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再次轉醒的時候,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


    病房中,蘇打水濃烈的味道,讓人心傷,那麽多的累累傷痕,讓我幾乎成了一個碎裂的娃娃。


    這時,一雙溫暖的手,牢牢的將我的手圈在他的掌心,那是一種來自童年,遙遠已久的溫暖。


    我渙散的瞳孔開始聚焦。


    聚焦。


    聚焦在眼前這雙手的主人臉上。然後,整個人開始顫抖,話未出口,淚已蜿蜒。


    涼生柔長的手,輕輕抬起,給我抹去眼淚,他的眼睛裏閃起了大片的霧靄,彌散著濃濃的心疼,他輕輕的說,薑生,不哭,哥哥在這裏了,哥哥,再也不會離開了。


    我幹裂的嘴唇抖動著,可是,依舊不說話。


    或者,我要說的話,太多太多,它們瘋狂的湧出,堵塞了我的喉嚨,讓我難以出聲。


    涼生的手反複的給我拭去眼淚,而我的眼淚,也反反複複的流啊,流啊。


    如果無法語言,就讓我用眼淚來告訴你,我的心事,我的話語;告訴你,我對你的思念,輾轉過的四年多,輾轉過這一千七百多個日日夜夜。


    涼生一直看著我,蒼白的臉色,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陰鬱。我一直一直沉默著流淚,他就一直一直的握著我的手,掌心的溫暖散落在我冰冷的指尖。


    突然,我發現,這個病房有些空曠,這時,我才發現,原來,程天佑不在我的身邊。


    而且,我還發現,涼生身上,穿著和我一樣的,藍白格子的病人衣服,我吃驚的看著他,我說,涼生,你怎麽了?


    涼生剛要開口,陸文雋走了進來,他看著我們,唇角彎起關切之色,他說,薑生,你終於醒來了,涼生擔心了好久。


    說完,他又看看涼生,說,你該去好好休息一下了。等你們兄妹都康複了,有更多的時間的,而且,涼生,你的女朋友未央在病房外等你呢。


    女朋友。未央。


    我的眼睛輕微的抖動了一下,嘴角酸澀。


    涼生看了看我,說,薑生,哥哥沒大病的,你放心,我隻是在這裏留院觀察一下。沒事的。


    說完,他深深看了陸文雋一眼,別有深意的模樣。


    陸文雋說,你放心好了,回去好好休息,我有分寸的。


    涼生聽到這樣的話,才安心的離開了我的病房。


    涼生走後,陸文雋看著我,說,薑生,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這件事情,其實,我確實是知道,你哥哥已經回到了這個城市,而且,我承認,是我將你回來得消息告訴他的,因為他一直是我的病人,我一直了解他的心理……他很牽掛你。而且,你也知道,他是我父親的得力助手,雖然我和父親多年失和,但是,我還是不願意他的得力助手就這樣常年的牽掛著自己的妹妹卻不能看到。後來,你也成了我的病人……當時,考慮到對程天佑的承諾,對涼生的承諾,所以,我才一直沒有告訴你,涼生在這個城市裏。


    我看著他,不說話。其實,我能理解的,更不想去責備誰,也沒有力氣去責備誰。


    他坐到我的床邊,說,薑生,後來,我做你的醫生……很多事情是難以自禁的,比如對你的心疼,比如漸漸了解了你,最終,我忍不住用試探的口氣暗示了你,涼生沒有走失而且沒有失憶……如果,我所隱藏過的事情,讓你擔當了這麽長時間的難過,我確實是無心的……


    我點點頭,問他,涼生生病了?


    陸文雋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遲疑,然後,笑了笑,說,可能是太勞累了。而且,那天被天佑逼去機場,不能陪伴到你醒來,讓他太過傷神。不過,薑生,你也不要恨程天佑,你將自己弄傷之後,他是飛車去機場將涼生追回來的,而且路上,還出了一點小車禍,擦傷了臉。


    那他傷得很重嗎?話一出口,我都被自己對他的緊張給嚇壞了。


    陸文雋笑笑,說,他沒事的,而且,他讓我轉告你,你醒來的時候,也不要擔心小綿瓜和王浩,他已經將小綿瓜給轉到專業的眼科醫院了。


    我低頭,想起王浩和小綿瓜,眼底隱隱淚光。我說,陸文雋,我真該殺了我自己,以後小綿瓜怎麽辦啊?她那麽小,那麽甜美,就因我的自以為是給毀掉了……


    陸文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說,薑生,你就安心養病吧!別想多了,程天佑會給你安排一切的。


    他說“安排”兩字的時候,不知道是諷刺天佑的獨斷,還是陳述天佑的周到。


    說完,他就吩咐了自己的助理,讓她給我送來食物,自己則出門接電話,隔著門,我隻隱隱約約聽到他說,柯小柔,你這個瘋子,你到底有完沒完!


    他接完電話回來之後,就折回病房,坐在一邊,安靜的看我吃飯,他說,薑生,是不是涼生回來之後,你就安心多了?


    我遲疑了一下,默默的點點頭。


    這種幸福的回味還沒多久,我的臉上就挨了熱辣辣的一記耳光,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


    陸文雋慌忙的扯開那個女孩,我才發現,那個女子,居然是未央。


    她指著我的鼻子,恨恨的說,這麽多年了!薑生!整整七年!接近八年!你難道要一輩子將涼生這麽霸占嗎?好,現在他不同我一起去法國了!不同我如期舉行承諾的婚禮!他留下了,陪著你!你是不是就開心了?我和寧信,姐姐輸給了你一個天佑,妹妹輸給你一個涼生!這一耳光,我不為自己,我為我的姐姐,我為你這個混蛋不珍惜天佑!你不珍惜,你為什麽要纏住他不放,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我姐姐的全部啊?


    陸文雋說,你有完沒完,她是病人!


    未央冷冷看著陸文雋,怎麽,你想從天佑和涼生的河蚌相爭之中,在這個混蛋的左右為難之後,坐收美人嗎?


    說完,她恨恨的回頭,說,薑生!我恨我自己!當時沒能撞死你!


    她說完這話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那一次,將我撞傷的人,居然是未央,居然是她!


    我震驚的看著她,我震驚於她對我的恨,我震驚這種恨居然讓她都有毀滅了我的心。


    她指著我說,你別用這種眼光看著我!你愛過嗎?我從十六歲認識涼生,到現在,已經七年,你等過一個人,七年嗎?永遠等待,永遠不能修成正果!終於,要修成正果了,卻被你給毀滅了!


    你等過一個人,七年嗎?


    永遠等待!


    永遠不能修成正果!


    未央的話,如同密密麻麻的針,刺入我的肺腑。她的話,讓我想起了天佑,想起了他永遠不曾言語過的等待。


    等待著我長大。


    等待著我忘記。


    等待著我說,我願意。


    我也想起了涼生,想起了他多年的辛苦,因為我的固執,因為我的自以為是,因為我不應該的愛。


    最終,那些往日充滿向往的少年,變得抑鬱而悲傷。


    如今,他應該去幸福的,而不是埋葬在我無邊無際的悲傷之中,成為我那份永遠無法企及的幸福的陪葬品的。


    他應該和未央快樂的在一起的。


    做一個明媚的男子。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跟著我,再次陷入這種糾結之中。


    ……


    就在這一刻,我的心顫抖了一下,而未央從陸文雋的牽製中掙脫了出來,她說,薑生,你活該是rh陰性血!但是,你不該害得程天佑和涼生跟著你受苦!你要自殺,你要割腕,你死好了!你為什麽還要讓這麽多人,都因為你而一輩子不幸福!


    在未央激動而激烈的話語中,我才知道,我割腕自殘昏迷之後,血流滿地。搶救的時刻,因為失血過多,急需輸血;可是,偏偏,我竟然是rh陰性血,血庫之中沒有儲備此類稀少的血液。而當時的涼生剛剛被天佑從機場帶到醫院,聽到這個噩耗,他不顧自己的身體有恙,也不顧當時未央的苦苦勸說和感受,要求醫生驗他的血,如果血型相符的話,就抽他的血延續我的性命……但是,遺憾的是,涼生的血樣抽出來之後,才發現,和我血型不符。


    未央狠狠地看著我,說,薑生,涼生他明明身體不好的!他明明很嚴重的!他卻可以不顧我的擔心,我的感受,去這樣做……既然,你們倆個可以為彼此連命都不要,那麽你們就一起吧!你們愛亂倫就亂倫吧!不要將我們卷入其中,跟著你們痛苦!


    哦,一記耳光,如刀言語。


    終於,我懂得了,程天佑最初不肯讓我同涼生相見的決定,並不是殘酷絕情的。


    他是對的。


    隻是我,太固執了。


    太固執的騙自己,我對涼生的喜歡,是妹妹對哥哥的;而正是這種自欺欺人的固執,讓我們所有的人,都不得幸福。


    不得幸福。


    包括涼生。


    可是,涼生,你知道嗎?


    我多麽希望你能幸福,多麽多麽的希望啊。


    所以,我仰著臉,看著未央,長久的失神。最終,我艱難而認真的說,你誤會了,我很快就要……嫁給天佑了。等婚禮上,涼生把我交給天佑之後,他會和你去法國結婚的。他是愛你的,你們會幸福的。


    我喃喃的說,未央,你們會幸福的。涼生會幸福的,你也會幸福的……我們……我們所有人,都會幸福的。


    未央遲疑的看著我,水霧一樣的眼睛,迷離而恍惚,不敢相信我所說的話。


    我蒼白著唇色,說,我沒有騙你的。我已經長大了,不是當年那個喜歡死鑽牛角尖的小女孩了。隻是,耽誤了你和涼生的婚期,我很抱歉……不過,我出院之後,就會和天佑結婚的,你不要和我哥哥慪氣了,他也隻是被我的自殘給嚇壞了……所以,才會沒有兌現對你的諾言。不過,他會很快補償給你的……


    未央看了看我,沉默。


    未央走後,整個病房成了墳墓。


    墳墓裏有個女子,她叫薑生。她要將自己所有的癡想和奢望埋葬掉,才能讓自己和周圍的人幸福。


    如果可以,可不可以不幸福?


    如果可以,可不可以一輩子將你埋在心上?


    我像個無助的孩子,抱著陸文雋嚎啕大哭。


    陸文雋歎氣,滿眼溫柔的心疼,他說,薑生,你要嫁給程天佑,是不是並不是因為多愛他,而是,你再也看不下涼生不幸福了?


    我沒有回答,我隻是流著眼淚,喃喃,我一定要讓涼生幸福的,我一定要讓涼生幸福的!


    這個時候,我根本沒有注意,病房的門,微微開著,門外,一個男子,手裏端著親手做好的粥,愣在原地,聽著我的宣判。


    薑生,你要嫁給程天佑,是不是並不是因為多愛他,而是,你再也看不下涼生不幸福了?


    我一定要讓涼生幸福的,我一定要讓涼生幸福的!


    哦。


    宣判。


    她要嫁給我,是為了讓那個叫涼生的男子幸福。


    原來,嫁給我,是為了讓另一個男子,安心的,幸福。


    他重重的閉上眼睛,嘴角痛苦的抿著,雕塑一般,站在醫院長長的走廊上。孤單的身影,寂寞的容顏。


    那個小女孩,真的好傻。


    她隻知道,涼生為了她,不顧身體有恙,急於為她獻血挽救她的性命;她又知道不知道,還有個叫程天佑的男子,為了給她在有限的時間內,求得罕見的血液,奔走過各大醫院、血站……最後,終於,得來了這來之不易的血……


    在沒有找到合適血液的時候,這個叫做程天佑的傻瓜男人甚至還想過,如果,如果薑生……薑生因此而搶救無效,不治身亡的話,他該怎麽辦?


    他該怎麽辦呢?


    他已經愛她愛到沒有辦法,哪怕她辜負他的好,漠視他的感受。他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說服自己放棄愛她的理由。


    他對她的愛,不比涼生的少;不比涼生的薄。


    可是,他該怎麽辦呢?


    她卻如此不肯去好好看一眼,他是如此的愛她,愛到不知道怎麽辦!


    就在他為了給她籌備血液,精神恍惚的想事情分神的時候,出了車禍,隻是,車禍很小,所以,他隻擦傷了臉。


    當時的他,甚至想,如果可以找到適合她的血,自己就是死於這場車禍又如何呢?


    薑生,這麽多年,這麽多年,我眼睜睜的看著,看著你愛著涼生時的無助而薄涼。


    那麽,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你如何不肯看看,一個叫天佑的男子,他愛著你時的濃烈而無望。


    哦。


    我不會讓你知道,我臉上的傷,是為你追找血液時而傷的;我隻會讓別人告訴你,它是在去機場追涼生時而傷的,這是我要付出的代價,這是我的罪有應得。


    我怕告訴了你真實的原因,你又會難過和不安。


    薑生,你這個女孩,總喜歡內疚、難過、不安。


    可我,卻是這樣的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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