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我仿佛又回到了初二那年的教室,歐陽老師帶著少年海南島推門而入那一刻。


    很多年後,我仍然記得冬季那夜,幹燥的空氣中,響徹停車場的裂帛聲。


    那聲音裏夾雜著哀求,討饒,那是一種含在嗓子裏不敢爆破的聲音,蒼涼而無助。期間還有罵罵咧咧的聲音,說,誰讓你在這裏擺攤?影響市容你知道不知道?


    正是這些聲音,讓江寒迅速將我放開,他的下唇一絲殷紅,沁著嬌豔的血珠,而我的唇齒之間,殘留著一抹鮮紅。


    我們倆的注意力被這裂帛聲以及之後的嘈雜的哭喊聲和訓斥聲吸引住了。以至於,江寒忘記了下唇的生疼,我忘記了被冒犯的尷尬。


    不遠處,一個老人身體佝僂著,緊緊拖住執法城管的腿,想要要回被他們沒收掉的東西,推搡之間,她本已襤褸的衣服被撕破,裂帛聲沉默而清脆。她嘴巴裏含含混混地哭著,說,求求你們,我再也不亂擺攤了,把東西還給我吧。


    聲音有些熟悉,讓我恍惚,卻一時間想不起在哪裏聽過。


    夜風肆虐,吹起她被拉扯壞的衣服,一張相片大小的紙片從她懷裏飛出,一起飛出的還有一些零碎的錢幣,紙片彈到地上,再次隨風飛起——


    一時之間,那個老人不知道該去追逐風裏紛飛的紙幣,還是該去哀求那些城管不要沒收她的東西,她幾乎是跪在地上,兩相為難之下,終於追著紙片跑去……


    那張紙片被風卷著刮向我的臉頰,江寒試圖用手擋住,可是風力太大,紙片依然吹向了我的臉,所幸因為被老人揣在懷裏很久了,紙片周邊都起毛了,並不鋒利。否則,我的臉定然會留下細小的傷。


    紙片打中我的臉後,落在了江寒的腳邊。


    那個老人連滾帶爬向我們跑來,這時。我才發現,她含淚追逐的紙片似乎是一張舊相片。再看那老人,竟然又是當初胡冬朵出手相助過的尋找兒子的婦女,我們一個多月前,還在唐繪門口的垃圾桶前遇見過。


    江寒看著那個奔跑而來的婦女,眼中頓生出了一絲憐憫的光芒,他俯下身,去撿那張相片,嘴唇上那滴嬌豔的血珠落在了相片上。江寒注視了那滴血珠一眼,冷冷地斜睨著我,嘴角一絲嘲弄的笑,他恨聲道,你等著!


    我也很囂張地看了他一眼,說,等著就等著!老子逮哪兒咬哪兒!


    江寒將相片上的血珠抹去,衝我促狹地一笑,目光微醺,說,好啊!下次,我倒要看看你這逮哪兒咬哪兒的本事!


    他將相片遞給那個哭著跑過來的婦女,那女人千恩萬謝,擦淚時看了看我,微微一怔,說,姑娘,是你啊。


    我看著她,心裏很酸,說,阿姨,怎麽是你?


    她說,我就是擺擺攤,賣點小東西,可是被沒收了。她說到這裏,眼淚流得更急了。卻怕被我們嫌棄,於是急忙用衣袖擦了擦鼻涕和眼淚,動作像個孩子一樣。


    大抵是內心是在太難受,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說,那些東西他們收了沒事,可是我找我兒子的一些東西……他們不能拿走啊,這麽多年,就靠這些四處打探到的消息區尋他啊,這一沒收去,什麽都沒有了……說到這裏,她狠狠地哭了起來。


    哭聲沒有扯開,她就給吞進了喉嚨裏,她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麽,連忙說,姑娘,不耽誤你了,我再去求求他們。


    我剛要開口,說,我幫你去吧。


    這時,江寒拉住了那婦女的胳膊,將我也擋在了身後,隻說了兩個字,簡單而有力,我去。


    夜風吹散他的頭發,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江寒這個人,其實很善良。從他看到這個女人眼中閃過的那絲悲憫的光彩,我就感覺到他的內心其實很敏感,一個花花公子的外表之下並不是一顆玩世不恭的心。


    同樣,也是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我想起了那天在唐繪,他說過的那句話——艾天涯,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女人的位置永遠不該是站在男人身前!天塌下來也是男人的事。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內心突然漾起了一絲特別的暖意,細細的,急急的,整個人有些眩暈,身體突然不穩起來。


    那一天,江寒幫助那位阿姨要回了東西,和那些城管客套了幾句。


    那位阿姨幾乎要給江寒跪下了,感激得不知作何言語。她手裏不停地摩挲著那張相片,癱在手裏,淚眼婆娑。


    我和江寒本來要離開,可是,看到她如此傷心,走上前試圖安撫幾句,我的手剛落在她肩膀上,眼睛瞟到那張相片,先是一愣。不由得從她手裏拿了過來,仔細端量,半晌之後,整個人被這張相片深深震懾住了,天空仿佛砸了下來,天崩地裂的感覺,往事夾雜著回憶,在我眼前電閃雷鳴——


    泛黃的相片上,那個穿著背心的少年,狹長的單眼皮,劍眉皓齒,頭發淩亂……我仿佛又回到了初二那年的教室,歐陽老師帶著少年海南島推門而入那一刻,那時的他,隻是比相片上的男孩長高了一些,臉長開了一些。


    江寒發現了我的臉色有變,他看了看相片,也看不出什麽,於是皺著眉頭,說,怎麽了,天涯?


    他當然看不出什麽,因為現在的海南島和少年時的海南島,容貌還是多少發生了變化的,更重要的是,江寒和海南島又不熟悉,看不出來也是理所當然。


    那位阿姨也緊張地看著我,眼裏含著淚光,她說,怎麽,姑娘,你是不是見過他,見過我兒子?


    我的嗓子幹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心底有無數的聲音在升騰著,翻滾著,左右著我的思考——


    ——是不是隻是模樣相似而已?如果我胡亂說錯話,那會引來尷尬和空歡喜的。


    ——會不會海南島施舍二百塊錢的女人不是眼前這個女人啊,他也想找自己的母親,所以才會施舍二百塊錢給那個同病相憐的女人。


    ……


    突然之間,頭疼欲裂。


    我定了定神,對那女人說,阿姨,有沒有人……最近兩個月裏……有沒有人……給你二百塊錢啊?


    中年女人突然愣住了,有些回不了神,她嘴巴哆嗦著,說,有,有的。不過,我抬頭時,那人已經走了。怎麽……她的眼裏突然閃過一絲光亮。


    而這絲光亮落入我的眼裏卻湮滅了,我明白了,海南島是見過她的……


    我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我說,阿姨,沒怎麽,就是當初為你打架的那個女孩,我的朋友胡冬朵給的。她跟我說起過。


    哦。中年女人的眸子黯淡了下去,說,真謝謝你那同學啊。


    我對於她說謊了,而這一切,很分明地落在江寒眼裏,他看著我,目光裏盛滿了審視。


    我擔心以後沒辦法再聯係上她,連忙說,阿姨啊,我也可以幫你打聽消息的。你給我一個聯係方式吧。


    中年女人感激得不知道怎麽說話了,她連忙將老家的電話寫在紙上告訴了我,臉上還帶著一絲羞澀,說,我沒有聯係方式,這是我老家的。如果有消息,你就告訴我老家人,他們會轉告我的。


    我點了點頭,將自己的聯係方式給了她。我說,一個月內,阿姨,你一定要給我來一次電話啊,無論我能否幫你找到,我們再聯係就是。


    她先是楞了一下,然後說,好。


    末了,她告訴我,她走丟的那個兒子叫做顧泊天。


    顧泊天。


    我嘴巴裏喃喃著。


    原來,海南島,你有一個這樣動聽的名字。我一直以為你從不肯提起的原名是狗剩、鐵蛋、衛星、長征之類。


    也或者,真的是我認錯了,看花了眼。顧泊天不是你,你不是那個走丟的男孩子,你就是海南島,你是個孤兒,你是穆王爺帶回麻紡廠的小痞子,你是我們的老大……


    江寒在開車,他的嘴巴微微一翹,彎起一個特別好看的弧度,他說,看不出來嘛,你和姓顧的人可真是有緣。我看著他,沒有拌嘴,眼睛一紅,說,江寒,我突然,很累。


    江寒一愣,他很不習慣我示弱,很不習慣,於是,她笑了笑,專心地盯著前方,別裝可憐,裝可憐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我拎著避孕套去找夏桐時,她的實驗已經結束了。


    夏桐將避孕套還給我,拍了拍我的臉,拿去!吹氣球玩吧!


    我轉身離開時,夏桐喊住了我,說,天涯,是不是有什麽事情……


    我果然是個總會被她一眼看穿的人,經年不變。


    我要搖頭,說,在胡巴那裏折騰得很累,想早點回去休息。


    這是今天,我第二次說謊。


    我離開夏桐後,就連忙跑出校外,手裏捏著那包驗孕紙,內心波瀾萬丈,我見到海南島該說什麽呢?說什麽呢?


    一束車燈的燈光晃向俄的臉時,我才看到,江寒仍在校門口,他的車緩緩靠在我眼前,他搖下車窗玻璃,看著我,說,怎麽,又要去那隻垃圾桶翻那枚吊墜嗎?一個多月了,你翻來翻去,煩不煩啊?


    我吃了一驚,說,你怎麽知道的?


    江寒冷笑,說,隻要是我想知道的事情。


    我也回了一個冷笑給他,我說,我原本以為你是一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呢,沒想到原來是開偵探事務所的。


    江寒沒理會我的話,他舔了舔下唇的傷,看著我,說,我看不出那個男人好在哪裏,他不過就是一個混社會的,還是一個拉皮條的。你到底沒有腦子!


    江寒之所以說顧朗是拉皮條的,原因是唐繪這種燈紅酒綠的娛樂場所裏,不可避免有小姐之類。那些唐繪的小姐們一個個如花似玉,前些日子,我一直去唐繪溜達,企圖與顧朗“巧遇”,也曾見識過。她們時不時地攀在掃把頭崔九的身上,崔九就遠遠地看著我笑,那眼神裏透露的意思大概是,別打我們家老大的主意了!你沒看到這裏的小娘兒們一個比一個風騷,你算哪根蔥啊!


    顧朗的現在,我並不了解,隻是知道,他已經不再是校園裏,那個遞給我天藍色小熊毛巾的天使少年了。可是,我依然不願意,他被人這樣嘲諷。尤其是被這個腦子進水、自高自大、以騷擾我生活為樂的花花公子江寒嘲諷。


    於是,我忘記了停車場裏,江寒對那個陌生婦女的悲憫和善良留給我的好印象。我瞪了江寒一眼,反唇相譏道,怎麽?他幫你拉過皮條嗎?你這個嫖客!


    江寒輕蔑地笑,說,老子是嫖客,也不會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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