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黃昏總是來得很快,還沒等山野上被日光蒸發起的水氣,消散,太陽就落進了西山。於是,山穀中的嵐風帶著濃重的涼意,驅趕著白色霧氣向山下遊蕩,而山峰的陰影,更快的倒壓在村莊,陰影越來越濃,漸漸和夜色混和一起,但不久,就被月亮蝕成銀灰色了。


    白月光照射的山穀,有一道身影就變得越發清晰起來。


    那是一個長得很壯實的青年,樸實的身上透著幾許堅韌,大約是在山中聽慣了溪的語言泉的語言鳥的語言,以及風和樹葉的交談,月光和澗水的交談,覺得那些語言很好聽,萬物都在與他說話,沒有他插嘴的機會,也沒有插嘴的必要,於是他習慣了傾聽。萬籟俱寂的夜晚,他就撫摸那些草藥,聽它們訴說一些山中趣事,說一些它們的藥性和這世上的病。


    他懂了,懂了它們的藥性,也懂了他們的道理。


    他從小便沒有了父親,與母親相依為命,小時候家境貧寒,經常吃野菜。在他十歲那年,就在想:我怎樣才能讓我的母親過得好一點???


    家裏時常沒有米,為了讓母親吃到米飯,十歲那年,他就時常在都城的大街裏,幫人推車,也不索要報酬,隻是幫忙。有時候還會讓人驅趕,認為他是在搗亂,偶爾遇上好心上,便會賞他幾個銅錢。嚴冬寒風刺骨,夏日汗流浹背,他常常要幫助幾十上百輛車,才能有機會獲得半串銅錢,有了這半串銅錢,才能買到半鬥米。


    十六歲那年,他的母親將近七十歲了。這人老了,就容易生病。


    這一病就是三年。


    他家很窮,看不起醫生,也用不了醫館的藥,在苦苦哀求醫館的醫官後,他尋來了一張處方。於是,這三年的每天都會來這村後的這片山穀,找尋草藥。


    一陣清涼的夜風輕輕掠過,它似一壺老酒,將山穀旁村莊屋後的樹、竹、田野裏的莊稼灌醉,它們搖擺著,發出歡快、活潑的沙沙聲。田野裏,蛙聲、蟲聲此起彼落,一浪高過一浪,“呱呱呱”,“嗡嗡嗡”,連提著燈籠的螢火蟲也過來湊熱鬧。


    此時的遠處,傳來幾聲狗叫,牛脖子下的鈴鐺“叮零叮零”作響,在這寂靜的夜裏很是好聽。


    夜色越越來越濃了,月亮像一麵白玉鏡子把光輝灑進人間,也灑進村落。


    村裏小道上,被月亮拉長身影的耕牛,雙目無神,安靜地走著。


    在牛的身後,有兩人身穿黑色皂衣,腰身裏別著長刀,不緊不慢地跟著。


    生命中總有不經意的驚喜,突如其來便不一定是驚喜,更有可能是災難。


    從村外闖進村裏的,正是采藥歸來的青年。


    與青年不期而遇的是那一頭耕牛,以及那兩名腰裏別著長刀的黑色皂衣人。


    相逢無語。


    刀光凜然,月光皎潔。


    混合成的一道白色的光線,掠過寂靜的村莊小道。


    暗風吹月夜蕭森,刀影支身冷不禁。


    那頭耕牛在刀光侵襲下,似受驚般的衝撞起來。直到,撞到路道邊的樹上,才停下發狂的腳,眸子裏重新變得茫然,仿若身遭的一切與他毫無幹係。


    都城一直都很安生,生在都城外城村裏十九年,平淡生活的青年,連街口菜市場砍頭的場景都未曾去瞧過,陡然遇見這片刀光,從骨子裏發出冷凜。


    一顆冷汗,從額前滴落。


    手指有些發抖,聲音擅抖的說道:


    “你們……究……竟是何人?”


    “宮裏辦事,閑雜人等退避。”


    說話之間,其中的一名色皂衣人,疾步如風,動作十分麻利的將這名壯實青年的雙手縛在了身後。隨後說道:


    “帶回去吧,不要多生事端”


    那名揮刀的皂衣人,眯著雙眼,仔細地看了看那名青年。說道:


    “小人物而己”眼神之中充滿了不屑。


    刀影落在肩頭,刹那間停住。收力十分巧妙,不多發一分,也不少留一分。


    螻蟻般的人物,殺了就殺了。


    青年根本就不知道,那把落在肩頭的刀,就是催命符,那握刀的手,就是閻羅的手。


    那名捆綁他的皂衣人,其實是在救他的性命。


    捆綁他的皂衣人,又快速的牽來那頭耕牛,將耕牛的韁繩與縛住青年雙手的繩子捆綁在一起。


    不管世界如何多變,不管人處在什麽位置,善良的人,始終居多。


    青年不能理解皂衣人的善良,所以也不能說出感謝的話。


    他的眼神沒有看向這兩皂衣人,也沒有去瞧落在身上的刀,他盯著的隻是被皂衣人扔在一邊地上的背簍。


    背簍裏有一些草藥,是救他母親的藥。


    他母親躺床上三天了,沒有這藥可能再也站不起來,這顯然比他的命還要重要,可現在如體辦?如何才能將藥送回家中。


    這是他的一道考題,也可能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道題。


    正如在人生道路上,考試無處不在。它幫你累計經驗,讓你發現缺點,讓你改正錯誤,讓你重拾信心。(寄語高考失敗的同學,人生不隻一個考場,人生處處都是考場,正視考場,才能從容。)


    捆綁他的皂衣人,又快速的牽來那頭耕牛,將耕牛的韁繩與縛住青年雙手的繩子捆綁在一起。


    這時,那把駕在肩上的刀,才悄然收回。


    青年的身軀挺了挺,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輕鬆些,毫不在意被耕牛拖行的步伐。


    “兩位大人,可否容小人說一句?”


    咦


    剛剛回收刀鞘的長刀,在那皂衣人右手大拇指一挑中,又發現一聲輕鳴。


    “何事?”言語中頗有些怒意。


    “你們看那”青年手指往村中小道邊指了過去。


    那被耕牛衝撞的樹下有一個鳥窩,裏有三隻小鳥,“吱吱吱”的叫個不停。那鳥窩旁有一隻渾身是血的麻雀,正仆閃著翅膀,拚命的往鳥窩裏挪去。


    那隻麻雀的眼神裏滿是溫柔,淌血的翅膀絲毫不見疼痛。


    “麻雀雖小,但母性的本性不變。凡事皆有因果,你們也不忍吧?”


    “與我何幹?廢話少說,趕緊走路。”


    另一名皂衣人,看著那嗷嗷待哺的三隻小鳥,眼神裏忽然有些柔和。


    那道眼神仿若飄向遙遠的北方。


    北方的城市經常在秋天就開始落雪,到冬天的時候,滿眼望去盡是白芒芒的一片。一座邊遠的小城裏,有一個男孩,正站在屋門,掂著腳,焦急的張望著。


    不一會,風雪之中,走來一名婦人,婦人腳步有些蹣跚,步伐很是淩亂,走兩步就會摔一跤。


    摔下的身下,染紅了那一片雪白,雪裏開始泛著紅光。


    婦人的衣裳早己撕碎,那撕碎布條的是一道道鮮紅的爪印,還在不停的滲著鮮血。有隻胳膊早己不見,空蕩蕩的那裏沒有袖管,隻有一塊被撕裂的傷口,正在不停的冒著鮮血。


    如若是一般人,恐怕早己倒下了吧。可她的目光很堅定,也很溫柔。


    雙眼盯著一個方向,挪移著她那早己殘破的雙腿,始終如一的朝著一個方向行進。


    她是一個母親,她的兒子獨自一人在家,家裏早沒有了半顆米。她那隻還有些完好的手,緊緊的護著懷中的一個包裹。


    包裹很幹淨,沒有沾染半點血跡,也沒有被風雪覆蓋,在她懷裏,就是一片溫馨的港灣。


    這是母親的懷抱。


    那名皂衣人的身體略有些發抖,眼神裏布滿了淚花,他將那隻麻雀放進鳥窩,然後雙手小心的捧起了那個鳥窩。


    慢慢地放入懷中,陡然之間很是沉默。


    “撲通!”


    青年雙膝一彎,直接跪在了這名皂衣人的身後。


    大拇指挑著刀柄的皂衣人,刀身隨即出鞘,隨即再一次的架在了青年的肩上。


    刀身很沉,但青年卻沒有了懼意。在皂衣人的身後說道


    “大人,小人的母親此刻正躺在床上,就等著背簍裏的草藥救命。是否容我能把藥送回家去。”


    “別磨蹭,刀鋒可不認人。”


    肩上的刀微微一斜,刀鋒上透出寒氣,使得脖子上一片清涼。


    青年沒有站立,盯著前方手捧鳥窩的皂衣人,眼神中帶著哀求,繼續說道:


    “大人,我的母親七十了,活不了幾年了。”


    “還是一個孝子。”持刀的皂衣低聲喃喃。隨即,聲音變得更加惡劣。


    “起來,你莫不是當老子不能殺人!”


    也許是不想造殺戮,也許是觸景生情,擊到了他人生之中最為軟弱一環。那名手捧鳥窩的皂衣人,終於轉過了身,麵向青年。


    “你叫什麽名字,是哪裏人?”


    “回大人,我就是本村人,叫唐細平,家裏真有七十歲的老母需要贍養。”青年長跪著的身軀,再次的挺了挺,後背立的筆直。


    “你不怕死嗎?”


    “怕!但我更怕老母親沒有贍養,更何況現在的她有病在身。”


    堅定的語氣透露著一絲決心,這絲決心仿若消彌了脖子上的刀氣,不再清涼。


    “把刀拿開吧,一個村民不會有任何威脅的。”看著青年肩上的刀,目光有些柔和,然後轉向持刀的皂衣人,緩慢的說道。


    持刀的皂衣人,麵部露出一絲尷尬笑容,抽刀而立。


    “頭,我這不是怕走漏風聲麽。”


    “不要緊。”說完,又轉向青年,將鳥窩將在唐細平的身旁:


    “你來照顧它們吧。”


    說完,看了眼持刀的皂衣人,然後轉身。


    “放下今晚的一切,走吧。”


    這話像是對青年所說,也像是對持刀的皂衣人所說。


    這兩名皂衣人,誰也沒有再管這名青年,忽然間就加快了步伐,頭也不回的朝村外走去。


    身影在皎白的月光下,消失的很快。


    在快消散在青年視線中的時候,唐細平站了起來,大聲喊道:


    “你們的牛”


    “那不是我們的牛,與我們無關”一道聲音快速的飄來,人影也消失不見。


    不是他們的牛,那是誰的,這麽晚了還留在村道。


    唐細平心裏有些奇怪,這二名官差,這麽晚還在村裏,跟著那頭耕牛做什麽,而牛還不是他們的。


    也不幫我解開繩子。


    哎,這人啊,世事無常。


    這名青年,就是唐細平,是那名老婦眼中的寶,也是村裏聞名的孝子唐細平。


    他現在失蹤了。


    天下第一樓的附近的血池裏,枯骨浮浮沉沉,似牛形,似人形。


    突然之間,有一具枯骨,如同人一般的坐了起來,仿佛發出喃喃的聲音。


    聲音很模糊,但有二個字很清晰,那是“母親”。


    就像是所有的嬰兒,開口的二個字媽媽,這二個字,停留在所有人的骨髓記憶裏,哪怕全身隻餘下枯骨,也不曾忘記,也不敢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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