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道:“屬下已經檢查過了,致命傷隻有一處,就是脖子上這裏。凶器並非提前準備的,殺人者事前沒有預謀。”


    葉藏鋒回到了堂上,道:“所以此事是屠小虎夥同手下用迷藥擄掠婦女。李清露用金釵護身,防衛中誤殺了屠小虎,並無罪責,不必處罰。”


    他一擺手,道:“放了吧。”


    屠烈睜大了眼,放聲咆哮道:“怎麽能無罪!她殺了我兒子,我要她償命!”


    他要衝上堂來,一群衙役登時掄起板子,將他往外趕去。王捕頭打開了枷鎖,李清露還有些心有餘悸。外頭傳來了屠烈的嘶吼聲:“徐懷山,你跟那個小賤人給我小心一點!就算官府不管,老子也不會放過你的!”


    葉藏鋒看向那幾個少年,道:“你們幾個夥同擄掠婦女,給我杖責五十。”


    衙役們掄起板子,打的那些少年血肉橫飛,一時間慘叫聲不絕。葉藏鋒打完了他們,把那些人關押下獄,便退了堂。屠烈方才氣得心口絞疼,實在支撐不住,被人抬回去看郎中了。


    業力司的人等在府衙外,見教主平安出來了,都鬆了口氣。蛛紅扶著李清露,在眾人的簇擁下往人和堂走去。


    莊寧讓人抬了屠小虎的屍體,帶回去下葬。他本來以為鬧到官府,就能製住業力司了,卻沒想到官府不給他們撐腰,一條人命就這麽白白的沒了。


    莊寧的心情沉重,出了府衙,身上又疼的厲害。徐懷山從他身邊經過,低聲道:“忘了告訴你,官府要對付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們。”


    他大笑了數聲,揚長而去。莊寧看著業力司的人消失在街頭,知道自己遇上了對手,臉色十分難看。一人道:“莊統領,走吧。”


    莊寧一擺手,一隊人扛著擔架,往城西走去。


    這一天中發生的事太多了,李清露一路上都有些恍惚,直到回了人和堂,她仍然沒緩過來。屠小虎、莊寧,還有府衙的那些人,都可能要了她的命。她想著發生過的事,身體不住發抖,不是冷,而是後怕。


    蛛紅燒了一碗薑湯給她,李清露勉強喝了。徐懷山從外頭進來,蛛紅便起身出去了。


    徐懷山在她身邊坐下了,輕輕地握著她的手,道:“別怕了,沒事了啊。”


    李清露下意識把手抽了出來。徐懷山的神色微微一動,有點心疼。他道:“受傷了麽?”


    李清露搖了搖頭,道:“我沒事。”


    她心中十分難受,啞聲道:“我不想殺人的……我沒想殺他,我真的是不小心。”


    “殺就殺了,”徐懷山道,“那小子又不是什麽好東西,你殺了他算是為民除害。三清祖師知道了也不會怪你的。”


    屠小虎慘死的樣子在她眼前揮之不去。他惡狠狠地盯著她,仿佛要把她一起拖到地獄裏去。李清露心中充滿了罪惡感,不知道一切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的。她從前隻想在山裏種一種菜、修一修道,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可自從離開了玉虛觀,她的人生就開始失控了。白天她明明是想去找師父的,沒想到卻引出了這麽多禍事。


    她想起了師父失望的眼神,心中一陣難過,腦海裏傳來了一個聲音。


    “回不去了。”


    李清露的淚水滾落下來,道:“我真的回不去了。”


    徐懷山站起來,把她抱在了懷裏,安慰道:“別想了,你不殺他,他就殺你。這話不是你跟我說過的麽?”


    她搖頭道:“我殺了屠烈的兒子,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徐懷山淡然道:“那就讓他來,我等著呢。”


    李清露知道這一鬧,兩邊又要死不少人。她心裏實在愧疚,道:“都是我不好。”


    徐懷山摸了摸她的頭發,道:“都說了別這麽自責。我跟他之間早就有深仇大恨,他殺了我姐,我這次來就是要找他報仇的。他們抓你也是因為我,別把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


    李清露垂著眼,想著他白天在營房裏沒一起上街,隻這一會兒就出事了。她道:“你們是怎麽找到我的?”


    徐懷山在她身邊坐下了,道:“白天申平安他們回茶樓等了一會兒,不見你回來,就感覺不對勁,回堂口跟我說了。大家滿城找了你半個多時辰,幸虧讓我找到了。”


    他還有些心有餘悸,道:“以後別一個人亂跑了,走哪兒都讓蛛紅跟著。”


    李清露點了點頭,徐懷山想起屠小虎來,又十分惱火,道:“那個小王八蛋不要命了,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他就是死有餘辜!”


    李清露想起了屠小虎說過的話,皺起了眉頭,低聲道:“不對……”


    徐懷山道:“什麽不對?”


    李清露抬眼看著他,道:“他不敢明著跟你挑釁。他說了隻要他殺了我,找個地方埋起來,你隻會以為我是自己悄悄走了,根本懷疑不到金刀門的頭上。”


    徐懷山皺眉道:“他怎麽知道你要走的?”


    李清露搖了搖頭,自打到長安以來,她隻在這屋前說過一次想要離開。徐懷山當時以為她肚子疼,心情不好才鬧脾氣,還給她煮了一碗糖水。如今看來,那天晚上他們說的話都被人聽去了。


    徐懷山的臉色沉了下來,道:“堂裏有暗樁。”


    對方把他們閑談的話都記得一清二楚,巨細無遺地稟報給了屠烈。屠小虎是他的兒子,想知道這些消息也不是難事。不光是這些小事,若是放任不管,以後還會有更多大的動作被他們捕捉到。


    李清露感覺自己好像生活在一張巨大的網下麵,到處都是眼睛在偷偷地看著自己。她逃不出去,又處處被人監視,一點自由也沒有。


    這件事必須馬上處理,徐懷山站了起來,向門外走去。李清露不想自己一個人,道:“你幹嘛去?”


    徐懷山溫和道:“你好好休息,今晚讓蛛紅陪你吧。”


    他知道她現在怕男人,找個女子陪著能好一點。李清露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意識恍恍惚惚的。金簪刺進喉嚨的觸感還殘留在手上,柔軟的仿佛陷進了一片沼澤,血腥氣揮之不去。


    她忽然站起身來,就著銅盆用力地洗了幾下手,撥弄的水花四濺,卻感覺那股血腥味越發濃重了。


    蛛紅走了進來,在一旁擔憂地看著她,輕聲道:“清露,沒事吧。”


    李清露沒說話,有種精疲力盡的感覺。她靠著牆慢慢滑坐在地上,疲憊地閉上了眼。一片昏暗中,莫名出現了在慈航渡中見過的吉祥天女的模樣。


    她手捧蓮花,正麵祥和而又美麗,背麵卻生著紺青色的皮膚,怒張三目,手捧人頭骨碗,鮮血從中溢出來。她身上披著人皮,坐下墊著屍骨,頸上繞著毒蛇,要殺光一切敢於冒犯她的人。


    純粹的善和美麗無法保護自己。長夜漫無邊際,她既然被卷到了莽莽叢林之中,就得生出獠牙和利爪。她選擇了跟他在一起,這是她該付出的代價。


    李清露不知道變成那個樣子對還是不對,仿佛覺得冷似的,抱著手臂蜷縮起來。


    徐懷山出了院門,去隔壁找申平安他們。堂主的屋子亮著燈,申平安、朱劍屏等人都聚在這裏,還沒有睡意。


    徐懷山進了屋,一幫人站了起來,道:“教主。”


    “都坐吧,”徐懷山道,“人沒事,就是嚇著了。等明天讓鄭雨寒給她開點藥。”


    一眾人圍著桌子坐下了。徐懷山看了朱劍屏一眼,道:“今天多虧了葉藏鋒幫忙,要不然沒有這麽順利放出來。”


    朱劍屏跟葉藏鋒算是有些私交了,今晚沒去,也是為了避嫌。他道:“我都聽說了,本來就不是清露的錯。屠小虎行凶未遂,反被人家姑娘殺了,就是死有餘辜。就算他爹告到京城去,也是這麽個判法。”


    徐懷山道:“是,但葉藏鋒得罪了屠烈,也擔了風險。改天給他表示一下,別讓人家覺得咱們不懂事。”


    朱劍屏道:“我知道了。”


    徐懷山又看向了申平安,道:“堂裏有暗樁。查一查九月十五那天晚上,誰在我院子周圍當值。確認跟金刀門有勾結的,全部拔掉。”


    現在堂裏的人,都是張大新在的時候招進來的。申平安當時是副堂主,沒有任免人事的權力。張大新整天醉生夢死的,治下十分鬆散。堂裏應該有人一直跟金刀門勾結,暗中把這邊的消息泄露給屠烈,要不然當初人和堂也不會這麽容易就被打下來。


    申平安的神色嚴肅起來,道:“是屬下失察了,我一定好好清查內部,不放過一個奸細。”


    徐懷山道:“最近加緊防守,別讓那姓屠的再來發瘋。”


    申平安道:“是。”


    徐懷山喝了口茶,又道:“下山虎身邊的那個莊寧功夫好像挺不錯的,他什麽來頭,你們知道麽?”


    申平安在長安待的久了,對這裏的人和事都了如指掌。他道:“教主好眼光,那人是三代將門之後,武藝高強。到他這一輩雖然沒落了,但他本身心高氣傲,骨子裏瞧不起咱們這些混江湖的。”


    徐懷山產生了點興趣,道:“這樣的人,怎麽會甘心給屠烈做事?”


    申平安道:“莊寧先前在京城裏有個武職,後來不知怎的得罪了上頭的人,被判了個流刑。屠烈聽說這人的武功高強,花了不少錢給他打點,找了具屍體把他替了出來,就說他在流放的途中死了。莊寧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也沒處可去,就跟著他了。”


    徐懷山想起他臉上是有個囚字,歎了口氣。他道:“屠烈對他怎麽樣?”


    “就那樣唄,”申平安道,“高興了什麽都好說,不高興了就踢兩腳,跟養了條狗似的。”


    蜈青漠然道:“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申平安噗嗤一聲笑了,道:“屠烈是不配,但也不用拿牛糞說他吧。”


    徐懷山尋思著剛才跟他過招的情形,他雖然打不過自己,不知道跟別人比起來怎麽樣。他看向了蜈青,道:“我看他腰上掛著的那塊玉佩不錯,你去幫我拿來。”


    蜈青有點懵,道:“啊?”


    徐懷山淡然道:“去試試他功夫,順便看看雲雷堂的情況。記得把臉擋上,那邊現在草木皆兵的,別太刺激他們了。”


    雲雷堂中,一片素白。


    招魂幡在風中不住飄蕩。正堂已經布置成了屠小虎的靈堂,上首掛著白布,周圍擺滿了白色的菊花。屠烈讓人買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把兒子的遺體放在裏麵。雲雷堂裏來往的侍衛小廝身上都纏著白布,以示哀悼。


    屠烈還是不能接受兒子已經沒了的現實,抱著棺材哭了一宿。他哭一陣子,罵一陣子徐懷山,再罵一陣子葉藏鋒辦案不公。


    “還有那個小賤人……要不是她,我的小虎也不會死……好兒子,你等著,我非把她殺了不可!”


    他說著忽然一陣胸悶,心口又疼了起來。他的身體壯碩,原本也沒這個毛病,竟是因為兒子的死悲傷過度,得了心疼病。莊寧有些擔心,上前道:“堂主,您守了一宿了,身子受不住,回去歇一歇吧。”


    屠烈一手摟著棺材,抬頭看著他,道:“你靠近點說話。”


    莊寧隻好單膝跪地,好言勸道:“堂主,您得保重自己的身體,才能給少主報仇啊。”


    屠烈抬手就是一巴掌抽在他臉上,道:“老子用你教我!”


    他站起來,又是幾腳踢在莊寧身上,對著他往死裏泄憤,一邊道:“我讓你統領雲雷堂這麽多人,我兒子死的時候你在哪裏,你幹什麽呢?”


    莊寧被他踢得滿地直滾,也不敢還手,隱忍道:“屬下當時帶著兄弟在西半城巡邏。一聽說出事,我馬上就帶人趕到了。”


    屠烈根本聽不進去,咆哮道:“你還敢還嘴!我讓你看好我兒子,他出了事,就是你的錯!”


    屠烈把責任撇的一幹二淨,好像這件事跟他這當爹的沒有任何關係似的。其他人看不過去,紛紛上前勸道:“堂主,消消氣,別跟他一般見識!”


    屠烈一腳踢翻了一叢白菊花,捂著心口,喘著氣道:“你給我好好跪著,先跪三個時辰再說!”


    莊寧沒辦法,隻能沉默地跪在棺木前。他身上疼的厲害,垂著眼一動不動,心也仿佛跟著死了。


    莊寧跪了三個時辰,站起來的時候,腿都麻的沒感覺了。他一瘸一拐地回了住處,倒頭就睡。傍晚他醒過來,想起自己已經一天沒吃飯了。他喝了杯涼水,打算出去看看有什麽能吃的。晚上他還得帶人巡防,屠烈現在一心想著他兒子的事,沒工夫管別的。萬一業力司的人趁機來犯,那就糟糕了。


    天已經黑了,莊寧出了屋門,小院裏靜悄悄的。大部分人都去正堂守靈了,沒人顧得到這裏。一道黑影從樹上躍了下來,那人臉上蒙著黑布,行動像一陣風似的,劈手就來抓他腰間掛著的玉佩。


    莊寧的玉佩是他家傳之物,如今他流落江湖,唯一的念想就隻有這一枚玉佩了,這人卻還要來搶。他皺眉道:“誰?”


    “睡醒了?”


    看來那人早就來了,卻一直沒動手偷襲,還挺講道義的。


    莊寧道:“你想幹什麽?”


    那人淡淡道:“聽說你武功不錯,想跟你比劃比劃。”


    莊寧道:“沒空。”


    那人道:“我看你挺有空的。”


    他說著接連數掌劈了過來,莊寧抬手招架了數招,拳腳十分凶猛。兩人打了數十合,蜈青打中了莊寧一拳,卻也不慎重了他兩掌。


    莊寧要扯蜈青臉上的麵巾,看他到底是誰。蜈青往後一仰,躲開了那一抓,胸前的衣裳卻被他撕了一塊下去,裏頭的棉絮都露出來了。莊寧又是一拳打過來,力道不輕,把蜈青打的接連後退兩步。


    蜈青沒想到這人確實有點本事,生出了一點佩服之意。外頭傳來了侍衛說話的聲音,有人過來了。蜈青已經試出了他的高低,不必再打下去了。他伸手一扯,將莊寧腰間掛著的玉佩揪了下來,飛身越過院牆,趁著夜色的掩護逃走了。


    莊寧往前追了數步,怒道:“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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