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趕緊商議了下,北地的兵壓境,臨安城在眼下絕不能亂,讓楊存中他們退了兵。


    此時的張小娘子,早已被百姓們護著,出了臨安城,上了驢車。


    田阿土駕著驢車,憨憨笑道:“小娘子,你別怕,到我們村子裏去躲一躲。我們村子雖窮,人都善良得很。進村得坐船過河,若是官府的人要抓你,馬上就知道了。你可以躲到後山上去,保管誰都找不到。”


    張小娘子笑了起來,響亮地應了:“多謝你們。”


    此時天色已晚,殘陽如血。她看向著了火般的漫天晚霞,渾身倦意難忍,又感到無比的輕鬆暢快。


    李光曾問她,可害怕?


    張小娘子毫不猶豫回答,她怕,當然怕。


    但她做這一切,義無反顧。


    為了家人,也為了良心。


    趙統帥能從浣衣院殺出來,身後無數追隨之人。是她給了他們活下去的機會,給了他們尊嚴。


    而自己散盡家財,有收買民心。但更多的,還是民意,百姓們都恨朝廷那群貪官汙吏已久。


    阿娘大哥嫂嫂侄兒侄女他們應該到了明州,不知可有順利上船?


    到了北地,將清河郡王府的宅子田契全部奉上,加上她在臨安做的這一切,他們就能平安活下去了。


    而她自己,這一輩子比起那些後宅婦人,過得尚算精彩。若能活到北地收複臨安那一日,見上趙寰一麵,這輩子就全無遺憾了。


    *


    趙寰騎馬與林大文他們疾馳到襄陽兵營,張保焦頭爛額迎上前,結結巴巴道:“趙統帥,他們打起來了,下官,下官勸不住。”


    他正要說打鬥緣由,趙寰並未有聽的意思,打馬從他身邊跑了過去。張保呆了下,再看到跟在趙寰身後的親衛,嘴巴張開,再也沒合攏過。


    到了校場,趙寰飛身下馬,看到近百人打得正激烈,她大步上前,氣沉丹田怒喝一聲:“都散開!我數一,二,三,敢不聽者,殺無赦!”


    有那聰明的,忙放開手,偷偷溜了。有那平時囂張慣了,本來就不服氣襄陽兵投降的,陰陽怪氣道:“喲,趙統帥問都不問,就要殺人了......”


    趙寰麵無表情,隻管喊數。


    “一”!


    “二”!


    “三”!


    臉上黥麵,滿臉橫肉的小校,他以為法不責眾,何況襄陽兵投了降,趙寰該想方設法,拉攏安撫他們。


    趙寰若膽敢隨意殺人,兵營就得炸營了。


    小校心想到底是婦道人家沒見識,以為這樣就能嚇住他們。他輕蔑淬去嘴裏的血沫,拍著胸脯叫囂道:“有本事將我們都殺了!”


    趙寰眼都不眨,手用力揮下。


    親衛隊手上勁弩箭矢,破空呼嘯而去。慘嚎四起,瞬間血流成河。


    第121章


    血腥殺氣, 強弓勁弩籠罩住了兵營,所有的兵將都噤若寒蟬,遵從命令呆在營房裏, 半步都不敢動。


    他們這時方真正察覺到, 當時北地攻下襄陽時, 好似春日除外遊玩踏青般輕鬆。


    真正的北地精兵,他們是天降殺神。襄陽的兵與他們比起來,無論從軍紀還是兵器, 兵丁的氣勢, 就好比天上地下。


    麵對著校場倒下的屍首,聰明躲開的兵將瑟瑟發抖,張保更是雙股顫顫, 連話都說不利索:“趙.....趙統帥......”


    趙寰目光淡淡掃來,張保的話飛快咽了回去,嗖地一下站得筆直。


    張保曾在嶽飛部下當兵, 趙寰曾聽說過他, 比不上其兄張俊的聰明,但人還算仗義忠厚。


    這份仗義忠厚,在腐爛的兵營裏浸淫日久, 像是石頭外麵包裹了層厚厚的苔蘚。


    鈍且愚蠢。


    幸虧,他未愚蠢到令人生厭, 尚留有一絲良知。不主動欺壓百姓, 亦不會出言勸阻。與這世間大多數人那樣, 心安理得隨波逐流。


    趙寰不耐煩與他多說,指著先前活下來的那幾人, “你,你, 一個個來,先報自己的名號官職,家鄉何處,犯了何事而被黥麵,因為何事而打了起來。”


    被最先點到,臉上同樣黥麵的漢子,約莫已經四十歲出頭,他戰戰兢兢上前,囁嚅著道:“下官成財,廬州人,在家鄉.....”他吞吞吐吐起來,掀起眼皮偷瞄了眼趙寰。


    趙寰眼神平靜如水,就那麽望著他。


    成財頭皮瞬間發緊,連嗓子都像是被堵住了,呼吸變得困難,再不敢隱瞞,飛快說了下去:“在山上當了土匪,搶劫殺人,被官府緝拿住,匪首判了斬立決。下官隻是小嘍囉,被黥麵投入了兵營,如今是伍長。”


    說到這裏,成財又開始囁嚅了起來,含糊半晌,都說不出個所以然:“那個,他陳三狗,他.....”


    趙寰腳步微微動了動,成財驚恐後退兩步,一口氣道:“下官有個相好的叫媚娘,陳三狗也看上了媚娘,經常前去找她,回來還嘲笑下官,陰陽怪氣下官那個不得力,沒能讓媚娘爽快。身子不行,骨頭也軟,投降北地的都是群軟蛋。陳三狗囂張得很,經常在兵營裏耀武揚威,許多人都受過他的欺負,趙統帥若不信,隨便去找幾個人打聽就能知曉,下官有無撒謊。下官實在冤枉啊!”


    其他也跟著紛紛附和,揭發陳三狗的罪狀。陳三狗一派的兵丁,紅赤白臉開始反駁。


    “成財你少含血噴人,你本來就不行,人又沒本事,還不能讓人說你幾句了?”


    眼見雙方又要急眼,趙寰手上的苗刀,往地上重重一頓。


    所有人立刻鴉雀無聲,退到了兩邊。


    趙寰問道:“成財,你家鄉可還有親人?”


    成財愣了下,答道:“下官被官府抓了時,家中尚有阿娘在,下官妻子在家中伺候。她生女兒傷了身,不能再生了。眼見下官就要絕後,被村子裏的人看不起。可家裏實在太窮了,隻能鋌而走險,去做那打家劫舍的勾當,賺了錢去買個小妾,回來生兒子傳宗接代。”


    趙寰不鹹不淡問道:“那你女兒呢?”


    成財眼神飄忽,閃爍其詞道:“阿娘生了病要吃藥,家裏沒錢啊,窮,就將女兒賣了。”


    趙寰哦了聲,“那你為何不將妻子休棄,或者將她賣了,得來的錢去再娶一房?”


    成財耷拉著腦袋,眼珠子亂轉,吭哧著道:“下官妻子生得醜,身子又不好,賣不出幾個大錢。若賣了她,家中阿娘沒人伺候,家事無人打理了。”


    這是要留著一頭老驢在家中使喚,的確不能賣。沒賺到能買一個女人,重新娶一房的錢之前,休棄掉說不定會連醜女人都沒了,不劃算,還得不償失。


    趙寰繼續問下去,“那你如今可有兒子繼承香火了?”


    成財肩膀塌了幾分,道:“下官對不住列祖列宗,後來再也沒有過孩子。成家的香火,就要斷在下官手上了啊!”


    趙寰道:“你成家可是了不得的人家,香火斷在你這裏,著實是比天塌下來還大的事情。”


    成財愣住,臉漸漸漲得通紅。其他人也回過味,看向他的眼神中,反而多了幾分同情。


    匪兵匪兵,明麵上來說是兵,與匪也無異。金人打來時,朝廷允許武將自行募兵,張俊的兵營裏,就更加烏七八糟。他們有些人手上沾有人命,無惡不作。還有像是成財這樣的人,對於這個世道來說,除了打家劫舍是罪,賣掉女兒,要買女人生兒子繼承香火,遇到那糊塗的官員,還會心生同情,判他個無罪。


    趙寰對女嬰的補償政策,隻能起到一部分作用。開啟明智,讓百姓能過上安穩的日子,能起的作用也有數。


    哪怕到了千年的後世,比起現今的局麵也沒多少進步,還是要拚命生兒子。兒子才能傳家,溺亡女嬰,送掉女嬰的事情也屢見不鮮。


    趙寰意興闌珊,沒再繼續問下去。比起金人,她對這群兵丁,更多了層怒其不爭。


    成財已經近四十歲,本早就該解甲歸田,在兵營裏卻仍有很多。因為大宋的兵丁策令,新兵不斷送進來,老兵繼續留著,很快將新兵帶成了兵油子。上了戰場時,打仗不行,逃跑投降卻熟練得很。


    趙寰看了眼成財他們,讓他們暫時回了營,吩咐張保:“收拾一下,去將百夫長以上的人,都叫到校場來。”


    張保忙叫上親兵,將地上的屍首飛快抬走,回營房去將人叫了來。


    冬日天氣陰冷,地上厚厚的血跡尚未凝固,觸目驚心。


    趙寰站在將台上,望著底下的百夫長,千夫侯,萬夫侯,遊擊將軍,都頭,指揮使,一大堆的將領,烏泱泱差不多近四百人。


    寒風吹來,帶著濃烈的血腥氣。將領們不明白趙寰的用意,忐忑不安地立在那裏,難得比整兵時還要站得端正,一聲不敢坑。


    趙寰抬眼看去,迎著她目光的人,忙不迭躲避。


    掃視了兩圈,趙寰終於不緊不慢開口:““校場上鬥毆的事情,你們應當聽說了。你們平時是如何治兵,管著底下的隊伍,視軍紀為無物,我暫且給你們留點情麵,就不一一點出來。你們回去自我反省,在明日一早,主動來承認錯誤,並且提出改善的方法。我忙得很,隻給你們每人小半柱香的功夫,想要敷衍,替自己辯解,或者不來,由你們自己決定。”


    說完,趙寰大步下了點將台,騎上馬揚長而去。


    來去如風,除了留下一堆屍首,還有繼續留在營地,用箭弩包圍著他們的北地精兵。


    回到了襄陽城,趙寰的神色鬆弛下來,慢慢翻看著賬本名冊。


    林大文留在了兵營,薑醉眉跟著趙寰進了書房,懷疑地道:“他們這群人,向來滑頭慣了,肯定又會推三阻四。”


    趙寰道:“他們不敢。”


    薑醉眉怔在那裏,一時想不明白。


    趙寰沒多說,歎了口氣,將冊子一扔,道:“快過年了,南邊朝廷真是一團糟汙啊!”


    薑醉眉回過神,嘲諷地道:“我與他們打過交道,這般大的事情,哪能那麽快決定下來。何況,官員隻管可是對自己一方有利,其他的倒是次要。”


    趙寰搖搖頭,道:“此次不同。官員們會難得齊心協力,世卿世祿沒了,就是要他們的命,真正戳著了他們的痛處。”


    薑醉眉想了下,小心翼翼問道:“那趙統帥的意思,可是要繼續打下去?”


    趙寰道:“等著吧,先解決襄陽的事情再說。”


    薑醉眉試探著問道:“先前我不明白,瞧見趙統帥的意思,兵丁的問題解決了?”


    趙寰道:“應當能順利解決。”


    薑醉眉立刻放下了心,趙寰向來不喜講空話,她說能解決,就一定能解決。


    到了天擦黑時,張保到了將軍府,求見趙寰。


    趙寰正準備用飯,對薑醉眉抬抬眉,道:“來了。你去叫他進來。”


    薑醉眉看著案幾上她們兩人的食盒,問道:“可要給他也準備一份?”


    趙寰無所謂,道:“去吧,我估計他會食不下咽。”


    薑醉眉笑了起來,起身出去與周男兒說了聲,將張保領進到了正屋。


    張保進屋見禮,看到案幾上擺好了飯,他呆了下,馬上道:“下官等趙統帥用完後再來。”


    趙寰道:“你既然來了,定有急事,咱們邊吃邊說。”


    張保道謝後在下首坐了,周男兒提來了熱水食盒,他客氣謝過,雙手搭在膝蓋上,等著趙寰先動筷子。


    趙寰下巴抬了抬,道:“先去洗一洗。”


    張保蹭地一下站起身,僵硬地道:“下官沒事,不髒.....”說到一半,忙閉上了嘴,去架子便胡亂洗了,再回來繼續坐下。


    薑醉眉看得直撇嘴,她見過張小娘子,很是喜歡她的勇敢聰慧,聽說洪夫人也能幹,就家中的兒郎們,連著張保一起,一個不如一個。


    廢物如成財,還舔著臉想要買小妾回來傳宗接代,不能斷了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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