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戚庭所言,這本單薄的小冊子裏並沒收錄多少東西,字跡像手寫,工工整整排列下來,旁邊散落幾滴小墨點。


    書頁最開始簡單介紹幾句雙鯉鎮概況,說它偏遠又狹小,但附近臨靠一座奇山,山中玉石豐富,當地因此十分富饒。


    繼續往後看,裏麵重點介紹了雙鯉鎮的一些特色。


    這個鎮上的百姓篤信神明,看重天命,對新生兒的生辰非常講究,認為吉時出生的孩子能為家族帶來福祉,應當富養,若是誕下八字凶煞之人,則會為全鎮百姓招來災禍,家人要麽在孩子出生時將其溺死,要麽不聞不問放任他自生自滅,若是放了幾天發現他仍舊活著,說明命硬,能與凶煞抗衡,帶回去簡單喂養長大,以後或許能幫家裏挖挖礦。但養這個孩子也是有講究的,要以凶製凶,每月讓他去亂墳堆裏睡上三日,家中臥房也要貼上符紙,孩子平時還不能輕易叫爹娘。


    太過分了!墨心竹看著氣憤,就算是心大如她,在亂墳堆裏也是睡不著的。


    家人敢生不好養,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孩子?


    那麽凶吉如何確定?墨心竹翻了一頁,頓覺荒唐,上麵說鎮裏有位神明使者,他被尊稱為大祭司,他會給新生兒算一卦,算出的結果就是神旨,由神斷定新生兒命數。


    全鎮百姓都信奉神明,他們對神旨深信不疑——若非有神,他們怎會在這樣偏僻的角落發現礦脈?可見都是神明賜予。然而隨著時間流逝,玉石越挖越少……


    墨心竹眉頭微蹙,看得很專注。閣中小窗透進日光,她柔軟的發絲在陽光下呈現一種溫暖的深褐色,常年待在魔族那種陰鬱地帶,使得她皮膚在光輝下顯得白皙又脆弱,仿佛輕輕碰一下,她整個人就會化散消失。


    戚庭指尖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和初見麵時一樣,眼前少女對她散發出的靈力毫無察覺,她的靈力不講道理,總是不打招呼就繞在他指尖刮刮蹭蹭撓撓。


    戚庭將指腹那點微弱的癢意驅散,目光微沉。


    尋常弟子的修習進度對墨心竹來說太慢,她尚且達不到可以隨心所欲控製氣息的程度,倘若碰上極端敏銳的怨獸,讓它察覺到這股靈力,極有可能像上次一樣失去控製。


    墨心竹站在一旁,疑惑地“咦”了一聲,剩餘幾張紙頁翻到後來都是空白,“玉石越挖越少”,後麵呢?


    戚庭見她已經翻完最後一頁,恰時開口:“他不打算繼續寫了。”


    “他?”


    “這本冊子是五年前寫的,撰者你見過。”


    與雙鯉鎮有關,墨心竹很快想到一個人:“無憂師兄?”


    “不錯。五年前他剛入宗門,當即向掌門請求一批弟子去他家鄉掃清有關神明的怪異之說。”


    “師兄你也去了?”


    戚庭點頭:“無憂師弟本想借著蒼雲宗的勢力將大祭司的真麵目公諸於眾,但結果不如人意。我們到那之後發現,雙鯉鎮代代相傳的大祭司都是散修,他們早年喜歡四處雲遊,並且全部癡迷異端邪說,神明亦非真神,曆任祭司推崇信仰各有不同,並且個個都對自己口中神明深信不疑。雙鯉鎮的百姓被荼毒太深,他們心中有‘神’,說什麽都不聽,還將我們看作褻瀆神明的異端。”


    “後來呢?”


    “那些人以性命相威脅,不讓我們動祭祀一根頭發。都是普通百姓,我們動不了,亦救不了,大家僵持了一段時日,四處巡視後,除了徘徊在亂葬崗的遊魂外,我們再沒發現其他異樣。最後是無憂師弟鬆的口,他似乎徹底失望了。”


    墨心竹想起寧長安和自己說的故事,隱隱約約有個猜想,問:“無憂師兄的家人呢?他們連親兒子都不信嗎?”


    戚庭指著書:“照祭司所言,他的生辰八字大凶。”


    寧無憂在家中地位可想而知。


    “他有一個弟弟,名長安,與無憂相反,大吉。”戚庭側看墨心竹,“前段時日我翻查蒼雲弟子名冊,發現他居然在錄,又聽人說,寧長安最近時常纏著你。”


    墨心竹覺得戚庭語氣微妙,她沒來由有些心虛:“……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她沒做什麽出格的事,寧長安也還聽話。


    戚庭看了她一眼,提醒:“我見過他,寧長安沒有修煉天賦,最多半年,他會被請下山去。你最好不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這句話看似建議,語氣卻近乎冷酷,墨心竹打了個寒顫,直覺告訴她,戚庭不會因為對方沒有天賦而產生敵意。


    “長安做過什麽不好的事嗎?”她問。


    “五年前……”


    戚庭話語一頓,他突然看見墨心竹肩上出現幾根羽毛,於是手指一勾,躲在墨心竹頸後裝死的絨球不受控製地朝他掌心飛去,戚庭將它放在手心捏了捏,溫熱軟彈,手感不錯。


    山楂肉眼可見地哆嗦:我要成肉泥了。


    過了一會兒睜開眼,疑惑:我怎麽還沒成肉泥?


    戚庭將它上下拋動,回想起第一次遇見寧長安時的情形——一雙大眼純真無邪,見麵時還會乖巧問好,是雙鯉鎮唯一一個對他們表達善意的人。


    然而他們馬上在寧無憂的指引下找到一處樹洞,樹洞裏滿是鳥雀屍骸。


    寧無憂焦急地問戚庭:“師兄,我弟弟是不是被妖邪附身了,我發現他常來這裏,你看裏麵……”


    戚庭折下一截樹枝撥動地麵土堆,各色雀羽暴露在空氣之中:“並無。”


    寧無憂又問:“那我爹娘呢?鎮上百姓呢?”


    戚庭遺憾地告訴他:“抱歉,我們無能為力。”修士不是萬能,除不了凡人心魔。


    ……


    墨心竹還在等戚庭繼續說話,對方捏夠山雀把它拋回來。


    戚庭沒見過寧長安親自動手,甚至連那位曾經真心實意關心過他的兄長也僅在遠處看見一些朦朧景象,背影而已。


    可那些東西真真切切堆在樹洞裏。


    戚庭認真囑咐墨心竹:“看好你的靈寵,看好你自己。”


    *


    天漸陰了,寧長安被冷風吹拂,困倦地打了一個哈欠。


    他站在院外喃喃自語:“姐姐今日不出門嗎?再等一會兒吧。”


    寧長安繼續數螞蟻。


    “還是要和大哥談談,一定讓他回家看爹娘。”


    第19章 憂慮


    紙頁翻動夾雜著私語聲在藏書閣角落響起。


    男子與少女麵對而立,日光穿透塵埃,朦朧得像畫。


    戚庭從頂層下來,路過這排書架時恰好看見墨心竹,交談許久後,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順便說道:“過兩日,我托人將做好的長鞭送去你的住處。”


    沒想到師兄說到做到,他真賠啊。


    墨心竹早把這件事忘了,枯藤而已,沒了就沒了,反正都是小時候在路邊順手撿的,誰會在意。過幾天送到手的是柳條樹枝編製的青鞭也就罷了,不用工匠費力,萬一是中等以上靈器……


    心懷不軌的墨心竹良心好痛,日後我要是走了,帶它還是不帶?


    她連忙擺手說:“不用。”


    “那你自己去取?”


    “我不是這個意思,師兄,一根枯藤不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我現在學的是術法,用不著其他法器。”


    “不要鞭子?那送你長刃如何,剛好,可以試著禦劍。”


    你根本就沒有在聽我說話!


    而且,你也知道這是送嗎?多虧啊!


    墨心竹張了張口,覺得整個三界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這樣替人著想的臥底……等等,她蹙著眉頭反應過來,認真重複一遍剛才想法——我可是臥底,本來就不是什麽好東西,為什麽要這樣顧及他人感受?


    墨心竹視線凝在戚庭幹淨利落收窄的袖口,仔細一看,他的衣袍並非全黑,某些部分不知用什麽技法繡上一片翻騰雲霧,隱隱約約透著微弱的銀光,太暗,幾乎與那片與黑暗融為一體。


    她就著雲霧短暫神遊。


    還是心腸不夠硬,優柔寡斷乃大忌。墨心竹快速又認真地反省一遍最近狀態,但想來想去,自己終歸是要走的,受別人施舍太多,痕跡過重,萬一逃跑路上留下破綻怎麽辦。對她來說,蒼雲宗不過是一處危險的臨時居所。


    墨心竹時時刻刻想著離開,她極力控製表情,一番思索下來,隻流露出幾分糾結之意,好像真在苦惱要不要收東西。


    “我——”想好的措辭送到嘴邊,她突然噤聲,側耳傾聽,狹窄的書架叢中窸窸窣窣有些響動,離他們很近,不到片刻,立馬恢複先前安靜,一時間隻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聲。墨心竹及時又自然地改變說話方向,略微提高了聲音,問,“我能不能知道原因,師兄,你為何對我這樣好?”


    “想知道?”


    “是。”墨心竹乖巧點頭,暗道,快說你本來不想這樣,快說你隻是一時興起。


    戚庭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少女期待的表情,表麵卻沒顯露半分情緒。


    結合當下狀況,他輕而易舉就能猜透這份期待底下藏了怎樣一把小算盤,墨心竹很聰明,可他為什麽要順著別人的意願去解釋?好比掌門成天要求他靜養,可他偏要往外跑,整個蒼雲宗,誰又能攔他?


    靜養沉悶,好容易出來一遭,不管胡編亂造還是敘述事實,總要讓自己開心才好。


    戚庭這樣想著,目光落在一旁的書架上,他抬手選中一本厚重書籍:“因為看重你。”


    墨心竹笑臉微僵,整個人都麻木了。


    她覺得自己的耳朵有點問題。


    *


    隱匿在書架後方的蒼雲弟子按捺不住心中躁動,人頭攢動下,一個個都開始變得不安分,他們互相推搡,沉默無聲地表達不滿。


    九尺高的男子貓著身子,重重擰住身邊人的胳膊:她是哪裏冒出的女子?師兄到底看上她哪點?我妹妹難道不比她強?


    被擰之人猙獰著麵孔踩回去:看上個鬼啊,是看重!再說,你妹妹根本不是我們蒼雲宗的,她甚至沒見過大師兄。


    其他人陸續加入。


    ——看重看上有區別嗎?


    ——我覺得不大,但我聽說這個女子來曆不明,師兄別是被她外表迷惑了。


    ——豈有此理,我們蒼雲宗大師兄怎能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妖精蒙騙,啊,你再踩一下試試!看我不弄死你。


    ——有本事來啊,當我怕你。


    “別鬧了。”混跡人群的孟寒萱用口型示意眾人,“怪煩人的,我都沒注意師兄接下來說了什麽。”


    “我也沒聽請,他說話了嗎,怎麽一直沒動靜?”九尺高的大漢疑惑地埋頭貼近書架,試圖從縫隙中看出什麽,然而剛一靠近,原本厚重的書籍突然被人推動,重重往他臉上撞。


    好痛!


    他飛速退後,撞在他臉上的書冊沒了阻擋,順理成章跌落在地。


    細小的縫隙驟然變大,光線從中透過,如水一般澆在眾人癡傻的表情之上。


    他們看見戚庭的衣襟一晃而過。


    大師兄淡定地說:“不小心弄掉了,我去撿一下。”


    墨心竹很配合:“好的呢。”


    那一瞬間,所有人心中不約而同蹦出兩個字:完了。


    孟寒萱依仗自己身材纖細,飛速躲到人牆之後,側臉看時,對麵少女正好壓下腰,透過空洞往這邊看,與自己的視線撞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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