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兄弟,是這樣煉成的!


    老穆終於放了心。


    原來自己收養的海南島,沒有對我做出什麽天理不容的勾當,並不是他想象中的那麽“畜牲”,所以,他從吳紅梅那裏買了一半豬臉、兩個豬蹄去犒勞因誤會而被自己暴打的海南島。


    我和葉靈去醫院看海南島時,海南島正在對著那一半豬臉使勁。在一旁的胡巴眼睜睜地看著海南島手裏的豬臉,一臉渴望的表情。


    我看了看胡巴,他病床旁的飯缸裏,擱著老穆勻給他的一個豬蹄,但是海南島太小人了,老穆走後,他就禁止胡巴碰那個豬蹄。他說,你看看可以,敢吃,我掐不死你!


    麵對海南島的胡巴真可憐,就像一隻和老虎關在一個籠子裏的貓。


    海南島把自己桌子上的豬蹄遞給我,然後衝著胡巴吆喝,小子,把你桌子上的那隻豬蹄拿起來。


    胡巴就小心翼翼地拿起來,極度渴望地看著那隻豬蹄。


    海南島像個霸王似的,說,看什麽看,給葉靈!


    胡巴就像個木偶似的,把豬蹄遞給葉靈,樣子可憐兮兮的,我看著都不忍了。


    葉靈搖頭,她不太吃這些油膩的東西。她看了看胡巴,說,你你吃了吧。


    海南島癟嘴,說,他敢!


    胡巴就隻好可憐兮兮地把那隻豬蹄重新放回桌子上。


    我當時,不知道是出於內疚,還是出於同情,竟然走過去,拿起胡巴桌上的豬蹄,遞給他,我說,你吃吧,別理他!


    胡巴不看我,轉頭。


    我以為他是因為海南島的原因,不敢接。所以,我就說,有我呢。別理他!


    胡巴居然不領我的好意,直接用眼瞪我,他說,拿開!你有這麽好心腸嗎?你和你媽一樣壞!說完,他居然哭了。


    他居然哭了,哭得我莫名其妙。


    在胡巴的哭聲中,我和葉靈麵麵相覷。


    海南島說,你們別理這小子,跟個娘們兒似的,居然還哭!


    胡巴已經哭開了,索性繼續,他像在指控我似的哭著,艾天涯,你真不是個好東西!你腦袋受傷時,我不是在診所外麵等了你那麽久,給你送書包了嗎?我都對你和解了,你幹嗎上課我背古文時,那麽嘲笑我!


    胡巴說“和解”時,觸動了這些日子裏我的難受處。


    我也哭了,我說,你才不是好東西,明明給人家送書包了,跟人家和解了,還往人身上潑水,嗚嗚嗚。


    胡巴大哭,你不是好東西!明明和解了!你還讓海南島揍我,欺負我!把我揍得跟個烏眼雞似的。


    我一邊啃著豬蹄,一邊哭,那麽委屈,我說,你不是一樣嗎?和解了,你還往我身上扔垃圾。


    胡巴紅著眼睛,不依不饒,你不是一樣嗎?你把我踢進了醫院……你這個騙子,早知道你這麽狼心狗肺,我才不給你送書包,活該你丟了書包,被別人撿去!讓你媽揍死你!


    我哭,我說胡巴,你才是個騙子,我以為你好心幫我撿了書包,送還給我。我們的關係就變好了,你也就不會再欺負我了,可你還是潑了我一身水……


    胡巴哭,不是說了嗎?是你的原因,是你先嘲笑我背不好古文的……


    ……


    醫院裏,兩個十幾歲的孩子相互控訴著彼此心裏糾結了那麽久的結。


    原來我覺得胡巴欺騙了我的感情,而胡巴卻覺得自己浪費了感情;我心裏難過時,胡巴心裏也難過。我心裏的糾結,也是胡巴的糾結。


    兩個在校園裏長期處於被欺負階層的小孩——我和胡巴,對友情都暗自期許著,所以,心,更敏感。


    那天,在醫院裏,我們倆哭了,鬧了,控訴了,而且還在整個哭鬧過程之中,將兩個豬蹄給蠶食了,隻剩下一堆骨頭。


    這下,輪到海南島和葉靈麵麵相覷了。


    海南島當初光吃驚地忙著看我和胡巴戲劇性哭泣控訴去了,完全被我們淚汪汪的小眼睛給迷惑了。當他回過神來,看著一堆豬骨頭和我們倆人油乎乎的嘴巴和油乎乎的手,才發覺自己的豬蹄已經不見了,他拎著半邊豬臉,愣愣的,不自覺地苦笑了一下,罵了一句,你們兩個死孩子!


    一場曠世持久烽煙的湮滅,預示著一個嶄新和平時代的到來。


    胡巴和我握手言和之後,又在後麵住院的幾天時間裏,利用他狐狸般諂媚的本事,火速收買了小霸王海南島那顆仗義的心。以至於,海南島不久拍著胡巴的肩膀感歎,早知道你是這麽個不錯的人,我開學第一天就應該教土豆這招“猴子踢桃”,不打不相識嘛,早打早相識,我們還能早些成為哥兒們。


    這時,胡巴才知道,原來,那場災難,海南島才是背後主謀,而我頂多算個台前小醜。也明白了為什麽他一進醫院,海南島會說那樣奇怪的話。但是,又能怎麽辦呢?朋友這種東西,就好比是鴉片,一旦擁有了,就很難放棄的。


    就這樣,人生第一次,我們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


    盡管這個圈子很簡單,隻有我、葉靈、海南島、胡巴,還有時不時插進來充數的小瓷。但是,對於那個青春年代,它卻足夠珍貴,而且也將陪伴我們,走向未來的生活。


    不過,我們四個人在一起廝混,卻遭受著家長們的反對。


    我媽不願意我跟海南島和胡巴來往,吳紅梅不願意胡巴跟我和海南島來往,老穆無所謂,葉靈那個爛賭成性的姨夫,居然也有閑心擔心胡巴和海南島對自己外甥女有非分之想。


    所以,我們的友情是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的。


    所以,當它曆經了這麽多年,曆經了那麽多事情,依然存活在這個人世間,我們該多麽驕傲和自豪啊。


    海南島一般不愛上課,總是在學校外麵折騰。折騰夠了,在放學時,回班上來巡視一下我們三人的生活狀況,以及我們有沒有被欺負。有則報仇;沒則壯壯聲勢,免得一土豆一軟瓜一結巴遭遇不測。


    胡巴這個時候,已經展現出了其熱愛賺錢的天賦,開始幫著海南島介紹購買小口袋書的客戶,每天笑得跟個拉皮條的似的。海南島也很仗義,除了提成之外,會多給胡巴一些好處,比如口香糖啦,一根煙啦。每次胡巴提出要將這些額外好處折現時,都會被海南島狠狠地鄙視,靠,我怎麽交你這麽一個不上台麵的朋友,給臉不要臉!


    其實,胡巴隻是想多賺點錢,把它們都交給媽媽。這一點,我們都知道,海南島也知道,所以,他應該不是真的在意。倘若在意了,我們的友誼哪能持續這麽多年,一直持續到今天都沒玩完。


    葉靈給顧朗寫的情書已經滿滿一本日記了,但還是沒敢送出一封去。顧朗那條天藍色的小毛巾,被洗得幹幹淨淨,放在她書包裏。時不時地被她捧在手裏,對著上麵的那隻小熊傻乎乎地笑。


    而我,每天除了應付越來越繁多的功課作業之外,還要留出大腦來幫葉靈算計,每天走哪一條路,會碰到顧朗。當然,也是在幫我自己算計。


    那種暗戀某個人的日子,你是否有著和我一樣的回憶?


    每天在大腦裏盤算著,在哪段時間,他會出現在籃球場上?在哪段時間,他會出現在老師的辦公室裏?在哪段時間,他會走在去廁所的路上?


    然後在我們不知等待了多久的地點,膽怯而勇敢地假裝路遇到他。


    不知道你們的他,是否會在這種“路遇”時,對你們微微笑?而我,很遺憾。


    很遺憾,即便我們碰到了,等待我的也隻是擦肩而過,他似乎根本就不記得我。不記得那條天藍色的毛巾,不記得那隻小熊,不記得那個濕漉漉的小女孩。


    唉,我果然,是不折不扣的路人甲、土豆女、醜小鴨。


    哦,忘記說了,每次與他擦肩而過時,我有時竭力裝天真爛漫狀,笑得就跟中邪了似的;有時候就裝得跟古代仕女似的,架子端得就跟靜止在畫裏似的。


    是不是很糗?


    是不是很蠢?


    是不是很沒出息?


    不久,暗戀的事情就被海南島知曉了。當然,不是我暗戀顧朗的事情,而是葉靈暗戀顧朗的事情。


    那天,海南島如往常一樣來到班上,等我們三人放學回家。葉靈在值日,我和胡巴在抄寫黑板上的英語練習題。海南島無聊就坐在了葉靈的桌子上,無意間看到她給顧朗寫情書的那本日記。


    對於什麽事情,海南島都是很直接。


    所以,那天放學的路上,海南島突然來了一句,你要是喜歡,你就追唄!


    當時的我跟葉靈一樣,也心驚膽戰,以為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被發現了。可海南島接下來的話,讓我知道,不是在說我。因為他說,你看,你人這麽漂亮,心地也不錯,那小子就是神仙吧,也不會不考慮考慮。你現在寫了那麽多東西,簡直就是做無用功!


    無用功是我們進入高中後,才接觸的一個物理名詞,而海南島那麽年輕,就知道了。社會上混久了的人,知識麵果然就是豐富。


    葉靈被海南島說得滿臉通紅。胡巴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最後插嘴問,你們在說什麽啊?


    海南島拍了拍胡巴腦門,說,葉靈喜歡顧朗。


    葉靈喜歡顧朗。


    這句話,一直讓我覺得很美麗。兩個那麽美好的人,兩個那麽好聽的名字,一個是我最初的喜歡,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


    單看名字,就知道,他們兩個多麽相襯。所以,這麽多年,一旦想起了這一句話,我都會又心酸又幸福。為自己心酸,為他們幸福。


    那天,送葉靈和胡巴回家後,海南島對我說,哎,土豆,你說,胡巴是不是喜歡葉靈啊,怎麽一聽葉靈喜歡顧朗,就跟蔫了似的。


    我癟嘴,說,好像是這樣。葉靈那麽好看的女生,你們男生應該都喜歡吧?最後一句,我是小心翼翼地問的,似乎在探尋著什麽。是想從海南島口中探詢到顧朗可能的答案。


    海南島根本就沒留意我想什麽,全部注意力都在懊悔自己的多嘴上了,他扯了扯衣領,很不耐煩的樣子,哎呀,胡巴這個死孩子!說完,把我塞進家門,一個人不知道奔到哪裏去了。


    說完,他挎著背包離開了。


    目送海南島離開,我剛進門,老艾就端上了剛剛做的紅燒魚。


    我媽對吃的一向挑剔,最討厭吃魚,所以,吃了幾口飯,就出去串門了。我挺懷疑的,她這種人,怎麽能在六十年代那場饑餓之中活下來。


    晚上,我媽從外麵回來,就跟我爸爸說,老艾,知道不?吳紅梅家那死小子,跟著老穆家那混小子不學好,學什麽喝酒。結果好,今晚給喝大了,一頭掉到湖裏去了……


    我一聽大驚,放下手裏的作業,蹬上鞋子,就衝到門外去了。


    我媽在我身後大喊,你去哪兒?


    我頭也沒回地跑到胡巴家,大門鎖得緊緊的。我又氣也不敢喘地跑到老穆家,想找海南島,可是他家裏連小瓷都不見了,隻有穆大官在裏屋亂轉,念叨著,呀呀呀,李將軍你這個叛徒,害得孤王我登不了大統。


    我想,糟了,難道我媽說的都是真的,難道胡巴淹死了?想到這裏,我難受極了,直想哭。


    最後,老艾在老穆家門口找到了我,什麽都沒說,大手伸過來,牽起我的手,帶著我去了診所,胡巴被一群人給包圍著,像一隻倒立的青蛙似的,在擠壓胃裏的水。


    海南島愣愣地站在人堆裏,被老穆訓斥著。吳紅梅就在旁邊撕心裂肺地哭。以前,我最煩她哭,現在她一哭,我的整顆心都揪在一起,眼淚也跟著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整個衛生室裏擠滿了男女老少。出於關心人的少,來看熱鬧的人多。


    不少人是想過來看看,誰誰誰家兒子不治身亡,誰誰誰他老娘哭斷腸。然後幾個大媽大嬸談論起這件事來時,再滿是悲憫地說,可惜了啊,真是作孽喲。順帶著流幾滴老淚,然後,中午時分,該回家抱孫子的抱孫子,該做飯的做飯。


    後來,胡巴被救過來了。海南島被老穆鎖在家裏足足一個星期,作為懲罰。


    七天期滿,海南島被放出來後,去看胡巴,一直歎息老穆關他禁閉對他的事業造成了致命的打擊。


    胡巴說,沒事,我這裏有好多想買書的客戶,說完,掏出筆記本給海南島看。


    海南島看了看本子上麵記得非常認真的“客戶”,跟胡巴說,看樣子,老子拚了老命救你,是沒錯的!要是淹死了你,這得損失多少客戶啊。


    其實,關於胡巴失足落水的原因是這樣的。


    那天,當他從海南島那裏知道了葉靈喜歡顧朗,心裏挺難受的。海南島大概看出了原因,就詢問了我,當他知道,好兄弟胡巴可能是傷心了,就直奔他家去了。


    胡巴一向就不夠大氣,用海南島的話說,做事特別娘兒們。果然,當海南島找到胡巴時,他正在家裏,一邊抄作業,一邊哭。


    海南島一看,就罵他不像個爺們兒。他說,胡巴,你要是喜歡葉靈,你就追啊!別在這裏哭得跟個孫子似的,誰知道啊?


    胡巴說,要你管啊?然後一邊擦鼻涕一邊擦眼淚。


    海南島就在一邊看著他哭。最後看煩了,就一腳踢在他屁股上,說,就你這熊樣,活該葉靈不喜歡你!


    胡巴大概哭夠了,就抱著作業本歎氣,他說,其實也不是多喜歡她,我就是突然一聽她喜歡了別人,特難受。


    海南島一聽,就有些暈,說,什麽叫“你其實也不是多喜歡她”?你不是多喜歡她,你就倆眼哭得跟倆爛桃似的!你要是真的很喜歡她,你……你這是幹什麽去?


    海南島的話還沒說完,胡巴就衝出門去了。


    最後,兩個人買了兩瓶二鍋頭,跑到湖邊上喝酒去了。


    那是胡巴第一次經曆“少年維特的煩惱”。經驗豐富的海南島就幫他總結歸納,然後再做決定。


    最後,海南島科學總結報告出爐了——胡巴也就是第一次見到葉靈有點怦然心動,後麵的日子,因為追求葉靈的人太多,他自己也忘記曾對葉靈怦然心動過這麽回事兒了。直到後來大家經常在一起,習慣了四個人,習慣了這個小圈子,習慣了有朋友的日子,突然誰都不想失去。然後,今天突然聽到葉靈喜歡上別人了,就覺得我們這個四人小團體要解散了。我們的友誼要結束了。胡巴又要回到曾經有過的水深火熱之中了……


    估計當時海南島說的是“天涯喜歡顧朗”或者“葉靈喜歡上了蛤蟆”,胡巴照樣也會失戀似的慟哭一場。


    海南島明白了這個事之後,深情款款地看著胡巴,說,我早該知道,多愁善感是你的本質,胡思亂想是你的天賦,有事沒事像個娘兒們是你的愛好。


    結果,就在兩個人喝得差不多,胡巴打算放棄舊日懷念,擁抱嶄新生活時,剛一起身,身體猛地一晃,整個人就掉進了湖裏。


    海南島一看,猛地一嚇,酒醒了一半,也不顧自己喝了一瓶多的二鍋頭,就下去救人去了。


    我和葉靈知曉此事詳情,麵麵相覷,異口同聲地說道,幸虧你們命大。


    海南島斜著身子,掛在比自己矮半個腦袋的胡巴身上,說,放心,就是我們兄弟死了,也會變成你們倆的保護神的。


    胡巴說,對!生是你們倆的人,死是你們倆的鬼!


    海南島一巴掌拍在胡巴腦門上,說,你這個死孩子!你一天不娘兒們,你會死啊!你個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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