舉業”行不行。


    大穆朝律例,犯官子孫三代,是不許科考的。


    仿佛一桶冷水潑在珍姐兒身上:公爹這輩子完了,丈夫這輩子完了。


    父親再顯赫,自己也是花家婦,這一生依靠花錦明,於是自己這輩子也完了。


    好事像陽光,令整個人明亮起來,噩耗則像繩索,一道道一圈圈把人緊緊纏繞:丈夫說,家裏人說不許告訴自己,也就是說,除了自己,家裏人都知道了。


    還有誰?花家不用說,是丈夫一邊的,三伯五伯呢?幫著丈夫瞞著自己?舅舅舅母知不知道?往來的親戚朋友呢?


    珍姐兒越想越生氣,這幾日自己喜滋滋地張羅請客,在別人眼裏,豈不成了被蒙在鼓裏的小醜!


    忽然之間,她愣住了:爹爹呢?爹爹知不知道?


    “我爹呢?”她胡亂喊道,雙手撐著地,“我要找我爹爹!”


    爹爹會給她撐腰,會給她做主,有爹爹在,花家就不敢欺負她了。


    花錦明忙不迭扶住她,珍姐兒恨極了也氣急了,狠狠一推他胸膛,自己反倒跌倒在洋紅色地毯。


    一時間,她僵在原地,花錦明也愣住了,張著雙手,“珍娘?”


    珍姐兒捂著自己的肚子,蜷縮在地板上,有氣無力地□□,“錦明,我,我的肚子疼....”


    片刻之後,三太太被驚慌失措地下人叫起來,聽一聽就抓起衣裳,“去宋姨娘的院子,叫三爺起來,派個人給五爺五太太送信。再有,花家那邊,叫李家的去一趟,就說珍姐兒跌了一跤,落了大紅,姑爺就在身邊,姑爺叫的人,已經去喊大夫,產婆也是現成的,請花家大太太來一趟。”


    貼身的媽媽掀開幔帳掛在如意鉤上,蹲下服侍三太太穿鞋,“太太,您瞧,是不是也給舅太太送個信?”


    三太太挽著頭發的手停了停:這個責任,不能自家擔著。“你說的是,就是你去吧,叫外麵的人備車,告訴王家舅爺、舅太太,還是剛才的話,請舅太太來,越快越好。”


    那媽媽答應著,出門去了。


    七弟撒手走了,四姐兒的婆婆不管,舅太太也不在,好不容易珍姐兒懷滿九個月,遇到這種事!


    千萬莫要出事,三太太心煩意亂地,由丫鬟服侍著穿好衣服,匆匆出屋去了。


    就像三太太怕的,珍姐兒生產的並不順利,一日兩夜之後,才艱難地產下一個虛弱的男嬰;


    又過了三天,花錦明離開金陵,前往江西南昌,快馬加鞭連日帶夜,依然沒能見到姐姐最後一麵:女眷被關押的地方潮濕肮髒,花錦香幼女夭折,悲痛之下不吃不喝,發起高燒,無聲無息地死去了。


    ? 第101章


    俗語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到了曹延軒這裏,就要換個個兒了:七月間,他順利通過了庶吉士的選拔,到了年後, 就要去翰林院了。


    曹慷撚須微笑, “我老了, 家裏以後就指望你們了”,曹延吉拉著他去北平樓喝酒, 賞了下人銀子, 闔府喜氣洋洋。


    曹延軒喜悅歸喜悅,整個人鬆快下來, 夜間和紀慕雲說起“這輩子再也不想考了”, 紀慕雲掩袖而笑。


    說起來, 今科狀元郎出自江南世家大族,浙江解元, 難得的三元及第,榜眼和探花郎就是普普通通的讀書人, 探花郎頗為英俊。


    這三人是皇帝親自挑選,入翰林院之後, 會巫師,其餘的庶吉士在翰林院任三年, 散館之後, 或去六部,或外放為官,起點就比普通進士高一截。


    曹延軒是世家子弟, 家資雄厚, 族裏在朝中為官, 又是個斯文溫和的,人人都願意攀談。


    來京城的時候雖短,數月間,曹延軒也結交了不少脾氣相投的舉子、同年,彼此引薦、往來,白日吃酒飲宴觀花品茶,傍晚才歸家。


    七月中旬,曹延軒在座師蘇大學士府中,驚訝地發現,同年魯常寧是個熟人:


    “丁兄是說,魯兄夫人,是禮部侍郎趙侍郎家裏的人?”他回憶著去年年初,紀慕雲在廟裏對一個病弱的老太太施以援手,事後對方家裏的女眷來府裏感謝,送了不少禮物。


    魯常寧四十餘歲,在今科進士中不算年紀大的,是個大胖子,見人就笑,聞言有些羞愧:“慚愧,慚愧,趙兄是我的連襟,比我大不了幾歲,早早出仕,我卻屢試不中,今科才有起色。”


    姓丁的出身寒門,名次排的靠後,險險便是同進士了,沒有得力的親眷,分外巴結魯、曹等人,聞言恭維道:“魯兄行事低調,從未透露過與趙侍郎的關係,還是小弟偶然得知。來來,小弟敬魯兄一杯。”


    曹延軒便沒露出什麽,如常飲宴。今日是蘇大學士的壽辰,今科舉子一波波一茬茬道賀,有來路的坐下吃一碗麵,更多的放下禮物就走了。


    出府的時候,曹延軒招呼了魯常寧,落在其他人後麵,委婉地提起前年廟裏的事情。


    魯常寧一聽,就反應過來,揮著袖子喜道:“對對,內子是提過的,怪我愚鈍,沒反應過來。”


    原來徐老太太的丈夫曾做過太原知府,膝下二子三女,長女嫁到徐老太太的娘家親戚,便是陪著徐老太太到金陵禮佛的,次女嫁給趙永康,最小的女兒嫁給魯常寧,兩個兒子也娶了門當戶對人家的女兒。


    魯常寧不好意思地歎道:“我是家中獨子,上麵隻有一個堂兄,家裏人一隻手數得過來,我夫人正好反過來,家裏幾十口子,逢年過節年禮都送不過來。”


    曹延軒笑道:“我家亦是七、八個房頭,還不算族裏的親眷,早已習慣了。”


    兩人一個沉穩一個豁達,言語間甚是投機,便起了結交的心思,互相邀請到家中做客。


    魯常寧聽說他發妻去世,廟裏露麵的是妾室,女眷結交上不便利,便說先去曹家拜訪,“內子定是要當麵道謝的。”


    不用說,趙永康夫人知道了也會跟來,曹延軒答應了,定好三日後的日子,回府之後告訴了伯父。


    曹慷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說起趙永康是個能吏:“永乾二十六年回京,今年四十六歲,就做到了三品大員。”


    如今京城局勢翻天覆地,多個朋友多條路,魯家便罷,與趙家熟絡一些隻有好處。


    今日曹延吉出門去了,曹慷便把六太太叫來,叮囑一番“好生接待”,六太太滿口答應,自去張羅。


    說起來,公公和兒媳婦是很少見麵的,有事叫妻子轉告,或者告訴兒子。如今曹慷沒有太太,像今日這般遇到事,便直接告訴兒媳婦,好在他年紀大了,也不必避諱什麽。


    曹延軒回到竹苑,把事情告訴紀慕雲,心裏頗為惋惜,“徐老太太那邊,你該去拜見的。”


    上次徐家大姑奶奶到西府,紀慕雲也沒露麵,早已習慣了,笑道“六太太過去也是一樣的,橫豎是我們家的人。魯大人大後日便過來嗎?那我要給昱哥兒找件新衣裳,您也得穿得鮮亮一點。”


    又想起媛姐兒來,決定“晚上告訴六小姐,若是要去魯家拜訪,現下便要準備起來了。”


    男子在外相交,喝酒飲茶便罷,魯家女眷到府,便是通家之好,回訪的時候寶哥兒媛姐兒少不得跟著。


    把要辦的事情理清楚,紀慕雲就回到臨窗大炕,替他續了茶,見他望著自己的目光溫柔複雜,和往日不同,迷惑道:“七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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