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昕接過信件,一邊拆開,一邊聽王晟道:“京師那邊傳來消息,出了大事。”


    奈著人多,王晟沒細說。


    宋昕展開信紙,眉頭越皺越深。


    萬歲爺處死了本次貪汙弊政案的“震中”江南巡撫,一並處死的還有與其關係密切的戶部侍郎、提刑按察使司等百十位官員。而且,這百十人皆被處以剝|皮的極刑。


    當朝皇帝勤政廉政,憂國憂民。但手段狠辣,性格好猜疑、多忌諱,又最痛恨貪腐。


    這次江南巡撫被處死並不令人意外,隻是,令人想不到的是,萬歲爺一並將這麽多人處以極刑。


    信上傳來消息,京師龍顏震怒,敕令貪汙十兩銀子的官員便可判刑,六十兩便可當斬,甚至手持《大誥》者,可直接進京告禦狀。


    如今是百十位,隻怕以後牽扯到的人會更多。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唐四娘的父親,唐國公唐光允。


    宋昕再次抬頭看向樹下的少女,那雙明眸澄澈,說不出的透亮。如皎潔明月,本不該被雲霧遮住。


    王晟還想要再說什麽,宋昕抬了抬手:“好了,明日再細說,你先下去吧。”


    王晟遲疑了一下,大概沒想到宋昕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打斷他,不過還是抱拳稱“是”,行禮走了。


    宋昕臉上看不出任何變化,將信件收回信封,夾在方才順手帶出來的書冊裏。


    他喝光了豬骨湯,飽腹感久違而至。信鴻將用過的湯碗裝進食盒,打算自行處理幹淨再做歸還。


    唐姻卻道:“不麻煩信鴻小哥,我自行帶回去就好。”


    她吩咐香嵐去收,視線碰巧落在石桌書冊上的時候,眼睛驀然睜大了少許。


    “《仲尼夢奠帖》……”


    這不是表哥苦苦尋找的那本字帖嗎?


    宋昕仍舊坐在石凳上,清泠的眉眼順著唐姻的視線低頭看了過去。


    “怎麽?”


    唐姻回神,不敢再失態:“侄女在看歐陽詢老先生那本書法字帖。”


    是在看字帖,而非掛心信件。


    宋昕舒展眉間,起身道:“這是臨摹本,而非真跡,《仲尼夢奠帖》的真跡收在我書房中。”


    唐姻露出驚喜之色,詫道:“您還有真跡?”


    宋昕點頭。


    唐姻猶豫了片刻,開口道:“三表叔,不知……不知侄女能否向您借用幾日《仲尼夢奠帖》的真跡。”


    沒想到唐姻生於富貴之家不喜金銀,竟愛這些。宋昕思量片刻,頗覺難得,臉上鬆動出一絲驚訝。


    文人墨客視這些字畫如命,唐姻是知道的,她以為宋昕猶豫,忙道:“若是不方便,便不必的,是侄女唐突……”


    話音未落,宋昕卻道:“無妨,你對歐陽詢老先生的行書感興趣也算難得,信鴻,去拿。”


    信鴻大吃一驚,他家三爺向來最愛這本字帖,就連京師的最受聖寵的太子用其他名家字畫來換,都被一口否決了。


    但“換”和“借”終究不一樣,興許是這本字帖借給唐四娘又跑不出宋府。


    信鴻傾了傾身,領命便要去拿。又聽宋昕道:“等等,我親自去。”他對唐姻道,“你且等等。”


    “三表叔——”唐姻忽然叫住了他,誠然道,“侄女並非為自己借字帖,而是為了表哥,之前聽大伯母說表哥一直苦尋這本字帖。所以侄女,隻是……借花獻佛罷了。”


    唐姻不敢說謊,更不敢冒名認了此等風雅之事,便實話實說,即便是三表叔不想借,她也得說實話,隻是聲音越發沒有底氣,無望等著宋昕否決。


    誰知,對麵輕飄飄地傳來一聲情緒難便的肯定。


    “……好,知道了。”


    旋即,那道頎長的背影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宋昕回到書房,抬手從書架的頂端拿出一個香椿木的精致盒子,盒子裏呈放的便是那本字帖。


    信鴻雙手小心接過,遲遲不見宋昕移步。


    “怎麽了,三爺?”信鴻問。


    宋昕的視線落在書架上一個檀木小匣上,唐姻之前贈與宋彥的腰帶安安靜靜地擱在裏頭。


    他抬手,涼沁的指尖觸及到匣子一角,指尖停滯片刻,又緩緩收回。


    薄唇輕啟:“無事。”


    宋昕折回雪蘭院的門口,那個小小的身影還在院門處等著。


    他走近了些,將手中的香椿木盒子遞過去,淡淡囑咐:“宋彥性子不拘小節,讓他珍惜些用。”


    “侄女記住了。”唐姻感激地福身:“多謝三表叔!”


    那雙彎彎淺笑朝他道謝的眉眼,宋昕竟覺得有些刺目。


    唐姻的身影明明隻有幾步之遙,卻總有種說不出又無法丈量的距離感。


    他對自己這種的感受,近乎刻薄的感到異樣,卻又毫無頭緒。?


    第11章 見他


    ◎讓各自好過一點。◎


    夜涼如水,西園夜闌院西廂房中燭火通明。


    唐姻因做了台湖緞莊的活計,晚睡已是習慣。隻是今夜,她並未做繡活。


    《仲尼夢奠帖》的真跡屬實難得一見,反正天也晚了,她打算今夜自己先臨一臨,明日再送去表哥那邊。


    淨了手,鋪開卷軸,一隻素手提起狼毫,幾行筆墨躍然紙上。


    香嵐是宋府這種書香門第的家養婢,肚子裏的墨水比一般的婢子多幾滴,自然懂得些欣賞書法的皮毛。


    她就站在唐姻的斜後方,宣紙上走筆清晰入目。


    唐姻的字跡很耐看,用筆清峻,轉折頓挫時筆鋒刻厲,下筆了當,鋒跡盡顯。


    香嵐對唐姻的印象一直是性情溫和的大家閨秀,也該與旁的閨門貴女一樣,白日撲蝶、月下聽風,寫得一手柔美清麗的簪花小楷。


    未曾想,與女子溫婉嬌柔的外表不同,唐姻的字跡頗具氣勢,帶著點倔強,乍一看還以為是男子寫的。


    唐姻臨完一頁,讓香嵐拿到一旁晾著,扭過頭,卻見香嵐小小驚訝的表情。


    她大抵猜得出香嵐為何這般。


    也不是第一次有人驚訝她的字跡了。


    唐國公是世襲的公爵,仰仗的是祖宗庇蔭,不像江南宋氏這般靠的是源遠在骨血的文化底蘊。


    但她父親卻是個好強的,最嫌旁人誤會他是胸無點墨的豪紳公爵,所以非常注重家中晚輩的學識教誨。


    唐國公府還未敗落時,她父親特地尋了江南有名書法先生教她習字。


    當年她也曾按照先生一開始的教導寫規整溫婉的簪花字,可不知怎的,她更喜歡那種鋒芒畢露的字體。


    先生常說,“人如字、字如人”,隻是一種表達,不必刻意拘著。


    自那之後,她便棄了簪花小楷,好在他父親唐國公並未說什麽,還誇讚她字寫得漂亮,有骨氣。


    唐姻又想起彼時彼刻,同樣是這般夜色,燭光在窗前搖曳,律動的光暈澄明。


    父親展開她的字跡,笑著同西窗下剪燭的母親打趣她:“夫人啊,你說若是姻姻的未來郎君看到她寫了手這般行書,會不會以為我們家姻姻是個悍婦?”


    如今夜色如初,隻是那般無憂無慮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唐姻合上硯台,收起筆墨,輕聲道:“困了,歇息吧。”


    香嵐奇道:“小姐不是才開始臨摹,怎麽這就收起來了?”


    唐姻興致缺缺,不想多說,隻是道:“明日還要早起,今兒就到這吧。”


    滅燭上榻,涼涼月色透過窗紗。


    唐姻淺睡之間似乎又夢到了並不久遠的無憂時光,直到日月輪轉,天光將她喚醒,昨晚的美夢也悄然散去,並未留下一點印象。


    清晨,帶上字帖,唐姻去往了蘭亭院。


    今日宋彥也在府裏,之前他反抗的態度過於激動,又與大夫人吵了大架,被宋家大爺指斥了一頓,這幾日不敢惹父親黴頭,便沒出門。


    宋府的子弟向來注重文武兼修,例如他三叔喜練劍,而他擅拳法,此刻他用過早膳,在院中一套長拳打下來,獵獵生風。


    打得口渴了,宋彥拾起桌上的茶壺,也不將茶倒在杯裏,豪邁地對著壺嘴,仰頭便往口中倒。


    水流如注,少年的喉結上下鼓動著,由於喝得太急,溢出唇角些許。


    這時小廝進來通報,說唐四娘來了,找他有事。


    宋彥險些被水嗆到,輕輕咳了兩聲:“她怎麽來了?”


    他不大想見,正要拒絕,想了想,卻又往院子外走。


    他有話想說。


    唐姻站在蘭亭院的門口,遠遠瞧見少年一身朝氣朝她走來,額頭還蒙著一層汗珠子,被熠熠陽光照得亮晶晶的,像是勁草上晨露。


    她握了握手中的香椿木盒,見了禮道:“表哥早,我今日來給你送東西 。”


    宋彥看著少女期待的眼神,那些話也不知怎的忽然哽在喉嚨裏,說不出口了。便悶悶地問:“什麽東西。”


    唐姻將手中盒子打開,露出裏邊的字帖,笑盈盈地道:“是《仲尼夢奠帖》,前幾日我聽大伯母說你苦苦尋不到它,便留心了,沒想到還真的在三表叔處碰上了,便給你借了過來。”


    “原是在三表叔那裏?”宋彥眼中閃過一絲驚喜,想要伸手,指尖動了動,但卻沒接。


    他下定決心,勢必要和唐姻劃清界限的,就算……就算對方拿著《仲尼夢奠帖》也不行。


    “哦,不必了。”宋彥背過手道:“我已經不需要了,多謝表妹好意,若無其他事,我回去打拳了。”


    “表哥等等——”一腔心思與他人來說皆是無用的,唐姻不免有些失落,她沒再強求,聲音小心囁囁:“那上次我送表哥的那條腰帶,不知表哥是否喜歡,怎不見表哥帶。”


    “腰帶?什麽腰帶?”


    “就是上次我要香嵐送過來的那條,上邊繡著海棠紋的……”


    唐姻疑惑地看向身側的香嵐,香嵐連忙福身解釋:“上次,奴婢分明將腰帶塞到大少爺懷裏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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