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祖


    【容顏】


    又是一個黃昏,夕陽無限好。影子被拉得細長細長的,我低下頭去,夕陽的餘輝灑在身上,殘留了溫暖。手撫上臉頰,即使沒有鏡子,我還是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蒼老。盡管我的眼角依舊平展,可終究是有些東西在心裏滋生了。很多時候我回自己的房間,看著堆積滿屋的詩書,就能聽到內心深處的聲響,那些聲響是骨頭破碎或者說是信念破碎帶來的。這使我無比迅疾地蒼老下去,不知道是誰說的,一日三秋,說的真是好。


    今天是放榜的日子,剛剛去看過了榜單,仔仔細細,一字不漏。於是我更加清醒地意識到第六次的進京趕考依舊是徒勞無功。


    回到租住的客棧,我一直站在院子裏,夕陽在掙紮著落下去或是掙紮著不落下去。我低頭審視著自己的掌紋,紛亂一片。所有的希冀慢慢衍化成絕望,疼痛的感覺一直蔓延,過了今夜我就要回嶺南去了,卻不是衣錦還鄉。


    轉身回屋,我把帶來的書聚集到一起,小心翼翼的,一把火點燃。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京城了,六次趕考沒能帶給我榮華富貴,隻換來恥辱。我想像著回家鄉後被人嘲笑的生活,內心更加憤恨。隻有這樣的一把火才能使我稍微有些安寧,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都去見鬼吧。


    店小二過來送水,看到盆子裏燃燒過後剩餘的灰燼,微微搖著頭出去了。對我來說,他憐憫的神色像是一把刀,狠狠地紮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脆生生的疼,卻怎麽也流不出淚。我叫住剛要離開的他,吩咐送一壺酒來。


    可就在他出門的時候我看見鏡子裏自己的臉,隻是短短的時間,那些胡子已經如野草一樣瘋長了。於是忍不住笑了,書生失意,杜康解憂,多麽滑稽的畫麵。


    街上傳來鑼鼓聲,聲聲入耳,隔壁的書生在哭泣,也是聲聲入耳。陌上誰家年少,此情此景,自是有人歡喜有人憂。


    酒在桌上,卻沒有喝的心思了。人生最怕的就是對比,他人的喧囂叫我的絕望深刻到了極致。收拾好包袱,喚店小二進來結算了銀兩,拎了酒,我想盡快地離開京城,不管身在何處,總算可以不必聞聽這些得意人的飛揚跋扈了。


    我知道,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少年再也不會是我了。


    【用一朵花開的時間】


    我沿著路一直往南行,夕陽最後一點餘輝已經被夜幕吞噬,路越行越偏僻,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荒山。風聲迅疾而淒厲,我裹了裹身上的單衣,卻還是覺得清冷,幹脆找個幹淨的地方歇下來喝酒。蟲鳴聲和遠處野獸的吼叫聲交織著傳來,酒香已經洋溢在空氣裏,我從包袱裏找出上路前要的花生米,撿了幹淨的青石坐下。


    月明星稀,天高地厚。


    一個人喝酒總是容易醉的,何況本就是愁腸百結。一壇酒才下去一半我的頭已經暈了。掙紮著想起身,腳步已經不聽使喚了,好容易站起來走兩步,卻還是聽到野獸的嘶吼聲,那麽近。我急忙轉身,不遠處一隻老虎正伏在地上衝我咆哮,我心一慌,腿已經有些軟了,冷汗流了一身,酒當場醒了一大半。正猶豫著如何是好,老虎已經縱身撲了上來,我閉上眼睛,心想終於解脫了,不用再回嶺南低眉順目地生活在別人的指點和恥笑聲中了。


    一陣芳香拂過鼻孔,我等了很久,預想中的疼痛和死亡卻沒有來臨,忍不住睜開眼,卻看見白衣的少女站在麵前對我微笑。四下打望,卻不見老虎的蹤跡。


    我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地打量著麵前的少女,她卻笑得更甜了,兩個酒窩淺淺掛在臉上,眼角眉梢,俱是風情。她說我叫牡丹,公子又是何故深夜流連荒山呢?


    我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分不清剛剛見到的猛虎是現實還是夢境。牡丹一直在笑著看我,這使我想起自己瘋長的胡子,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和頹廢。這樣的遇見似乎有些不合時宜,時間和地點都不對,可是牡丹的微笑是那麽甜蜜,我甚至能聞到她身上芬香的氣息,這使我輕易地就忘記了那些失意。我躬身為禮,我叫慕容白,不是什麽公子,你可以叫我慕容。


    牡丹伸手拉起我的手,荒山野嶺,野獸眾多,慕容公子要是不介意的話,不如跟我回家躲過今夜的風霜,明天再離去如何?


    這樣美好的女子,這樣盛情的相邀,即使我覺得有些唐突,卻還是沒能狠下心來拒絕。


    牡丹的家並不遠,她牽著我的手一路前行,手心溫暖。我跟在她身後,覺察到整條路都彌漫了芳香,那些香氣濃而不烈,沁人心脾。


    牡丹住在一個很小的村落裏,遠遠看去,燈火通明。她牽著我小心翼翼地行走,很快就到了她居住的屋子。我坐在精致的桃木椅上,牡丹端過沏好的茶放在我手心,麵色凝重地囑咐我,慕容公子請一定記得,等下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要出門。請你一定要記得。


    我看著牡丹推門出去,心裏恍然若失。


    外麵很快傳來噪雜的喧嘩聲,夜色裏的燈火更加炫目了。我想出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可想起牡丹鄭重其事的叮囑,又躊躇不前。但終究還是抵擋不了好奇心,把窗子拉開細小的縫隙,伏在窗台上看出去,不遠處的空地上聚集了男女老少眾多的人,他們圍繞著中央木頭支起的架子在低聲誦念著什麽。


    木架上,麵目慈祥的老婦人盤腿靜坐。我很容易就在人群中看見牡丹,她白色的衣裙在輝煌的燈火下格外引人注目。她閉著眼睛,表情虔誠。


    我想再把窗子開大一些,好聆聽他們到底在誦念什麽。卻在這個時候看見那些聚集的人群頭上都開出了好看的花朵,芍藥海棠,形形色色,五彩繽紛。忍不住再次揉揉眼睛,我懷疑這一切都是幻覺,酒醉後的幻覺。可是牡丹頭上的花朵正在怒放,白色的花瓣,粉絲的蕊,在夜色裏盛開出的牡丹花散發了濃鬱的香氣,遠遠地傳來,那麽逼真和傳神。


    我忍不住推門出去,想看得更真切一些,腳步還未邁出,就看見聚集的人群都停了下來,四下張望,在尋找什麽。我想起牡丹的叮囑,連忙關好門窗,打消了去觀望的念頭。


    牡丹回來的時候表情嚴峻,看著我一直在歎息,她說,慕容公子,我本想留你多住幾日的,可你卻忘了我的囑托,現在整個村子都懷疑有人闖入了這裏,若是被他們發現的話,你會沒命的。


    我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一樣低著頭。


    牡丹說,看來,我隻好先送你離開了。


    【荒寺】


    天亮後我的酒才真正醒了,抬眼望去,依舊是在荒山裏。昨夜的種種仔細回想起來,似幻似真。可空的酒壇和包袱還散落在身旁,我開始恥笑自己的異想天開。


    以為遇見傾國傾城,誰知卻是一枕黃粱。


    沿著崎嶇的小路一直走,我想知道翻過這座山會有什麽,會不會是另一座山?


    太陽高高的掛在頭頂,中午的炎熱和夜晚的寒冷如此格格不入。前麵有座荒廢的寺廟,我想正好可以過去歇息一下。我需要仔細整理回家的路線,免得一直流連荒山,癡心妄想。


    推門進去,我沒有想到這樣破舊的寺廟還有香火,大殿上,麵容沉靜的僧人正在誦經,見我進來,雙手合十。我從口袋裏掏出些碎銀放進募捐箱裏,在佛像前畢恭畢敬地跪拜。卻悲哀地發現,到了現在,我所能剩下的,唯有信仰。


    僧人過來再次雙手合十,小僧法號指引,敢問施主可是由後山來此?


    後山?我有些迷糊。


    指引伸手指著我剛剛走過的路說,就是那個方向。


    我點點頭。他若有所思地低語,難怪施主身上滿是花香,一定是在荒山留宿了吧?


    一經指引提醒我才發現,自己身上真的沾染了牡丹的香氣,難怪這一路上覺得天高雲淡,那些昨日折磨了我許久的悲傷再也沒有出現。我低下頭來聞自己的衣襟,眼前又浮現出牡丹優雅恬淡的微笑,原來那些發生過的,並不是夢境,不由癡癡的笑了。


    指引從廂房端了杯水出來,山中天氣變幻無常,施主喝了這杯水不妨早些動身趕路,你沿著廟前的小路一直走,兩個時辰的光景就可出山了。


    指引一說我倒還真覺得口渴了,端過水一飲而盡,道謝後匆匆忙忙轉身出門。我想我可以回去尋找牡丹,我迫不及待地想再見到她。


    大概是心情過於興奮了,我是奔跑著回到原處的。憑借著記憶搜尋昨夜走過的路,內心忐忑,也隻有京考放榜的那天,我才有過這樣的激動和不安。


    我確信路並沒有走錯,可眼前卻沒有什麽村莊,倒是有一片很大的花園,裏麵盛開了形形色色的花。這樣的花開得有些詭異,我從來未見過桃花可以和牡丹芍藥海棠在同一個季節綻放。百花的香氣交織在一起,醇美如酒。我緩步走過去,想靠近最邊上的那棵牡丹,可百花什麽時候都在眼前,我卻怎麽奔走都到達不了。我想我一定是中了迷香,才會有這樣唯美的幻覺。


    數次徒勞無功過後我終於放棄,轉身回了荒寺。指引再看到我有些驚訝,施主不是要出山去麽,為何又回來了?


    我平靜自己的心情,給他講我昨夜的遭遇和剛剛的發現。指引的麵色越來越凝重,他看著我的眼睛表情嚴肅,施主可知道我為何給自己取法號叫指引麽?


    我搖頭,等待他給我答案。


    是為了給誤入這座荒山的人指引一條出山的路徑。施主既然已知道如何下山,又何苦自尋煩惱呢?


    我堅定地搖頭,說,我本來一直懷疑遭遇種種隻是黃粱一夢。可是現在,那些殘留在衣服上的花香使我確信那些事情真實存在,我一定要找到答案。


    指引一臉無奈,我可以告訴施主,你看到的那些不是花,是妖。


    妖?


    確切的說是花妖。我在後山貼了告示,說山上有猛虎出沒,禁止夜裏上山的。施主大概行色過於匆忙沒能留意吧。那些花妖修煉還不夠,隻能在夜裏出沒。我在前山寄居,後山帖告示就是為了不想有行人夜裏入山,送了性命。指引說到這裏看了下天色,才繼續說下去,今天已經晚了,施主不如在此借宿一晚,明天再下山去吧。


    【虎】


    吃過指引送來的齋飯,我還是無法靜下心來。廂房有些簡陋,躺下去都能透過屋頂看到天空中的星光,角落裏布滿了蜘蛛網,腐朽的塵土氣息彌漫了整個屋子。我有些煩躁地起身,推門出去,北風正急。


    放眼望去,整個寺廟沒有燈火。我有些好奇指引去了哪裏,前行幾步,卻透過柴房的窗子發現裏麵囤積了大量的肉。我不知道在這樣一個荒蕪的寺廟遇見這樣一個沉靜的僧人並且聽他給我講了這樣離奇的一個關於花和妖的故事是幸還是不幸。可這些肉使我對他說過的話產生了懷疑,酒肉穿腸過的僧人,不論說佛還是說妖,都是沒有說服力的。


    我放輕腳步,轉回大殿,想溜出去回白天到過的地方,若指引的話是真的,我一定能在那裏見到牡丹,否則,我大可以回來罵他是佛門敗類。


    剛走了幾步,卻突然發現指引站在身前,他看著我,臉上帶了洞悉一切的笑容。他問,施主深夜外出,若我沒有猜錯的話,是想去見花妖吧?


    我冷笑,是不是妖不是你說了我便會相信的。你告訴我,若你真是得道高僧的話,為什麽會在寺廟裏藏了大量的肉,我險些被你蠱惑,原來隻是個貪嘴的小和尚罷了。


    指引伸手拉著我的衣袖帶我往外走,施主若是不相信的話,何不出來看個究竟?


    我也想知道僧人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藥,跟著他的腳步,指引帶我去柴房捧了很大一塊肉出來,最後來到大殿前。我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心砰砰直跳,十幾隻老虎安靜地匍匐在門口,看見指引,都站起身來,口裏發出興奮的低吼聲。指引從僧衣裏掏出鋒利的短刀,把肉分成一塊一塊的拋給它們吃。虎鳴聲夾雜著風聲傳入耳朵,使這個黑夜顯得毛骨悚然。


    指引雙手合十對我說,施主可曾聽說過佛祖以身飼虎的故事?可惜我還是沒有那樣的勇氣,隻好每隔兩天下山一次去買些肉回來了。


    我有些納悶,大師養這麽多猛虎做什麽?


    指引長聲歎息說,還不是為了防止有人夜間上山,百花之中,海棠最凶,她最喜歡殘殺誤入此山的男女來增加自己的功力。可惜我又不能昭告天下說荒山有花妖,除了親身經曆過的,誰不以為我是在妖言惑眾呢?


    可是猛虎吃人和花妖殺人,結局有什麽不一樣嗎?我想起昨夜的猛虎,不由對指引心生怨憤,大聲質問。


    指引低下頭不敢看我,有因必有果,都怪我當年一念之差,才會有今天的妖孽肆意妄為。他輕聲歎息,我還是看見他眼角緩緩流下的淚。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樣被一些東西噬咬著心裏最柔軟的角落,我知道他的悲傷,同樣的心情,昨日我也在經曆。


    指引還在歎息,他說,可惜啊,可惜我看不穿這大好的紅塵,心有留戀,不能舍生取義。


    我伸手拍拍指引的肩膀,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倒是指引率先回過神來,施主既然已經知道事情的原委,不如及早回房休息吧,明天一早好下山。


    我搖著頭說,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去看看白天的花園的。


    指引輕輕笑了,早就預料到的樣子。施主一定還在牽掛昨夜的牡丹妖,要知道情之一物,穿腸蝕骨,你又何必前去送了大好的性命呢?


    我想不到會從一個和尚口中聽到對愛情最貼切的描述,我想,他一定有一個深刻而悲傷的故事。我忍不住有點喜歡眼前的這個和尚了。


    可不管如何,我主意已定。連續的六次進京趕考早給我的生活寫下了結尾,即使我能回嶺南去又能怎麽樣呢?


    生既無歡,死亦何憾。


    【交易】


    我又看見昨夜的村莊,幸運的是,牡丹的住處在村莊的最邊緣,這使我並沒有費太大的力氣就站在了她麵前。


    牡丹看見我有些驚訝,她迅速把我拉到屋子裏,關好門窗,說話的聲音帶著急切,這使我覺得滿足,我在那樣的急切裏聽出了她對我的關心,多美好的事情啊。


    她問,慕容,你又過來做什麽?或許是那樣的關懷來的有些迫切,她第一次在慕容後麵沒加上公子兩個字。我輕笑著看她,內心歡喜。


    慕容,你知不知道整個村子裏的人都在找你,你白天來過這裏已經被海棠發現,天剛黑的時候她就派芍藥和桃花出去找你。我一直怕你被她們給帶回來,可芍藥說你寄宿在荒寺,我才放下心。海棠是絕對不敢去指引那裏的。可是你怎麽會來這裏?要是被任何人發現的話,你會沒命的。


    我忍不住伸手把牡丹擁入懷裏。大概這樣的舉動有些唐突,她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無措地望著我。我把她緊緊抱住,湊到她耳朵邊上低聲說,牡丹,你知道麽,我一直想再見到你。


    我看見牡丹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上,便放肆地去親吻她的嘴唇。牡丹沒有拒絕,時光在這一刻靜止下來,我多想就這樣擁抱著,直到天荒地老。


    可門卻在這一刻被推開,牡丹掙開我的懷抱,轉過頭去。我們同時看到進來的慈祥老人,我記得昨天晚上是她一直端坐在高高的平台上。牡丹的表情一下子驚慌起來,怯怯的喊了聲族長。我看見老婦人頭上的發髻別了朵嬌豔的海棠,想起指引說過的話,百花之中,海棠最凶。


    海棠冷哼一聲,牡丹的身子輕微地顫抖,我覺察到她內心的恐慌,有些不忍,伸手牽過她細小的手掌。她的手心冰涼,這使我有些心疼。


    牡丹張了張嘴,可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海棠已經一巴掌扇在她臉上,嘴裏怒罵,小賤人,見了男人就忘記我給你們定下的規矩了是麽?


    我看見牡丹嘴角流下的鮮血,橫身擋在她身前,對麵目慈祥的海棠怒目相視。海棠揮了揮手,吩咐說,把這個男人帶到我房裏去,今晚用來練功。有兩個少女從門外進來,伸手想架起我,卻被牡丹推開了。她跪在海棠麵前苦苦哀求,族長,你放過他好不好?我答應你一定給你重新找個活人過來,求你放過他。


    海棠揚手又是一巴掌,小賤人,你去哪裏給我找人來代替?指引那個該死的和尚在前山蓋了寺廟又在後山貼了告示,此山已經少有人煙了,若放過他,我用什麽來練功?


    少女架起我的胳膊準備帶我出去,我看著海棠,放聲大笑起來。


    海棠揮手示意她們放開我,問,年輕人,你笑什麽?


    我平靜了一下心情,緩緩地說,不如我們來談個交易如何?


    交易?海棠冷笑,你不會也是想找個人來代替你吧?我勸你不要做夢了,吃到嘴邊的肉換做是你你會吐出來嗎?


    那指引呢?我輕輕笑著,想必你也知道我寄住在指引的荒寺裏,若你放我回去,我幫你殺了他又如何?


    我看見海棠凶惡的表情漸漸緩和下來,伸手攙起牡丹。她的身體還在顫抖,忍不住有些自責,是我給她帶來了這樣巨大的恐慌。


    好。海棠一口應允,明天這個時候你帶指引的人頭來,否則,我保證會將牡丹一寸一寸地撕爛。她狡黠地笑著,你也不想看到心愛的人慘死吧。說完這句話海棠就轉身離去了,可這個屋子的花香再放肆地彌漫還是填補不了我心裏的陰影,牡丹緊緊地抱著我,她也覺察到了我的無助。


    【指引的故事】


    再回到荒寺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指引站立在大殿門口等我。寺廟門口排滿了老虎的屍體,在清晨的時光裏,說不出的詭異。


    我一步一步走上前,指引聞到了我身上洋溢的花香,忍不住笑了。他說,慕容,想不到你回來得這麽快?他不再叫我施主,因為昨夜我離開的時候他說,或許我們可以做朋友。


    我閉上眼睛,在這樣彌漫了血腥的空氣裏回味著牡丹身上的芳香,從來不知道愛上一個人是如此輕易的事情。我想,那些芬芳一定是迷香,迷了心,失了魂,從此對一個人日夜牽掛,朝思暮想,時刻不得遺忘。


    指引拋過來一壺酒,不如喝一口吧,就當是為了你的牡丹,我的紅蓮。


    我打開蓋子喝了一大口,眼淚都被辣出來了。可還是忍不住問,和尚不是不殺生嗎?你為何辛辛苦苦飼養著這些猛虎,卻在一朝又趕盡殺絕呢?


    指引在我身邊坐下,拿過我的酒壺灌了一大口。和尚還不喝酒呢,我此刻不是也喝了麽?他說話的語氣有些悲涼,他說,有些恩怨已經延續了過於長久,是該結束的時候了。這座山和這寺廟,也不必再荒蕪下去了。慕容,你此去可是遇見了海棠?


    我點頭,正是依照大師吩咐的應答才免去殺身之禍。


    那麽你有沒有看見紅蓮呢?


    我搜尋記憶,卻沒有蓮花的香氣。指引再喝口酒,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紅蓮啊紅蓮,我們已經一百六十年未曾相見了。於是我再一次看到指引流淚,那些淚滴落在他麵前的土地上。


    一壺酒下肚,指引的話明顯多了起來,他說慕容,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指指耳朵,表示在聆聽。


    其實,你昨夜去的地方是我的花園。那一年我進京趕考,榜上無名,傷心到了極致,覺得無顏麵對家鄉父老,正好路過這座山,發現了這個寺廟。那時候寺廟還沒有現在這樣頹敗,可的確是荒廢了的,我就寄住下來。可是我始終還年輕,對很多東西都抱有渴望,怎麽也安分不下來,於是下山采集了百花的種子,開辟了花園。為了能使百花在同一個季節開放,我依照自己在古書上看到的方法,每日割破自己的手掌,用鮮血澆灌花朵的根部。那些花終於在春天的時候一起綻開。我想就這樣日夜與花為伴,倒也逍遙。


    百花之中我最愛的就是紅蓮,她在夕陽下是最妖豔的。我每天都用很多的時間陪伴著紅蓮,沒有人和我說話,我就把所有的心事說給紅蓮聽。你知道每天對著一朵花說話是多寂寞的事情麽?


    可是有一天夜裏,我去看紅蓮的時候發現她已經幻化成人形。她與我說話,陪我下棋讀書。指引說到這裏語氣一下子溫柔起來,所以我就愛上了她,愛上了一朵花。


    後來呢?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後麵的故事。


    後來,紅蓮不忍心騙我,告訴我百花都已成妖,尤其是海棠,每夜都出去吸食路人的精血。我仔細留意,果然在荒山裏發現隻剩下骨架的屍體。於是打算把那些花連根拔起,可海棠卻在此刻現身威脅我說,若我敢損害任何一朵花,她就會把紅蓮以最殘忍的方法給處死。


    所以你就退縮了是嗎?


    是的,指引無限懊惱地說,我搬出了花園來了荒寺,卻發現再也回不去了,海棠把那片花園隱藏了起來,我隻能遠遠看著,卻怎麽也到達不了。於是就在荒寺剃了頭發,一心向佛,想為自己犯下的錯贖罪。


    我想起昨日的遭遇,點頭應是。那些花妖隻能在夜裏現身,所以那個村莊也隻能在黑夜裏才會被找到。


    指引的眼神有些熾熱,他說,所以我們要在夜裏去鏟除花妖。我想了很久,始終不明白海棠為何懼怕我,我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她當初根本可以殺了我的。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突然明白,那些花是我以鮮血培養出來的,解鈴還須係鈴人,想必我身上的血也正是他們所害怕的。


    慕容,你可願意跟我一起賭一把?趁那些妖還未修煉成氣候,不能離開花園。這是我贖罪的機會。指引有些動容,他的眼淚大滴大滴落下,他說,這樣的思念是如此的寂寞。情之一毒,穿腸蝕骨。


    【紅】


    天黑的時候我再次來到牡丹的門前,敲門,推門而出的卻是海棠。她目不轉睛的看著我手裏的包袱,年輕人,你帶來了指引的人頭嗎?


    我解下包袱放在地上,緩緩打開。裏麵是指引的人頭還有一個很大的壇子。我說,人頭和骨灰都在這裏了,你叫牡丹出來吧,我要再見她一麵。另外,我還要見見紅蓮,指引有話讓我帶給她。


    海棠放聲狂笑,紅蓮早在一百六十年前就被我殺死了,想不到指引還對她念念不忘。你也見不到牡丹了,既然指引都已經死了,你覺得我還會放過你嗎?海棠殘酷地微笑著,你將會被我吸食精血變成粼粼白骨,而牡丹,在你離開的時候就已經被處死了。你覺得我會容忍一個背叛我的人留在這世上嗎?百花叢中,順我者生,逆我著亡。


    強忍著內心的疼痛,我端坐在地上,狠狠的看著海棠。若目光能殺人的話,我可以保證眼前的花妖至少被我殺死一百次。


    海棠一招手,芍藥率先衝過來。我伸手扯開自己的衣服裸露出胸膛,是觸目驚心的紅,那是指引的鮮血。芍藥剛剛觸碰到我的皮膚,卻慘叫著萎縮下去,我看著她的身體瞬間蒸發,留在地上的是枯萎的花瓣。


    海棠驚慌地看著我,年輕人,你身上怎麽會有指引的血?


    我冷冷笑著,花妖,想不到吧?


    海棠身子一直在後退,年輕人,你可以離開了,我保證永生都不和你為敵。要知道在夜裏你永遠都追不到我的,等你身上的血跡幹了的時候,我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是麽?我輕輕笑著,伸手拍開麵前的壇子,裏麵滿滿的,都是鮮血。若我離開的話恐怕再也回不了這裏了,你以為我不知道麽?我又何必浪費力氣去追你呢?天總會亮的。


    我看著海棠暴跳如雷,看著其餘的花妖簌簌發抖,內心卻沒有絲毫的歡喜。


    我想起昨天夜裏牡丹溫柔的身體,她黑夜裏流著淚的臉,她的一再勸說。她說,慕容,天亮後就離開這座山吧,回家鄉去,永遠都不要再回來。我終於明白在黎明前牡丹為什麽一再的哭泣,她看到了紅蓮的結局,那是她即將步入的輪回。她最後的擁抱勒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那麽熱烈。原來她一直沒有告訴我,那是訣別。


    天很快就亮了,張牙舞爪的花妖恢複本身,我仔細尋找每一個角落,沒有牡丹和紅蓮的影子。我把壇子裏的鮮血淋到每一朵花瓣上,那些原本妖豔盛開的花瞬間全都枯萎。紅紅的太陽爬上山頂,整個世界是觸目驚心的紅。


    我想起指引用刀割破手臂任鮮血流到壇子裏時臉上寂寞的表情,還有他揮刀割下自己頭顱時的歡笑。我和他一樣,中了花的迷香。不同的是,他死了,我活著。並將繼承他的寂寞。


    情之一物,穿腸蝕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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