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問題在心裏轉了千百回,依然七上八下,紀慕雲盯著燭火,綠芳忽地站起身,“七爺回來了!”


    果然是曹延軒,紀慕雲到窗邊往外看,歡歡喜喜到堂屋的功夫,就發現還有一個白衣青年,跟著曹延軒進了西廂房。


    是花錦明。


    都這麽晚了,紀慕雲歎著氣,叫值夜的菊香送茶點過去。


    屋子一下子活了過來,她帶著綠芳在臥房、書房、次間看看,一切井井有條,綠芳抿嘴笑:“奴婢去水房看一眼。”


    小油嘴的,紀慕雲白她一眼,眼巴巴在窗邊望著。


    好在這回沒讓她等太久,先是花錦明離去,曹延軒也在門口露了麵。


    紀慕雲端著盛滿甜羹點心的紅漆托盤過去,見他滿麵疲倦地依在西次間太師椅中揉太陽穴,便心疼起來:“這一天天的,明日您還得出去呢!”


    說著,把帕子浸在綠芳端來的銅盆,替他淨麵、按摩脖頸。


    曹延軒由著她擺布,眼睛也不睜一下,一副累壞了的樣子。


    大概,珍姐兒和花錦明吵架了,紀慕雲猜測;以珍姐兒的性子,她一點也不奇怪。


    “您要不要吃點東西,墊一墊?”她輕聲細語地,“晚上您喝了酒。”


    曹延軒搖搖頭,忽然動了動,在椅中坐直身體--門外菊香的聲音,“老爺,裴家的到了。”


    還要問話嗎?紀慕雲來不及出去了,見他揮揮手,便朝綠芳使個眼色,快步進了西捎間。


    是珍姐兒身邊的裴媽媽,聲音順著門簾子傳進來:“給老爺請安。”


    跟進來的綠芳縮到屋角,紀慕雲想了想,悄悄立在門邊,隔壁卻沒了動靜。


    過了半晌,曹延軒才平靜地問:“今日叫你來,可知是什麽事?”裴媽媽頓了頓,聲音帶著緊張:“回老爺話,奴婢不知。”


    曹延軒又問:“我問你,四小姐和四姑爺,這段時日可還和睦?”裴媽媽忙道:“老爺,小姐和姑爺素來是十分恩愛的,人人看了誇金童玉女。”


    曹延軒歎了口氣,似乎有些失望,“我記得,你是府裏的老人了,當日太太挑了你做四小姐屋裏的管事,我是點了頭的。”


    噗通一聲,紀慕雲湊到門邊,見裴媽媽跪在青磚上,身體縮成一團,“老爺太太的恩情,奴婢這輩子難忘。”


    曹延軒沉聲道:“既如此,便不要遮遮掩掩的,你不願說,就換別人來。”裴媽媽忙道“不敢,不敢!”


    他這副寒著臉的模樣,紀慕雲第一次見到,難免有些心驚。


    “我問你,我走之後,四小姐在東府,過得可好?”曹延軒仰頭計算日子,“四姑爺什麽時候回的金陵?”


    裴媽媽能當管事,自是精明幹練的,答得十分清楚:“回老爺話,四小姐三月十一日跟著您去了東府,就便住下了,您三月十二日離的家。兩位太太待四小姐十分親近,日日探望,幾位嫁出去的小姐和舅太太時時上門做客,四小姐安心在家裏養胎。”


    曹延軒嗯一聲。


    裴媽媽又答:“四姑爺四月二十五日到的府裏,三爺五爺陪著吃了飯,四小姐十分高興,還賞了奴婢們銀錢。四姑爺自此便住在府裏,陪著四小姐。”


    曹延軒問:“姑爺待小姐可好?”裴媽媽忙不迭答:“好,好得很,姑爺雖和四小姐分了房,卻見天陪著四小姐,給四小姐讀書,買零嘴回來,有一回從外麵鋪子買了個撥浪鼓,四小姐高興得不行。”


    聽起來,還是挺恩愛的,紀慕雲想。曹延軒臉色也和緩許多,卻直截了當地問:“那一日,到底怎麽回事?”


    裴媽媽顯然是猜到“哪一日”的,忙忙辯解:“老爺,四小姐一直好好的,每隔五日,範大夫來請脈。六月二十七日那天,早上三太太來過,姑爺出了門,回來給四小姐帶了鬆鶴樓的菜。四小姐高興,叫我們服侍著換了衣裳梳了頭,和姑爺對飲,把我們遠遠打發了。”


    “奴婢們輪換著吃了飯,聽正屋沒動靜,秋雨過去看,回來說小姐姑爺進了臥房。”裴媽媽戰戰兢兢地,“四小姐身子重,一睡最少也兩個時辰,奴婢們不敢驚動,就在外麵守著。到了,姑爺忽然大喊,當值的秋雨秋實過去,見小姐倒在地上哭叫,已經落了紅。秋雨留著,姑爺去喊了範大夫,秋實叫了奴婢們,分頭告訴三太太五太太。”


    紀慕雲心髒怦怦亂跳,隔著門簾子,能見到曹延軒麵上帶著痛惜。


    之後裴媽媽把珍姐兒生產前後詳細說了,細細說道大夫如何診脈如何開藥,兩位太太如何衣不解帶地照料,奴婢如何不眠不休地服侍。


    曹延軒是寫信反複詢問過的,有些不耐煩,“我隻問你姑爺的事。姑爺走時,小姐如何?”


    裴媽忙說,“小姐生了喜少爺三日,姑爺便要走,向小姐單膝跪下,說,對不起小姐,以後再也不離開小姐,小姐說如何,姑爺便如何。小姐哭個不停,說,說,姑爺走了便不要回來,還說,要讓老爺找親家太太算賬。姑爺頭也不回地走了,小姐叫人把姑爺的東西扔了出去。”


    居然有這種事?紀慕雲愕然,曹延軒怒道:“你們是幹什麽的?一個個的幹看著?”


    裴媽媽忙忙辯解:“老爺,小姐那個性子,又在氣頭上,奴婢們哪裏攔得住?再說,小姐前腳叫扔,秋雨磨磨蹭蹭地把東西從屋子裏放到台階,奴婢們後腳就撿了回去。”


    曹延軒胸膛起伏,氣得不輕,忽然問:“既這麽說,姑爺瞧見沒有?”裴媽媽一愣,忙順著他的話:“姑爺走得快,奴婢看,是沒瞧見的。”


    曹延軒沉默幾息,“姑爺回去的時候,四小姐想必也發了脾氣?”


    果然,裴媽媽哭喪著臉:“姑爺回去之前,三天太五太太和舅太太怕四小姐使性子,輪番勸四小姐,奴婢也壯著膽子哄四小姐。四小姐明明答應了,聽說姑爺回來了,又,又不肯見了。姑爺在門外等了等,看了看喜少爺,說是有事,便離府去了。”


    “姑爺走後,三太太過來,說姑爺的姐姐沒了,四小姐知道了,嚇了一跳,奴婢勸四小姐,定要和姑爺合好。”


    “第二日姑爺來了,不趕巧,那日四小姐不太舒服,正喝著藥,就想讓姑爺等一等,沒曾想,姑爺待了待就走了。四小姐悶悶不樂。第三日,姑爺來了,四小姐二話沒說,直接讓姑爺進來,奴婢們遠遠看著,小姐姑爺說了半日的話,好端端的,什麽事也沒有。”


    內室紀慕雲扶額,隔壁曹延軒苦笑兩聲,“後來呢?”


    裴媽媽囁嚅:“後來,後來姑爺說家裏有事,不在府裏住了,小姐問了兩回,姑爺說要陪花家大少爺,小姐有些不高興,不過,幾位太太是勸過的,小姐便沒說什麽。再後來,再後來六爺到了,把兩位少爺留在府裏,日日出門去,奴婢有一會聽說,六爺在廟裏轉悠。”


    “六爺本來說,九月底便回京來,四小姐不知怎麽,定要跟著一道來,誰也勸不住。三太太五太太叫姑爺勸,姑爺卻說,姑爺也想見見您。”


    三爺是男子,隻在信裏寫重要的事情,瑣事自不會提,三太太五太太也不可能越過丈夫給小叔子寫信。


    曹延軒默然,一時間,紀慕雲有些同情:花家敗落之後,曹延軒對珍姐兒十分擔憂,對她說過數次。今日發生了什麽,她還不知道,不過,情形顯然不妙。


    過了許久,曹延軒吐一口氣,“這件事之前,小姐姑爺總是好好的吧?”


    他的話語帶著希翼,裴媽媽忙答“是,是,”卻不知怎麽不敢抬頭,神色也不自在。


    曹延軒居高臨下,看得清楚,右手重重一拍桌案,怒道:“還要隱瞞!打今日起,免了你的差事,不再是我府的人,趕緊走。”


    裴媽媽伏在地上,哽咽著答:“是奴婢的錯,奴婢是怕,怕老爺責怪。”


    說了這麽多,她便是白癡,也知道珍姐兒花錦明出了事,不敢再隱瞞,低聲道:“四小姐嫁過去那年,和姑爺好好的,姑爺房裏有兩個服侍的,一個叫榮兒一個叫石榴....”


    她不敢抬頭,把石榴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講了,著重強調“誰也想不到,花太太那般狠心”“石榴家裏也不是好人”,訥訥地道:“四小姐聽奴婢們的勸,給姑爺道了歉,已和姑爺和好了。”


    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這樣消逝了,紀慕雲昔日是千金小姐,如今半主半仆,能體會到下人們的辛酸,不禁胸口發悶。


    曹延軒張著嘴,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半天才擠出一句:“那之後,花太太可曾難為四小姐?”裴媽媽忙忙搖手:“沒有的事,花太太性子冷了些,待小姐客客氣氣地,花家大太太是個愛說愛笑的,和我們家小姐合得來。”


    說到這裏,她又想起一件事,心想三太太來了,瞞是瞞不住的,囁嚅著,“待小姐生了喜少爺,花家大太太也是來過的,小姐那時候,身子骨不好,就,就,就沒起來。”


    曹延軒一動不動地盯著麵前青磚,過了好久才揮揮手,裴媽媽如蒙大赦般退下去了。


    應該給他一些獨處的時間,可,夜已經深了,總在這裏也不是辦法,紀慕雲遲疑片刻,朝綠芳擺擺手,輕手輕腳進了次間。


    茶杯翻了,桌案灑滿茶水,浸濕了曹延軒的袍角。她把茶杯擺正,用帕子擦拭他的衣裳。


    曹延軒閉著眼,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忽然道“你說,該怎麽辦?”


    能怎麽辦?紀慕雲又不是神仙。


    若曹延軒想女兒和離,便不會這麽苦惱了。


    她斟酌著,柔聲道“七爺,四姑爺是什麽意思?”曹延軒麵無表情地答“他說,要和珍姐兒和離。”


    比想象的還嚴重,紀慕雲皺眉,低聲問“四小姐的意思呢?”


    曹延軒露出苦澀的笑容,“珍姐兒不願意。”


    既然不願意,為什麽把丈夫得罪成這個樣子?紀慕雲頭痛。


    “以妾身看,若裴媽媽沒撒謊,您和四小姐商量著,給四姑爺坐下來說說話,賠個禮,一家人有什麽不能說的?又有喜少爺。”她坦誠地答,“正好大姑奶奶也在,能幫著轉個圜。”


    曹延軒站起身,踱到窗邊,望著天邊月亮,忽然冒出一句:“你說,那孩子怎麽....”


    紀慕雲沒吭聲,心想:還不是您嬌慣出來的。


    第二日曹延華聽了弟弟的話,同樣張口結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四丫頭怎麽這樣蠢?老七,四丫頭一天到晚地想些什麽?”


    曹延軒耷拉著臉,一聲不吭。


    曹延華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屋裏轉來轉去:“剛嫁過去一年,別人哄著丈夫婆婆還來不及,她可倒好,上來把丈夫、婆婆得罪了,房裏還出了人命。花家上上下下,有人能說她好嗎?有一個站在她這邊嗎?”


    曹延軒想替女兒辯解“花太太也有不是”,畢竟是男子,不想掰扯小事,嘴唇動一下還是沒吭聲。


    知姐莫若弟,曹延華一件件數落他:“怎麽,你還替四丫頭抱不平?若是她聰明一點,把事情遮掩過去,怎麽會有後麵的事?花錦明能不念她的好嗎?一個落了胎的通房,能礙著她什麽了?老七,我嫁給你姐夫的時候,挨個問過你姐夫屋裏的通房,一個賞了銀子,打發去了莊子,一個留在屋裏,安排的妥妥當當,你姐夫我婆婆半個不字也沒說。”


    曹延軒默然。


    曹延華氣哼哼地掰起手指,“還有,四丫頭那脾氣,天天吃了槍藥似的,就不能好好過日子,非得把別人壓下一頭。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花錦明是什麽人?是她一輩子的依靠。退一步講,就算她和花錦明較勁,關人家花錦明的伯母什麽事?她一個做晚輩的,上來就把人家晾在家裏?”


    曹延軒無話可說。


    曹延華說了半日,甩著帕子,悻悻地道:“上回來我就說,原本是像你的,越長越像她娘!腦子也隨了她娘,一天到晚的不走正路,琢磨邪門歪道!她娘過成那個樣子,她還不長記性,在家裏也就罷了,到了婆家還....”


    曹延軒頭大如鬥,按著左右太陽穴,“你說這些有什麽用?”


    “你說怎麽辦?”曹延華覺得很滑稽,雙手一攤:“說來有意思,旁人以為花家抓著我們家不放,我們家避之不及;現在可倒好,正好調過來,花家要和離,我們家舍不得。”


    曹延軒瞪姐姐一眼,“你說得倒輕巧,喜哥兒怎麽辦?”


    曹延華揚著下巴,“能怎麽辦?我們家離了他們家就過不了日子了?花錦明一個做小輩的,當麵和你叫囂,擺明了不留後路。就衝這個,就該把四丫頭接回來,怕他們不成?”


    說得容易,曹延軒無奈,把範大夫的診斷說了,聽得曹延華啞口無言:若兩家和離,孩子是要留給男方的。


    以曹延軒和西府的底氣,過幾年,給珍姐兒再找一門親事並不難,難的是她不能生兒育女,隻能抱養或者過繼,畢竟不如親生的,這樣的日子有什麽意思?和後來的丈夫能不能一條心?


    “這,這!”她束手無策,開始挑花家的不是,“說一千道一萬,珍姐兒是生他們家的兒子落下的病根,又是他們花家的破事驚動了胎氣。就衝這一點,他們家也脫不了幹係。”


    之後曹延華叉著腰,滔滔不絕說了半晌,末了說“老七,你是做泰山的,我去和花錦明說,若他回心轉意,自然是好,若他一條路走到黑,我們家也有個準備。”


    曹延軒明白姐姐的意思:一旦兩家起了爭執,世人十成裏有九成會覺得他曹七爺仗勢欺人,中了個庶吉士就看不起落難的女婿,忙著和花家劃清界限,名聲上不好聽。


    “我隻後悔。”他緩緩道,“不該把珍姐兒嫁過去。”


    要不然,怎麽會出這種事!


    曹延華畢竟是向著弟弟的,安慰道“要怪怪她娘,吃了秤砣鐵了心,攔都攔不住。”


    事到如今,再提這些隻能徒增煩惱,曹延軒眉頭緊皺,“我看那花錦明是鐵了心。你說歸說,珍姐兒那邊,暫時不要提。”


    曹延華嘟囔“這還用你教?”


    姐弟倆大眼瞪小眼,不歡而散。


    作者有話說:


    ? 第112章


    花錦明比曹延華想象的還要固執。


    次日一早, 曹延華做東,派人從北平樓買回菜肴,不請外人,隻六房的人在蘭苑聚齊。


    都是至親手足, 便坐了一桌, 曹延華姐弟在上首, 珍姐兒夫妻並肩而坐,寶哥兒姐弟三個在下首。


    到了京城見了父親, 珍姐兒心願得償, 喜氣洋洋地舉杯敬姑姑:“姑姑姑姑,我在金陵日日想您, 您來了京城, 我過不來, 好不容易我也來了,您又要走了。我可真舍不得。”


    曹延華哎呦一聲, 端起自己酒杯,“聽聽, 我們家裏啊,就數我們珍姐兒會說話。”花錦明笑著沒吭聲, 也沒動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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