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獨木舟


    楔子


    善予,你不在身邊的這些年,我偶爾會在鼎沸的人群和喧鬧的人聲中想起你,不知道為什麽,每當我處身於熱鬧喧嘩的地方時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我有這種感覺時,便會自然而然的想起你當初用寬大的手掌揉亂我的頭發,你清亮的目光凝視我,你說,亦晚,你應該試著把過去忘掉,接納新的生活,新的朋友,新的人生。


    我一直聽你的話,昂首闊步努力撐著自己勢單力薄的驕傲在布滿陷阱和謊言的人世行走,我漸漸看到了溫暖和光明,我漸漸開始相信春暖花開花好月圓這樣充滿美好的詞語,我不再抗拒善意的陌生人帶來的感情或者恩澤。


    可是當我逐漸成長為我以為你想要的樣子時,我才後知後覺的驚醒,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其實我早已經失去了你,以及你的氣息。


    我是唐亦晚,你是蘇善予,我們是一枚硬幣的兩麵,永遠都不會分離,可是,永遠都不能在一起。


    十月的陽光依然溫暖旖旎,我卻有莫名的心緒不寧,身上背著終年不肯放下的灰白色帆布包,動一下,裏麵有嘩啦嘩啦的聲響。周睿晨好奇的問,亦晚,你的背包裏究竟裝的是什麽東西,這麽重,又這麽響,打開來看看啊。


    彼時,他正帶我去臨安路一間新開的陶吧玩,我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讓他很不爽,站在大街上像個孩子一樣耍賴,喂喂喂,唐亦晚,你又不是華語一姐,能不能不要每天都這麽大牌啊,你對我笑一下會死呀。


    我回頭看著他,明明是逆著光的他周身卻有一股清新閃亮的氣質,非常的朝氣蓬勃,像是深山裏的寶石,燦爛的光芒叫人不惜翻山越嶺去尋覓,引得人心著迷。


    我靜靜的看了他幾分鍾,不得不承認他真是一個好看的男孩子,這麽出眾的容顏和氣質,顯赫優渥的家世,還有很多女生的追捧和愛慕都叫他養成了自以為是的習慣。偏偏遇上我這麽個不懂得憐香惜玉的白癡,硬是激發了他潛在的征服欲。


    以上這些話都是他自己說的。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沒有事故圓滑也沒有重重心機,眉梢一揚,在很多人心裏就是風暴一場,他說,唐亦晚,我就是喜歡你不喜歡我,你越不理我我就越是喜歡你,你說,我這樣的心態叫什麽呀。


    我沉默半天,然後笑意盈盈的走到他麵前,他用受寵若驚的表情等待著我給他一個答案,我緩緩吐出一句話,你這樣的心態嘛,叫犯賤。


    他的笑容僵持在臉上有那麽一會兒,我真以為他會生氣,或者甩走離去什麽的,心裏也生出那麽一點點的悔意來。可是當我轉身準備先行離開的時候,他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裏來,唐亦晚,你怎麽說都沒關係,我隻是知道我真的喜歡你,你不接受我也是你的事,你阻止不了我。


    然後,他說了一句很久以前我說過的話,我喜歡你,與你無關。


    周睿晨,讓我重又明白了一件事。愛是不放棄,愛是不忘記,有些時候,愛情也可以是一個人的事情。


    我默默的跟在他身後進了那間陶吧,看他用整個下午的時間和所有的心思為我做了一個奇形怪狀的花瓶,看著他滿頭大汗的樣子我有一點點小小的感動,可是我還是皺著眉頭說,這是什麽東西呀,難看死了。


    他朝我笑,露出整齊而幹淨的牙齒,花瓶呀,世間僅此一個,你要好好收藏,以後每天我都會送你漂亮的花,你全都給我插起來。


    我無可奈何的看著他,是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真的有那麽一種人,好看到他的任何要求你都拒絕不了。離開的時候他的錢包裏掉出來一枚硬幣,咕嚕咕嚕滾了幾圈之後停在了我的腳邊,我撿起來看了看硬幣的背麵,赫然刻著2003,我抬起頭對他說,這枚硬幣可不可以給我?


    他笑嘻嘻的看著我,一塊錢而已,你想要的我什麽都給你。我淡淡的說,那麽以後你見到2003年的硬幣就都幫我收著吧,我隻要這年的。


    轉身的時候隨身的背包撞到門,裏麵的東西嘩啦嘩啦,很響。


    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周睿晨那句“以後我天天給你送最漂亮的花”竟然不是戲言,他居然真的每天早上給我送來尚帶著露水的花朵站在公寓門口等著我下來拿。我是晝伏夜出的夜間動物,有時會深夜一個人穿著黑色的帆布鞋喝一罐旺仔牛奶在霧深露重的大街上逛來逛去,夜晚的城市很寧靜,這讓我覺得很安全。


    那樣的夜晚適合用來回憶,過去,或者,某人。


    第一天早上我還在睡夢裏的時候手機就開始狂響,是周睿晨自己設置的他一個人的專署鈴聲,也是我手機裏唯一一首吵鬧的歌,《最佳男朋友》。每當他的電話打來時,我就有一種想要橫刀向天嘯的衝動。前一個晚上我一個人坐在天台上吹了一晚上的風,本來想睡個懶覺的夢想被那串“越多女生喜歡我,靠近我肩頭,越能證明你擁有,最佳男朋友”的歌聲毀掉了。


    我穿著睡衣拖著拖鞋帶著同歸於盡的心情怒氣衝衝的衝到樓下質問他,你要怎麽樣。他瞠目結舌的看著我,唐亦晚,女生要有儀態,千萬不要讓自己男朋友以外的人看到你穿睡衣的樣子……我不耐煩的打斷他,你說吧,你究竟想怎麽樣。


    我的話音剛落,一束金色的太陽花就送到了我的眼前,上一秒還沉浸在鬱悶情緒中的我立刻清醒了過來,難以置信的看著麵前的花和他,有那麽一瞬間,我承認我簡直想擁抱他。


    他好象看穿了我的感動,很不要臉的把懷抱張開,來吧,唐亦晚小姐,今天本公子吃點虧,讓你抱一下好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是閃躲的,帶著一點點的羞澀,可是語氣那麽裝腔做勢好象曆經千山萬水的樣子,我想了想,踮起腳去抱了抱他。


    當我從他懷抱裏抽身的時候,他急忙轉過身去,我不解的拉著他問怎麽了,他拚了命的躲著我,最後甩開我的手大步大步的跑掉了。我捧著他送來的那束燦爛的太陽花,看著漸漸升起的太陽,心裏不知為何有一些近似於甜蜜的情緒。


    我看著他跑了很遠忽然又折回身來,氣喘籲籲滿臉通紅的對我說,記得要插在我做的那個花瓶裏啊。


    花瓶我放在陽台上,在水裏丟了幾片阿司匹林,再小心翼翼的把花插了進去。我做這些事的時候腦海裏突然浮現出另外一個畫麵,很早的時候,我坐在陽光充沛的台階上對一個人微笑,他端著畫板為我畫像,眼角眉梢沒有一點不明朗的情緒,可是就是能夠讓我久久難以平複心情。


    不知為何,我在這樣一個本該心裏盈滿歡喜的清晨,想起那個人的容顏,就忍不住掉下淚來。


    蘇善予,從我很小的時候起你就教我,應當做獨立堅強的人。我是從你那裏獲知,要做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於是這麽久以來,我都在努力,我能力低微,雖然不成功,但我可以問心無愧。可是世上原來真的有這麽一個人,叫人光是想想都難過,一想起,就哭泣。


    氣溫突然下降的那個夜晚我接到睿晨的電話,外麵風聲雨聲雷聲轟鳴,他的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焦急,唐亦晚,你怕不怕啊?有沒有厚衣服穿啊,要把窗戶都關好,門也要關好啊,記得把電源都拔掉啊。我握著電話哧哧笑,小孩子,還用你說,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即使是隔著電話,我還是感覺到他的擔憂和無奈,他小心翼翼的問,要不要我過來陪你?


    窗外,忽然,一道閃電,雷聲大作。我看到陽台上那隻花瓶和被吹打得不成形的太陽花,來不及掛掉電話,我徑直走去陽台,在一片風雨飄搖裏把它捧回房間。我低聲問它,如果沒有人救你你怎麽辦,如果我不來接你你怎麽辦?


    我是在問自己嗎,沒有人救我,是繼續沉寂在簌簌發抖的隆冬還是自己去尋一條通往春暖的路途。沒有人來接我,我隻能自己慢慢的探索著摸索著走下去,無論前麵是萬丈深淵還是歡喜團圓。


    花朵已經失去了往日的芳澤,我一片一片的扯下來,口中念念有詞,他愛我,他不愛我,他愛我,他不愛我。最後一片是雙數,他不愛我。


    眼眶紅了,我仰起頭來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一室黑暗,有不知源自何處的風,盤旋鼓噪,一如當年。這是何苦呢,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知道這個答案了,我比誰都更清晰的明了一切,在年少的時候,我用全部真心對待的人,並不在意日後的我,日後我的得與失,我的生與死。


    後來的我與他全然無關。


    我一個人坐在黑暗的房間裏輕輕唱一首歌,很早以前,王菲唱過的《色戒》。


    不要以為你隻有他安慰,不要以為眼角眉梢隻是種點綴。他不是臉色明媚,誰會想入非非,不要以為青春一定枯萎,不要以為他的頭發開不出薔薇。你隻要心中有鬼,他就一直甜美。如果你愛他笑容和你相隨,胸膛把你包圍。他容顏都燒毀,你有沒有所謂。如果不再管他像誰,那所謂有情人的眼淚,又有何珍貴。你隻要心中有鬼,他就一直甜美。如果你愛他笑容和你相隨,胸膛把你包圍。他容顏都燒毀,你有沒有所謂。如果不再管他像誰,那所謂有情人的眼淚。又有什麽可貴,眼角眉梢不是一場誤會。


    眼角眉梢不是一場誤會。


    忽然,門外傳來敲門聲,我被嚇了一跳。電光火石,我知道是誰了。打開門,看到一身濕透的睿晨,他看到我的下一個瞬間不由分說的把我拉進懷抱,我頭一次知道,原來他的力氣那麽大,好象要把我揉碎了嵌進身體裏去。


    我用力的推他,他絲毫不動,攬住我的頭說,唐亦晚,我喜歡你。


    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連風雨聲都似乎靜默了,我們在黑暗的門口以一個奇怪的擁抱姿勢駐足,他把整個麵孔埋進我的發叢,聲音低沉,亦晚,我不知道你曾經經曆過什麽,從我第一次看到你開始,你光著腳一個人坐在操場上,當時是黃昏,你在唱一首歌,我特意繞過去隱約聽到兩句詞,是一首粵語歌,後來我在網上查到它的名字叫《似是故人來》,我聽到第30次的時候就決定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給我的感覺總是在抗拒什麽,你似乎還沒有懂得愛就厭倦了愛,我覺得我有義務讓你了解愛情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情。


    我一直安靜的聽著他緩慢的訴說,我想起那天黃昏,夕陽芬芳,明月如霜,一個穿黑色襯衣眉目俊朗的男孩子從我身邊走過去,當時我唱的那句歌詞是,離別以前,未知相對當日那麽好。


    我沒有想到,就是那一句,就有了日後這些糾結,隻此一眼,終身相遇。


    我伸出手去抱著他,睿晨,其實我是個妖孽,專門化身美少女來騙你這樣的純情小男生的。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說錯了兩件事,第一,你實在不是美少女,第二,我也不是純情小男生。我一巴掌拍在他背後,誰允許你否定我的美貌的,找死啊。


    是誰先笑了,笑著笑著,我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睿晨,除了唐亦晚之外我還有個名字,那是一段曆史,我曾經叫做蘇善晴。


    善予,我究竟要用怎樣的敘述方式和口氣向一個陌生的男孩子說起你呢,關於你的種種,我都狠心的逼迫自己去遺忘。想起與忘記是這樣生生對立的詞組,可偏偏我總是用它們來造一個句子,關於你,我真是從來都不需要想起,因為永遠都不會忘記。


    我沒有忘記,也不可能忘記,不知道到了永生長眠時,我獨自踏上奈何橋能不能心甘情願的接過那碗夢婆湯,幹脆利落的將你從記憶裏擯除。


    這個世間人們無論遇到什麽苦難的事都把它推給時間,我也滿滿領悟了這個道理。時間是無敵的,愛恨情仇,前生後世,無論多麽刻骨銘心在時間的麵前都是回首時的淡塵輕煙,何況你隻是我漫長素白青春裏的一道注定要靜默的傷。


    我在等著時間過去,它會如同歲月墳頭的荒草將一切往事掩埋,我相信它總有一天會帶走我心心念念的你。


    可是,是哪一個哭著叫著你的名字醒來的夜裏,我才猝然懂得,不是時間不肯帶你走,而是時間在我的世界裏,停滯了。


    曾經無數個時候,白天或者夜晚,身邊有人還是沒人,我都會不由自主的陷入對你的想念和追憶,那些年的流光溢彩,你牽著我在路上踢著石子走,不懂得回頭看看,也不懂得想想未來,你對著我笑一笑,看一看彼此緊握的手就以為完成了所有的天長和地久。


    我的錢包最裏層有一張照片,這些年來無論我走到哪裏都沒有弄丟過他。你抱著我,笑容像是融化的冰川清涼無傷,眼睛裏藏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悵惘,我笑得沒心沒肺,你說那是你喜歡的樣子。可是隔著時間的河流我仔細的探究你當時的眼神,你是在擔心什麽,你是在為什麽煩惱。


    你是否很早很早以前,就預計了我們這場離別。


    我始終記得你最後對我說的那句話,你說,亦晚,你是不得不離開,我是不得不留下,我們是不得不分開。你說完這句話時候的表情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是的,我相信即使我渡過了忘川也無法忘記你當時的表情,那麽悲傷,那麽無奈,可是卻又那麽義無返顧。


    後來我去到了很多城市,隻要我想起你當時的表情我就會蹲下身來不管不顧的嚎啕大哭,即使在車輛川流不息的大街上,隻要腦海裏閃過你那個樣子,我就能立即聲嘶力竭的哭出來。


    我的脖子裏掛著一枚硬幣,那是你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你說,亦晚,我是害怕你成長到有毅然了段曆史的決心,我內心也有需要恪守的原則,如果什麽時候你覺得是最後的道別了,你就拿來給我吧。


    善予,我在等待那麽一個時刻,可以不動聲色的將這枚硬幣還給你。


    睿晨倒了兩杯酒,我們順勢坐在地上一邊吃冰箱裏剩下的奶酪,一邊喝著紅酒,看上去很小資。他深呼吸,說,要是我媽知道我這樣吃東西,會殺了我的。


    我輕聲笑,你媽媽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呢?他想都不想,脫口而出,我媽媽很漂亮,真的很漂亮,而且很有氣質啊,也很溫柔,會做很好吃的菜,也會彈鋼琴,在我心裏我媽媽是完美的。我把頭側過去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體似乎有那麽一瞬間的僵硬,然後很快恢複了正常,我暗自覺得好笑,還說自己不是純情小男生,緊張成這樣。


    我笑著說,看到你就知道你媽媽一定是美女。他眨眨眼睛,帶著於有榮焉的驕傲,那麽你呢,亦晚,你媽媽是個怎樣的美女呢?


    我的笑容漸漸淡下去,眼睛裏閃過不被人察覺的黯然,她嗎?紅顏美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從小我就知道我有一個美麗的媽媽,我從兒時起就感受到來自別的女孩子羨慕的眼光。她身上總是有一種很好聞的香味,長大之後我才知道那是愛慕她的人從巴黎帶回來的香水味。她總是穿著很高的高跟鞋,脖子終年露在外麵如驕傲的長頸鹿,即使是在白雪皚皚的冬季你也看不到一個臃腫的她。


    所有人都說,她真是美女。可是我記得奶奶時常對著她的背影歎氣,美成這樣,必定是禍啊。


    那時我並不懂得紅顏禍水這一說,可是我本能的抗拒她,我不喜歡她。很奇怪,所有的夥伴都跟我說我媽媽很漂亮時我隻覺得厭煩,她是美的,我是醜的,她是精致的,我是粗糙的。我們看上去那麽不協調,根本看不出我們的血管裏有同樣的血液。


    她也不喜歡我,有時她看著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陌生的小孩,高興時會帶我去買東西吃,想要把我打扮成女王身邊的小公主,可是總未能如願。我自小就是不識抬舉的丫頭,我討厭紛繁複雜的蕾絲裙子,我討厭將頭發編成一束束的辮子,我討厭每個周末被逼著去舞蹈室跟著一大群漂亮的小姑娘壓腿下腰。


    我選擇反抗她,在我稍微長大一點的時候,由於蹺課太多被老師告狀之後,她狠狠的抽了我一個耳光。那天父親也在家,很意外,因為生意的原因他經常在外麵奔忙,我是多麽珍惜能見到父親的每一次機會,可是那一次,她居然當著父親的麵將我置於那樣的屈辱中。


    我完全崩潰了,在空曠的客廳裏我像瘋了一樣把所有能摔的能砸的東西都破壞掉了,我記得那些破碎的聲音和滿地的殘缺,也記得所有人驚愕的眼神,我嚎啕大哭,將心裏多年來堆積的委屈和怨懟一次性的宣泄出來,我說,你真的當是我你的孩子嗎,還是你的傀儡呢,你有什麽資格參與我的人生呢,你是嫌棄我給你丟人嗎。從小到大,每件事都是你做主,你有沒有問過我想不想,我要不要,我承不承受得了,你是個自私的女人,你的青春憑什麽要我來延續。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那麽多的怨言,我的話語像一支支回不了頭的利箭,帶著凜冽的恨意直直的插入她的心髒,她一句話也不說,呆呆的看著我,她的身體顫抖得像深秋的落葉,是從那時候起,我知道,我們之間那種由於我的妥協而維持的平和瓦解了,她會更討厭我了。


    父親走過來,聲音裏有一些困惑和憐憫,他說,亦晚,不要這樣跟媽媽說話,媽媽總是為你好。


    多年後我都記得那個夜晚,我和我的母親在一片廢墟之中望著彼此哭泣,那樣動人的眼淚,卻是來自憤怒和失望。


    奶奶辭世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和睿晨在影院看電影,黑暗之中我感覺到我的血液都凝固了,手機“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緊接著,我的眼淚也大顆大顆砸下來。


    仿佛整個人都灰飛煙滅了,像一尊水晶從很高的地方跌落下來,嘩啦碎了一地,那種驚心的疼痛,依稀聽到海浪的聲音,一波一波的襲來。我甚至連手機都沒來得及撿就衝出影院,睿晨緊緊的勾住我的腰,我哭得不省人事,在周圍無數的側目裏,悲痛的哀號。


    當天下午的火車,睿晨送我上車,我依然背著我那隻灰白色的帆布包。快要上車前他突然拉住我說,亦晚,不曉得為什麽我突然有種感覺即將要失去你,答應我,無論任何要平安的回來。


    我望著他,忽然笑了,善予,那一刻我竟然又想起了你。我下定決心,將灰白色帆布包從身上取下來交給他,睿晨,如果我此番能從往事的陰影裏徹底走出來,那麽我將心安理得的接受你每天早晨送來我公寓的那捧花,如果我不肯回來,那你就可以去尋找別的女孩子,或者開始新的感情。


    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請你為我好好守護這個破舊的背包。


    我曾像一隻負荷沉重的蝸牛死死的守著這個背包,它是我從最愛的人那裏偷來的,它裝滿了我的回憶和記掛,但是現在我想孑然回歸,如果我真的可以放下那些記憶了,我就會來到你的身邊。


    你所要做的,是給我時間,耐心等待。


    車窗外是疾馳而過的風景,陽光落在我的發間,我打開錢包又看到我們的照片,我的笑容滿麵。善予,我有多久沒有綻放過這樣的笑容了呢。


    時間要倒退很多年吧。


    我曾經以為是我先發現爸爸跟那個女人的,在人潮湧動的街頭我看到爸爸懷裏的那個女人,笑靨似花。我有一種被人從腦袋上敲了一棒的感覺,五月的晴空突然電閃雷鳴。回到家裏我仍然無法平靜的呼吸,原來這才是他不肯歸家的原因。我望著牆上媽媽的照片,原來美麗不是愛情的法寶,沒有什麽是所向披靡的。


    正當我不知如何開口向媽媽啟齒時,她先跟我說了,隻有三句話。我和你爸爸離婚了。我明天搬走。你跟誰?


    好比問我,砍你的左手好還是右手好。


    隨便砍掉哪隻我都是殘缺的,那麽索性讓他們選吧,最後我被母親帶走。是一個晴朗的午後,我跟在母親身後走進了一間小小的庭院,迎麵而來的少年,有一張清淡的容顏。背著一隻灰白色的帆步包,聲音是溫和的,阿姨,爸爸在裏麵,你自己進去吧。


    是的,善予,那是我第一次見你,在非典結束後的2003年夏天,我的生命因為那一年而不朽。你伸手接過我的行李,揉了揉我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說,我爸爸很愛你媽媽,我相信我們會好好的在一起生活。


    其實關於你的事我是有耳聞的,桀驁不馴的你是無數個中學的傳奇,盡管你俯下身體的時候我不小心看見你背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媽媽讓我叫你哥哥,我沉默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有喊出口。暗地裏你挑起眉毛笑,亦晚,我也不想被你叫哥哥。


    我們是相愛的嗎?在你爸爸和我媽媽出去度假之後的那個春節,我們兩個人在家裏一邊看春晚一邊吃泡麵,你忽然扳過我的麵孔來,安靜的看著我,你說,現在開始倒計時,五,四,三,二,一,新年快樂。我正要開口對你說這句話時,你吻了我。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吻,後來外麵放起了煙火,我跑去在圍牆上用粉筆寫了一句話。2003年的第一秒,我很愛身邊這個人。


    善予,我很想知道,那行字還在嗎?


    在奶奶的葬禮上我又見到了父親和那個女人,時間給了他們一張麻木的麵孔,她已經是他登堂入室的妻子,膝下還有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兒。我像一個外人似的給奶奶獻了花,強忍著眼淚沒有掉下來,我在心裏默默的說,我已經長大了,您可以放心我。


    周圍都是一些陌生的人,或許是父親這幾年的生意越做越大吧,阿諛逢承的人也越來越多了我能夠明白他的生活。觥籌交錯,言語廝殺,處心積慮,承上啟下,內憂外患,很多事,我都明白,明白也就夠了。那不是我向往的世界,我不必投身其中。


    我離開墓地時父親叫住我,眼睛裏有很多複雜的情緒,剛要開口我便打斷他,爸爸,我很好,非常好,不需要為我擔心,我已經是成年人,自己的生活可以自己負責,你有你的家庭和責任,不需要顧及我。


    這番話堵得他啞口無言,然後,微笑,轉身。這一切不過是形式,我深知血脈相連是無法割舍的。可是他有了他的家庭,我成為了外人,這些年的經曆和際遇讓我成為了一個處世周全的人,什麽時候做什麽事什麽時候說什麽話,都有自己的分寸。


    是轉身的時候吧,看到那雙眸子,所有的偽裝頃刻間土崩瓦解,我的指甲掐進掌心裏,開口的時候感覺嗓子裏落滿了灰塵,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叫出這個名字,善予。話音一落就不能抑製的湧出眼淚來,隔了這麽長的時光河流,這麽多兜轉翻覆,為什麽當你再次站在我麵前時我還是未能爐火純青,我知道我哭的那個姿勢,好象整個人都要散架了一般。


    你走過來把我的頭摁在胸口,你說,亦晚,不要難過,死亡是每個人的結局,不要難過。


    你不可能不明白,奶奶去世對於我當然是重大的打擊,而你,卻是我最慘痛最傷心的回憶。


    當媽媽宣布將我的名字改成蘇善晴的時候我們手中的筷子同時掉了下來,我捧著飯碗錯愕的看著喜氣洋洋的媽媽,你沉吟一會兒,聲音輕而狠的說,我不接受,我不要她做我妹妹。媽媽還沒有反應過來,你一把拉住我的手鏗鏘的說,亦晚,將來應該是我的妻子。


    颶風閃電呼嘯而過,我記得他的掌心,也記得他掌心的溫度。


    我被送回了爸爸那邊,媽媽不再允許我見你,她說,難道你打算毀掉自己嗎,你的將來怎麽可以指望那樣一個小混混擔負?我第一次哭著哀求她,我的未來自己擔負。可是沒有用,我被關了起來,沒多久父親告訴我,他們要把我送去英國的姑母那裏。


    在機場的時候,我終於見到善予,他對我說了那句話,我們是不得不分開。他說,你媽媽說得對,你的未來不能由我這樣的人擔負,亦晚,這條路太艱難,我不連累你。


    飛機劃過天空的轟鳴在我心髒上留下了鏽跡斑斑的口子,我在三萬英尺的高中哭到手腳都抽筋,我生命裏的第一次愛情居然就是這樣被摧毀。後來在英國,每天都會有眼淚鋪天蓋地灌進心底,喉嚨被思念哽住,幾乎不能呼吸,我強迫自己去忘記這個人,忘記關於他的一點一滴,忘記那些帶著露水的清晨,那些溫暖的午後,那些美麗的黃昏。


    我們本該最固執的年紀,是誰缺少了堅持愛情的勇氣?


    很久之後我收到他寫給我的一封信,純白的紙張,黑色的炭素墨水。彼時,我媽媽與他爸爸已經分開了,他在信中說,阿姨那麽美麗的女人是一隻蝴蝶,不斷的從一朵花遷移到另一朵花,但是我想她自己覺得很快樂。


    亦晚,你可以恨我,但是阿姨說的沒有錯,你有不可限量的美好前途。我是自小無可救藥的社會渣滓。你該有更高更遠的天空,而我,已注定要留守凝滯的這方水域,靠著父輩積累的蔭蔽,日複一日,麻木不仁的活下去。倘使有愛,我怎麽可以要你為了我而甘心折斷羽翼,墜落原地。


    亦晚,我不指望你能懂得,但是我希望你能原諒。最愛的人,我要留在最遠的地方。


    那封信裏夾著一枚硬幣,此後很多年,我都帶在身邊,直到我從英國回來,直到母親再嫁,直到父親另娶,生命如何顛覆,它始終都在。


    依然是當初的庭院,你在院子裏種了很多花草,你耐心的跟我講解她們的用途,我的眼睛裏蓄滿液體。時光沒有在你身上留下痕跡,你還是當初那個銳氣逼人的少年。


    我慢慢的了解了這幾年你的生活,父親因為貪汙而鋃鐺入獄,從此你要承受起生活全部的重擔。我在你家裏聽著這些事心髒有劇烈的絞痛,在我顛沛流離的這些日子,原來你比我更難過。


    善予,我們可以將拆散我們的東西稱為命運嗎,命運,它竟然這樣不肯善待你。


    那天晚上你給我做了很多菜,我的眼睛幹了又濕,濕了又幹。我們喝了一點酒,我承認我意圖不軌的想把你灌醉,我想把我最好的東西給你。可是你把我抱到床上時隻是親了一下我的額頭,你說,亦晚,最好的年華要給最好的人,我們已經錯過了。


    我們隻能在對方的記憶裏鮮亮的存活。


    你關上門出去的時候我把頭埋進枕頭裏,眼淚那麽多,淚濕整張床。再沒有什麽是生死不變的約定了,世界那麽大,曾經隻有我和你,仰望過夜空天際迷蒙的星光。在我再見到你的時候,時間又開始流動,讓我感激你,讓我憎恨你,讓我忘記你。


    我們會如同被風吹散的雲絮,永遠不再交集。


    次日清晨,我推開你的臥室,看到你純真如孩童的睡姿,你的眉頭蹙起,好象在夢中都有甩不開的負擔。我看你,在黑暗中哭了很久,然後我從脖子上取下那枚硬幣放在你的床頭。善予,給不了彼此幸福的人是終身都不必再見的人。


    曾經我們沒有堅持,如今我們放生彼此。


    生命中沒有那麽多如果,我就不說如果當年沒有遇見你,我也不說如果當年你留我,我更不說如果你願意,我們現在可以在一起。我知道,這殘酷的青春和凜冽的愛情已經不在我們能承擔的範疇之內,這一次,我先走。


    你曾經教過我一首詩,裏麵有一句話我每次想起都覺得難過。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這個世界哪有那麽多的天災人禍,那麽多的絕症分別,那麽多的陰差陽錯,那麽多的天人永隔。很多時候沒有廝守到最後隻是欠缺了一點緣分。我知道過不了很久,你的身邊一定會有很好很好的女孩子,這樣我才能安心的將你放棄。


    我不能祈禱你立刻富貴,也不能祈禱你萬事如意,我唯一可以祈禱的,是你平安。


    我獨自上了火車,在沒有跟善予告別的情況下,在沒有通知睿晨的情況下。整個車廂都是麻木而疲倦的麵孔,長長的旅途讓人們看不出悲喜,我混跡在其中,亦可以短暫忘記自己的悲傷。


    可是當我下車的時候,我看見了睿晨,他背著我的灰白色帆步包,傻呼呼的捧著那個奇形怪狀的花瓶,裏麵還有一束明豔的太陽花。沒有多久的時間吧,這個每次見到我都忐忑不安的男孩子,那麽鎮定的對我說,我在你睡覺的時候打了電話給你,是蘇善予接的,他告訴我你今天到,他叫我好好照顧你。


    天天天藍,我的眼睛在出汗。


    睿晨繼續說,你的過去,我無緣參與,你的未來,我奉陪到底。


    在送別來往的車站,我在他溫暖如春的懷抱裏泣不成聲。善予,我們終於還是這樣分離。


    在收到來自睿晨的一束玫瑰時,我打開了那個灰白色的包,裏麵是滿滿一包的硬幣,全都是2003年製造。這些年來,我孜孜不倦的收集著2003年的硬幣,就是為了將那個年份烙在生命裏永不忘記。


    睿晨說,以前隻送你太陽花是希望你紮根土壤努力向著太陽生長,現在我就是你的太陽啦,哈哈。我喜歡他天真的笑臉,也喜歡那些芬芳的玫瑰。此後,我的人生中就算沒有了你,我也還是要堅定的向幸福走下去。我去拉他的手,睿晨,陪我去一下郵局。


    我把積攢了這麽多年的硬幣全部寄給你,當我填下你的地址時心裏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善予,無論這一生在何時,在何地,我們都要幸福啊。


    我把硬幣還給你,我把愛情給別人,我終於心甘情願的向你告別,現在,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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