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讓


    12水緩緩地落入喉嚨,濕漉漉的記憶,在那個午夜慢慢地蘇醒。


    大三下半年,長長的一段時間,她總會進入我的夢裏。


    夢裏的她,坐在高高的主席台上,纖細的腳踝,飛舞的裙角,風翻飛過她烏黑的長發,露出她細而長的頸項。


    她回眸,對著我笑,那笑容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麵時候一樣,如同一朵花兒的盛開,那樣舒張著,帶著香氣的笑容,緩慢地盛開。這麽多年,我都忘不掉。


    然後,她又沉默著落淚,眼淚大顆大顆漫過她的雙眸。她流著淚喊我的名字,卻發不出聲響……


    夢境裏,她的聲音散落在空氣中,就像身體從高樓墜落一樣,瞬間變得像謎。


    我跌入了深深的黑暗……


    黑暗中,胡冬朵從床上跳下,走到我床邊,輕輕戳我的胳膊,她說,喂,女人,你又做惡夢了!


    我一身冷汗地看著胡冬朵,胃隱隱的痛。


    胡冬朵坐在我的床邊,遞給我一杯溫水。她說,你又喊了那個名字。


    哦。


    葉靈。


    水緩緩地落入喉嚨,濕漉漉的記憶,在那個午夜慢慢的地蘇醒。


    斷斷續續。


    續續斷斷。


    戛然而止。


    13我突然聽到了宿命的聲音——十三歲,我遇到了自己的愛情。


    葉靈。


    這兩個字,是葉靈寫給顧朗的情書上麵最後的兩個字,她的署名。她小心地將信紙給折起,遞給我,滿臉通紅。


    她看著我,天涯,顧顧朗他他……


    我皺著眉頭看著她,說,你慢點說話,別那麽急。


    葉靈就穩定了一下情緒,舒了長長的一口氣,說,顧朗……會不會覺得……我的字……很醜啊。


    看樣子,葉靈對江可蒙的話很是在意。其實,葉靈,你根本不知道,江可蒙那純屬嫉妒心理。嫉妒,你懂不懂?就像我,如果你不是我的好朋友的話,我也會嫉妒你這麽高,這麽好看的。沒事的,反正將來和顧朗交往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這些字。


    十三歲的我,懂得果然很多。我安慰她,顧朗不會的。你別擔心,我會把你的信交給顧朗的。


    就這樣,我成了葉靈的情書特使。


    第一次到顧朗班上,遞一封情書,為自己最好的朋友。心裏跟敲著撥浪鼓一樣,後背一直在發涼。


    我輕輕喊了靠門坐的一個女孩,她的眉毛長得跟蠟筆小新似的,非常有特色。我說,請問,顧朗在嗎?能不能幫我叫一聲啊。我的聲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而這個女版蠟筆小新大概是習慣了,整日坐在門口,被找顧朗的人詢問這種問題,於是她是如此輕易地聽懂了我的話,然後回頭尋找,找了半天沒找到,然後問另外一個男生,班頭兒呢?


    那男生說,班頭兒啊,班頭兒不是和一幫子人下去打籃球了嗎?


    蠟筆小新他姐很快地轉頭跟我說,小同學,他可能在操場。


    不知道為什麽,我一聽籃球場就特別興奮,忘記了自己剛剛還滿心憂傷,踩著風火輪似的就往樓下跑,跑到二樓時,撞見正上樓的海南島,他好像是來給胡巴的“客戶”送口袋書,一看我,就問,土豆,你去哪兒?跟吃了耗子藥似的!


    我看了他一眼,說,啊,我去籃球場啊。


    海南島打量了打量我的身高,啊呀,打籃球去啊,還是當籃球去?瞧你長得就跟個籃球似的!


    我沒理海南島,轉身就跑。


    在籃球場看到顧朗時,他正在場下休息,手裏的毛巾換成了亞麻色,上麵沒有什麽特殊標誌,不如那條天藍色的上麵有一隻小熊仔的毛巾和他相稱。


    一群女生在他身後,興奮得像一群麻雀。有個卷發的高個子女生,打扮很時髦,眼神卻迷離得跟喝酒喝多了似的。那樣子,勿用細辨,就知道是藝術班的。後來,我才知道,她就是傳說中的隋菲菲,不久前我還替她挨了飛天大寶手下小混混的一悶棍,腦袋上碎了一個血窟窿。


    隋菲菲並非喝醉了酒,她的眼神是習慣性迷離,全天候,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睡覺時若你扒開她的眼皮,那眼珠子也是迷離的。海南島說,那叫做“魅惑”,估計也是小混混飛天大寶所謂的“熱辣”、“勾魂”,可在我眼裏,就是喝酒喝多了,或者睡覺睡少了。


    隋菲菲笑吟吟地將一瓶新買的礦泉水遞給他。顧朗搖搖頭,指了指自己手裏,大概是說,這裏有呢,謝謝。


    隋菲菲也不惱,依舊笑吟吟的,眼神迷離得跟起了霧似的。


    我慢吞吞地靠過去,想著,我應該怎麽跟他說呢?在這麽多人麵前。我就說“你是顧朗嗎?有人托我給你一封信”好了。


    嗯,就這樣。


    顧朗。


    我喊他的名字,第一次,在這麽多人麵前。


    可惜,聲音太小,而球場又太吵,沒有人聽到。


    我深呼了一口氣,穩了穩心跳,聲音高了八度,我喊他的名字,顧朗。


    他轉頭,看向我,好看的側麵輪廓變成了完美的正麵容顏,星星般明亮的眼眸裏閃過探尋的目光。被汗水粘濕的頭發貼在他飽滿的額頭上,嘴角彎起,眼睛微微眯起,他說,你喊我?


    三個字,每一個都敲在我的耳膜上,如同樂章。而他整個人仍站在原地不動。很顯然,他見慣了這種搭訕,這種習慣讓他很自我。


    哦,我紅著臉點點頭,在那麽多人好奇的注視下,拖著步子走到他麵前,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叫顧朗嗎?


    身邊的那群大孩子就轟地——笑出了聲音,哎呀,小同學,你不是喊他顧朗了嗎,怎麽又問他是不是顧朗?小孩兒,穩住,別激動!然後一群人在旁邊起哄,尤其是隋菲菲,更是笑得花枝亂顫,身體呈不可思議角度晃動,格外引人注目。


    顧朗雖然自我,但依然很善良,他衝著我笑,笑容如同冬天的太陽一樣,明亮卻不刺眼。他的聲音很輕緩,像寂靜冬夜沙沙的落雪一樣輕柔微啞,他說,你有事嗎?


    他的話音剛落,球場上的籃球突然被打飛,像長了眼睛似的衝我腦門上撞來。


    顧朗眼疾手快,一把將我拉開,掩到身後,自己整個人前傾一步,伸手,劃出一個完美的弧度,以減輕籃球的衝擊力度。末了,籃球那麽聽話地落在他手裏。他彎起手腕,隨意地一拍,籃球輕輕擊地,彈回籃球場上同伴的手裏。


    顧朗擋開籃球,鬆了一口氣,轉頭看看像一隻被嚇傻了的呆鳥似的我,說,你沒事吧?


    我的臉紅紅的,說,沒沒事。其實,整個人都不能思考了。


    後來,大學喜歡上了看周星馳的電影。每次看到《大話西遊》裏的紫霞說“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總有一天,他會駕著七彩祥雲來迎娶我”那一刻,我就會想起籃球場上顧朗為我擋球的那一幕,回想他像英雄一樣為我挺身而出時的情景,回想他把我掩到他身後時手心的溫度。


    恍若隔夢。


    他笑,說,你到底有什麽事情?


    我回過神來,低頭,輕聲說,有人托我給你一封信。


    顧朗輕輕哦了一聲,很顯然,我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那一刻,全場的人都在等待著我將那封信交給顧朗。


    我在口袋裏掏了半天,才慢慢吞吞囁嚅道,對不起啊,信好像忘記帶了室……


    籃球場上響起了哄笑聲——這大概是他們見過的最蹩腳的搭訕吧。隋菲菲在一旁,雙手抱在胸前,表情意味深長。


    顧朗也忍不住笑了,眉眼之間有種雲破天開的晴朗,他說,那好,你找到了再給我,沒找到也沒關係。


    可是,沒人知道,我說了謊。


    我最好的朋友葉靈托我轉交給顧朗的那封情書,它安靜地躺在我的口袋裏,安靜地睡著了。


    葉靈,對不起。


    我對不起你第一次見麵時就為我說話,因我而被孤立的那種好!


    我對不起你第一次見麵時就給了我的那種笑。那種如同一朵花兒的盛開,那樣舒張著,帶著香氣的笑容,仿佛一觸碰,就可以走進你的內心。


    那一天,你像一個天使一樣,走進了我的生活。


    而這一天,我卻像一個女巫一樣,藏起了你溫柔的語言美好的呢喃。


    我對不起你的信任,在你將全部少女的秘密心事都托交給我,而我卻沒有告訴你我的小心思。


    你把你的第一場表白,交給了我;而我,卻辜負了它的純白與美好。


    很多年後的夜晚,你已不在我身邊,我常常會想起,如果籃球場上,沒有發生丟球事件;或者,當球衝我飛過來時,顧朗沒有拉開我,而是眼睜睜地看著籃球砸在我的腦袋上,然後再和別人一樣笑。


    我想,我不會聽到宿命的聲音;我不會說謊,我會將你的情書交付;我會安靜地在你身邊,我會幸福地看著你們相愛。雖然這個過程,我會心酸我會哭,但是,葉靈,你還肯相信嗎,其實我那麽想你幸福。


    放學時,葉靈和我一起走,她小心翼翼地問我情書交給顧朗時發生的每一個細節,滿眼羞澀喜悅的光芒。而我,懷著心事搭著腔,對她說著謊。


    胡巴跟在我們身後,扶著單車,單車後座上載著海南島倒騰來的最新口袋書。


    海南島在校門口被江可蒙給喊住了,大概的談話內容就是一名班幹部用心良苦地挽救逃課成災的失足少年。不過,江可蒙埋怨海南島時,聲音特嗲,而海南島偏偏好這種說話嗲嗲的女生,一碰到女生拋媚眼海南島絕對會挺身而出,不管刀山火海。就好比當時和隋菲菲廝混在一起時,就是因為隋菲菲在小吃店裏衝海南島拋了拋媚眼。


    海南島這小子,用胡巴的話來說,就是特墮落特無恥,對待感情就跟吃飯似的,隻要是想吃的菜就吃,摻了砒霜也吃。也太隨便了。


    不過,海南島對江可蒙可沒隨便起來。很顯然,海南島這個流浪慣了的少年、太缺少母愛的孩子,喜歡的是隋菲菲那類禦姐,而不是江可蒙這種黃毛丫頭似的蘿莉。用胡巴的話說,江可蒙你別整天對著海南島騷包了,你壓根就不是他那杯茶。


    就這樣,海南島對女生的審美觀一直被我們這些朋友詬病,後來居然習慣了。我們甚至都做好了準備,某天二十八歲的海南島娶回八十二歲的超齡禦姐我們都不奇怪,隻要老太太會嗲嗲地喊他honey喊他甜心喊他蜜瓜。


    告別了幽怨的江可蒙,海南島跑到我們身邊,小身板在陽光下晃蕩,有一種讓人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葉靈偷偷地笑,俯身靠在我耳邊說,喂,天涯,可蒙不會是喜歡上海南島了吧?


    她居然喊一個曾經那樣針對她的女生“可蒙”,而不是“江可蒙”。她真的很單純,很善良。


    胡巴也跟著起哄,揶揄道,老大,江可蒙這個小色狼是不是又披著班幹部的羊皮和你談心了?


    海南島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拽拽地說,就那樣,我沒給她好臉色看,丫頭精神有問題!他叔叔江別鶴這死孩子一三五找我談話,這神經病丫頭二四六找我談心。唉,你們說,我爹媽生了我這如花似玉的人,老穆養活了我這玉樹臨風的身,難不成就是擱在學校裏給這倆死孩子折騰消遣的?


    海南島說得沒錯,他確實總是對江可蒙愛搭不理的樣子,每次和江可蒙說話,小臉總是冰天雪地的,仿佛隨時都會開出冰山雪蓮來。估計江可蒙再折騰下去,海南島的小冰臉跑出北極熊來都說不準。


    可是,海南島越是這樣,江可蒙就越是欲罷不能,越覺得海南島超酷超夢幻超西門吹雪南門結冰。總之,她是鉚足了勁纏著海南島,既然你的臉上北極熊都出沒了,就不差我在上麵再養一群企鵝。用胡巴的話說,好上這一口了,沒辦法。


    高二那年,一場由江可蒙、海南島聯袂主演的青春年度大戲隆重上演,那真是天崩地裂飛沙走石鬼哭狼嚎山河動容禽獸不如。唯一能與之抗衡、拚一個你死我活的隻有不日之後胡冬朵的那場曠世狗血的極品初戀爆走婚禮。


    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那段日子,總是會風平浪靜的。


    海南島說完了江可蒙之後,轉頭跟胡巴討論打算做點兒別的生意,總是折騰這種口袋書遲早沒辦法混了。那表情嚴肅得就跟全中國的經濟大命脈都掌握在他手裏,他不想辦法拿主意全國老百姓都會跟著他餓肚子。


    胡巴點頭哈腰,說,是,老大,我也這麽琢磨,要不我們代理我媽的豬蹄吧?給班上同學送餐。


    海南島一巴掌拍在胡巴腦門上,代理你媽的豬蹄?去你媽的豬蹄!你這個死孩子就知道吃!我們是做精神食糧!精神食糧什麽概念,你懂不?不是喂豬的口糧!靠,你這死孩子!敗家的玩意兒!


    敗家的玩意兒是海南島最新的口頭語,大概是老穆常用來罵自己傻兒子穆大官,海南島覺得挺好的,就借用了過來。


    海南島也不是不上學,有段時間,他在老穆的監督下,開始按時上課了。當時歐陽班主任甚是欣慰,覺得海南島將會走上革命的康莊大道。那幾天,我們班上的人數齊刷刷的,用氣象術語來說,就是:霸王、土豆、軟瓜、結巴四大星座同時出現在了班級上空,神奇天象百年難得一見。


    各位上課的老師心情也清爽了很多。反正他們也知道葉靈和海南島肚子裏有多少墨水,為了自己長壽,他們上課堅決不會提問這兩個人。不過,每天看著這對金童玉女般的木頭人,還是蠻養眼的。


    老師的心情也沒清爽幾天,海南島那裏就出問題了。


    隔三岔五的就有人爬到我們班門口喊,小海南,快回家,你爹當皇帝造反被警察帶走了。


    或者是,小海南,快點回家去,你爹他在湖邊上辦登基大典掉水裏去了,在衛生室搶救呢。


    有時候,他們找不到神出鬼沒的老穆,就跑到學校裏找海南島,海南島聽後,顧不上歎氣就一躍而起,從桌子上直接跳過,跳出門去。


    這課沒法上了。老師課本一扔,如是說。


    海南島頭都不回,說,好,反正我也不想上了。就這樣,海南島再次告別了校園,每天我們上課時,他在外麵折騰;我們放學時,他來學校紮一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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