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生活作風問題,就是男女問題,這誰不知道呢?一個男人生活作風出了問題,一定是搞了女人,問題越嚴重,搞的女人越多。我那時候十三歲,性腺半生不熟,我知道父親作為一個大權在握的男人,就要搞女人,但我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搞了多少,搞那麽多女人有什麽用呢?這事不好問別人,張不開口,我自己琢磨,琢磨得下身勃_起了,就不敢再琢磨了。我不敢勃_起,因為我母親不準我勃_起,勃_起對她是最大的冒犯。她不管我是故意還是無意,一律嚴懲不貸。有一天早晨,我夢見了熟悉的綜合大樓的樓梯,很多年輕貌美的女人像孔雀一樣開著屏,朝父親四樓的辦公室拾級而上,他們在樓梯上咯噔咯噔地走,走到三樓,每個人都轉過身子,對我回眸一笑。我陶醉在一種陌生而美妙的幻覺裏,迷迷糊糊的,我被母親用塑料拖鞋打醒了,她憤怒地瞪著我支起來的短褲,把我打下了床。她一邊打一邊罵,無恥的孩子,下流的孩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啊,你翹得那麽高要幹什麽?我讓你學他的壞樣,讓你無恥,讓你下流!


    母親對男性生_殖器感到厭惡和憤怒,我的也一樣受牽連。她與父親的決裂從分床開始,他們劃清了界線,但沒有馬上分道揚鑣。起初我以為母親要挽救父親,後來我才知道,那不是挽救,也不是恩賜,是一種債務清理。父親在母親的眼裏已經賤若糞土,沒必要挽救了。她要留下時間做一件事,什麽事?懲罰。她放不下自己的這項特權,她要懲罰父親。母親最初的設想是懲罰父親的精神,可是天有不測風雲,父親的精神,正如他突然彎曲的脊背,已成一堆廢墟,沒有多少懲罰的餘地了,於是,先懲罰父親的精神還是先懲罰他的身體,便成為母親兩難的選擇。


    母親早晨出門的時候,父親替她搬過自行車,叮囑道,路上小心,騎慢一點。母親說,你那髒手別碰我的自行車,我騎慢騎快不關你的事,讓拖拉機撞死了才好,幹脆一了百了。父親知趣地離開自行車,說,那你廣播念稿子慢一點,千萬別出錯,現在牆倒眾人推,別給人抓住辮子。母親冷笑一聲,說,多謝你,你還在充善人,現在我還有什麽資格念稿子?誰敢給我開麥克風?你知道我在廣播室幹的什麽事?我天天給張小紅剪報紙呢!母親說到她給同事剪報紙的時候情緒失控了,屈辱使她歇斯底裏,她的手突然朝地上一指,庫文軒,都怪你,你死有餘辜,給我跪那兒去,給我跪著!


    父親驚愕地看著母親,他說,這是你不講理了,我是好心囑咐你幾句,你怎麽能讓我下跪呢?


    母親的手不依不饒地指著院門口的地麵,跪下,你這種人不配站著,隻配跪!你到底跪不跪?今天你不跪,我就不去上班了!


    父親猶豫起來,也許他在心裏評估自己的罪惡,是否必須要以下跪來洗清。我在房間裏窺視著僵持不下的父母親,他們大概對峙了兩三分鍾,父親作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決定。他朝我的房間窗戶觀察了一眼,扯了扯褲腿管,慢慢地跪下了,跪下了。他跪在院門口,對母親故作輕鬆地笑著,跪就跪吧,我死有餘辜,該跪。


    母親臉上的憤怒不見了,她的表情風雲變幻,看不出來是滿足還是不滿,也許是一種深深的悲傷而已,她的眼睛著了魔似的,死死地盯著父親的膝蓋,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說,你跪在院門口什麽意思?讓街坊鄰居來參觀嗎?人家一開門就看見你了,你還有臉笑?你不嫌丟臉我嫌丟臉。


    父親站起來,嘀咕道,你還記得注意群眾影響,很好,那我跪哪兒合適呢?他朝四周掃視了一圈,物色了大棗樹下麵的一塊石鎖,他緩緩地跪在石鎖上,抬頭看著母親,表情有點討好,有點無奈。母親扭過臉去,推了自行車就走,走到院門口,我看見她去拔門閂,拔了幾次都沒有拔下來,母親突然回過頭注視著石鎖上的父親,她的臉上已經淚流滿麵,我聽見了她淒厲的尖叫聲,你氣死我了!讓你跪你就跪?庫文軒我告訴你,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懂不懂?你這種男人,看以後誰會瞧得起你?


    父親在石鎖上欠起身子,仰望著母親,看上去他有所觸動,一個膝蓋下意識地抬了起來,另一個膝蓋卻服從向下的慣性,按兵不動。母親出門後他慢慢地站起來,我衝出了房間,父親發現了我,羞慚的表情從臉上一閃而過,他拍著膝蓋,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說,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就這一次,鬧著玩的,東亮,你最近為什麽不甩石鎖了?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就說出了兩個字,沒用!


    什麽有用沒用的?鍛煉身體嘛。父親彎著腰站在大棗樹下,訕訕地思考著什麽,過了一會兒,他苦笑了一聲,是沒用,東亮你說對了,什麽都沒用了,我們這個家快要散了,你母親,遲早要跟我決裂的。


    我不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什麽。父親回家後,一種幼稚而紊亂的理性讓我搖擺不定,有時候我同情母親,更多的時候我憐憫父親。我盯著父親襯褲膝蓋處的兩塊黑印,目光小心地向上攀升,我看見他襯褲的褶皺凸顯了一個中年男子陽_具的形狀,斜向下垂,垂頭喪氣的,像一個毀壞的農具掛在幹瘦的樹上。我不知道父親*時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父親搞了多少女人,時間,地點,細節,他們都是什麽樣的女人?一些幽深而複雜的聯想遏製不住,我的目光鬼鬼祟祟,引起了父親的警覺,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襯褲,厲聲問我,東亮你在看什麽?你往哪兒看?


    我嚇了一跳,趕緊轉過臉去,說,我看什麽了?我什麽也沒看。


    父親惱怒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襯褲,撒謊!你告訴我,剛才腦子裏在想什麽?


    我躲避著父親的目光,嘴裏申辯道,你又看不見我腦子,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我什麽也沒想。


    父親說,還嘴強?你腦子裏一定在動什麽壞念頭,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


    我被他逼急了,橫下一條心,對著他嚷嚷起來,媽媽說得對,公狗才亂搞母狗!你到底為什麽要亂搞女人?我們家現在這個樣子,都要怪你的——我沒能說出那兩個字來,父親慌張地瞪著我,兩隻手掐住了我的喉嚨,把那兩個字消滅在我喉嚨裏了。即使在憤怒中,他還是保持了冷靜,也許怕我窒息,很快他鬆開了手,在我臉上補充了一個響亮的耳光,他說,沒想到兩個月不見,你這孩子就不學好了,整天在琢磨什麽?下流透頂!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麽也罵我下流,與母親相比,他是沒有資格罵我下流的,如果說我下流,那是因為他先下流了。我有滿腹的委屈,可我不願意對父親說,我正要往屋子裏跑,聽見院門被撞開了,鐵匠的兒子光明拿了個鐵箍站在我家門檻上,一聲聲地喊著,空屁,空屁,我來營救你,我們去滾鐵箍吧!


    誰要你營救我?我沒好氣地罵了光明,滾什麽鐵箍?滾你媽個頭去!


    我父親疑惑地看著光明,光明你過來一下,我問你,你叫我家東亮什麽?


    空屁。光明爽快地回答,叫他空屁呀,現在大家都叫他空屁了。


    討厭的鐵匠兒子被我趕走了,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禍害,他泄露了我的綽號。我父親對這個綽號很好奇,你為什麽叫空屁?他皺著眉頭審視著我,以前你沒有綽號的,叫什麽綽號不行,為什麽要起這麽難聽的綽號呢?


    你去街上問別人,我不知道。空屁就空屁,我不姓你的姓了,我不姓庫,姓空,我也不叫東亮了,我的名字是屁,我叫空屁。


    你給我住嘴,告訴我,這綽號是誰給你起的?


    告訴你有什麽用?你沒用了。我忽然感到傷心,朝父親嚷嚷起來,都怨你,你把我也連累了!你以後什麽用也沒有了,我是空屁,你也是空屁!


    父親沉默了。他走到門邊,探頭朝門外的街道張望了一眼,馬上就把門閂上了。很好,很好,我也是空屁,你別委屈了,是我先做了空屁,你才變成空屁。他嘟囔著,突然苦笑一聲,罵了句髒話,媽了個*,回到家,還是隔離審查嘛,我犯了什麽滔天大罪?工作組審查我,老婆審查我,兒子也審查我!他嘴裏發著牢騷,目光幾次與我對接,都閃開了,他不敢看我怨恨的眼睛。


    後來父親蹲在橫跨院子的晾衣繩下,打量繩子上的一堆鮮豔的演出服裝。那都是我母親年輕時候穿過的,她悉心保存著那些服裝,每年冬天都要拿出來晾曬。繩子上懸掛的是春天,一派鶯歌燕舞的景象,有維吾爾族的小花帽,鑲嵌金線的黑背心,翠綠色的燈籠裙,有藏族的半截袖,氈靴,彩條圍裙,有朝鮮族婦女的白色長裙和紅色腰帶,還有兩雙芭蕾舞鞋,像四把美麗而柔軟的刀子,耀武揚威地掛在繩子上。


    父親仰著頭,不時地眨巴著眼睛,看得出來,他是在借助那些服裝回憶母親風華絕代的舞台生涯。他撥弄了一下芭蕾舞鞋,摘下小花帽,輕柔地撣著帽子上的灰塵,我聽見他在一聲聲地歎氣,然後他突然與我談起了母親的藝術才華,表情看起來非常沉重。東亮啊,你母親最可憐,我連累了她,她什麽舞都能跳,什麽歌都能唱,這下哪個文藝團體也調不進去了,可惜了那麽好的藝術才華!我說她不調走才好,要不然我們家誰洗衣服?誰做飯?我父親失望地瞪著我,你這孩子沒出息,光知道吃。我說,不跳舞不唱歌死不了人,不吃飯要餓死人的!父親用驚訝的眼神看著我,這都是誰給你灌輸的庸俗思想?我們平時是怎麽教育你的?大概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並不適宜談教育,教育的話題突然中止,他站起身朝我走過來。東亮,我跟你談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要記在心裏。他拍打著我的肩膀,說,現在我們家是非常時期呀,我告訴你,以後要想吃你母親的飯,要想維持我們這個家庭,都靠你了,你一定要好好表現,要讓她高興,千萬千萬別惹她生氣!


    我聽懂了父親的叮囑,非常時期,我知道母親對於我們這個家庭的重要性,可惜這個責任落在我肩上,有點張冠李戴,我沒有什麽信心取悅我母親。說起來悲哀,我隻有惹她發怒的訣竅,至於母親的快樂,我對此一無所知。我不了解我母親,不了解她的心,她在文藝舞台上的笑臉是伴隨音樂綻放的,家裏沒有舞台沒有音樂,我從來不知道母親高興起來會是什麽樣子。


    還是先說說我母親喬麗敏的藝術才華吧。


    她年輕時候是油坊鎮上出名的美人,是群眾文藝活動的明星,人稱油坊王丹鳳。如果不是腰身略長,腿稍短,她就比那個電影明星更加美麗更加出眾了。她鳳眼蔥鼻,鵝蛋臉,能歌善舞,尤其音色善變,可以甜美,可以高亢,除了文藝舞台之外,最能展示母親才華的其實是高音喇叭。對於油坊鎮居民來說,廣播員喬麗敏字正腔圓的聲音是一個神奇的風向標,中音區代表著國內國際形勢一片大好,次中音區代表工農業戰線捷報頻傳,次高音區代表人民的生活芝麻開花節節高,最令人叫絕的是她的高音區,那音色裏隱藏著稀有的金屬質感,帶有天然的穿透力和震撼力,在一次公審大會上,她呼喊的口號竟然讓曆史反革命分子鬱文蓀當場小便失禁,還有一次,她的口號還沒喊完,收購站的貪汙腐敗分子姚會計就昏倒在台上了。你如果在現場聽過我母親呼喊口號,就知道這不是笑話,她是用整個生命在呼喊,因此她呼出的口號總是氣貫長虹,響徹雲霄,那聲音像一串華麗流暢的驚雷在油坊鎮上空炸響,惹得街上雞飛鴨跳,貓狗發傻,台下所有人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而一些天生有耳疾的人,由於耳膜脆弱,經不起刺激,不得不提前用棉球塞住自己的耳朵。


    父親曾經說,母親渾身上下透出一種革命浪漫主義的風韻。革命與浪漫,都是她追求來的結果。她的少女時代是在馬橋鎮度過的,她的美貌和文藝才華早就被人注意,但馬橋鎮的世界太小,少女喬麗敏在那裏英雄無用武之地。也不知道是妒忌還是偏見,馬橋鎮人對母親的評價顯得不三不四,他們暗地裏叫她“肉鋪家的王丹鳳”,這綽號暴露了我母親的出身門第,也暴露了我母係的血緣。在馬橋鎮上我有個外祖父,但是我從來沒見過他,為什麽呢,他是屠戶出身,一輩子在宰牲口賣豬肉,這門第不是資產階級,不是地主富農,但也絕對不是無產階級,這不三不四的家庭出身,與母親是不匹配的。傳說外祖父在饑荒年代賣過人肉饅頭,來一次運動,這醜聞就被張揚一次,我母親無法忍受這種屈辱,一個逃離家庭的計劃悄悄醞釀了好幾年,終於在她十八歲那年付諸實現。有一次回家,她打碎了心愛的儲蓄罐,一邊清點儲蓄罐裏的錢,一邊向家裏人隆重地宣布,她與這個家庭劃清界線了。家裏人問她,怎麽劃清?她說,不吃你們的,不穿你們的,我出去獨立生活。家裏人又問,你一個女孩子家,靠儲蓄罐裏這點錢怎麽獨立生活?你到底有沒有對象?你的對象到底是誰?母親對家裏人低估她的未來很慍怒,她說,什麽對象不對象?我的對象,告訴你們你們也不懂,我的對象就是文藝舞台!你們別怨我狠心,我不跟你們劃清界線,你們就會影響我的前途,你們不要前途,我要前途!


    我母親離開馬橋鎮的肉鋪後在很多地方奔波,她報考過北京的歌舞團,裝甲兵的文工團,外省的越劇團,地區的京劇團,甚至還考過一個雜技團,不知為什麽每次都是虎頭蛇尾,最後一關總是過不了,人家不是嫌她腿短,就是嫌她家庭出身不過硬,總之,正規的文藝團體都不收她,她的盤纏用光了,信心也受到了打擊,就放低了要求,轉而把目標鎖定在群眾文藝的舞台上。退一步海闊天空,她順利地進了豐收氮肥廠,那廠裏有一支金雀河地區著名的文藝宣傳隊。在豐收氮肥廠的文藝宣傳隊裏,我母親得到了應有的重視,她的美麗終於引人矚目了,宣傳隊員白天包裝化肥,利用晚間業餘時間排練節目,我母親不是領舞就是領唱,她走出氮肥廠的大門,藍色工作服上散發著氨水的氣味,但敞開的衣領裏有一個鮮豔動人的舞台世界。我父親那時候還在林場鍛煉,他去氮肥廠采購化肥的時候遇見了母親,第一次見到母親,他吃驚地發現她工作服裏的醬紅色的絲綢小襖,原來是跳紅綢舞的舞台服裝,他不知如何評價她的穿著打扮,更不知如何總結這姑娘身上奇特的魅力,我父親第二次與母親見麵,是熟人撮合的約會,地點在化肥廠外的排汙渠邊,父親看見母親從後門口嫋嫋婷婷地走出來,身上打扮仍然鮮豔奪目,這次她的內衣是水綠色的,也很眼熟,他想起來那是跳采茶舞的服裝,這次他斟酌過了,第一句話就奉承了母親,也打動了母親,他說,小喬同誌,你的身上,散發著革命浪漫主義的氣息呀。


    我父母的戀愛,與其說是戀愛,不如說是發現,是一次互相發現,父親發現了母親的美貌和才華,母親發現了父親的血統和前途。父親的身高比母親矮半個頭,他們的婚姻,從前看來就不匹配,不匹配,卻有結合的理由,直到那年九月父親的問題東窗事發。母親不知從哪兒聽說我父親勾引婦女慣用的第一句話,某某某同誌,你的身上,散發著革命浪漫主義的氣息呀。母親說她的肺氣炸了,也許是她平時過多使用胸腔共鳴,她的肺部似乎特別敏感。我親耳聽她對醫院的郝醫生描述過肺部古怪的反應,郝醫生,我一看見東亮他爸爸就喘不出氣來,一看見他的人影,我的肺劈劈啪啪地響呀,我的兩片肺葉,至少爆掉一片啦!


    憤怒和傷痛使母親再度發現父親,牛糞喬裝成花園,欺騙了鮮花,她一朵鮮花終究還是插到了牛糞上。那年冬天母親對這個家的厭惡之情溢於言表。我父親預感到母親的心離家越來越遙遠,他束手無策,派我去關心母親,可是每次我去對她表示關心的時候,母親總是不領情,你總在我麵前晃什麽晃?你拿杯茶來幹什麽?誰告訴你我要喝茶?我知道是誰教你的,沒用,沒用了,我對你們兩個人,都死心了。我一氣之下就當著她的麵,把一杯茶都潑在水池裏了,這一下惹惱了母親,她過來揪住了我耳朵,你要死呀,這麽好的茶葉一口沒喝就潑掉?你不會掙錢倒會浪費!


    說到底我還是擅長惹惱母親,我就知道會這樣。父親對我的指望落空了,我對自己的表現也很失望,別人都叫我空屁,我就像一個空屁,即使在我母親身邊,我也像一個空屁。我沒有辦法討好母親,我沒有辦法留住母親。


    母親開始把洗好的秋裝疊得整整齊齊,放進一隻樟木箱裏,而她以前那些珍貴的舞台服裝,都裝進了一隻皮箱。那皮箱也珍貴,是我母親輝煌的文藝生涯的憑證,箱蓋子上印了一圈紅字,豐收氮肥廠,獎給群眾文藝演出積極分子。


    我們一家三口最後的家庭生活淒涼不堪,甚至吃喝拉撒都充滿了冰冷的條文和紀律。母親把家務分成了三份,一份歸她自己,主要負責我和她的午餐晚餐,另一份歸我,主要是掃地抹灰倒垃圾,第三份家務繁重得多,早晨為一家人準備早餐,每天兩次打掃廁所,包括我父親自己的所有日常生活料理,他吃什麽,穿什麽,用什麽,都由自己負責。母親在分配這些工作時明確表示,我這是為你們好,我不會給你們做一輩子老媽子,鍛煉鍛煉,對你們自己有好處。


    也就是那年冬天,我發現了父親和母親之間最後的秘密。我母親仿照了工作組的模式,將他們的臥室臨時開辟成一個隔離室,對父親執行了最後的審查,隻不過審查者是我母親,主題便稍有局限,可以想象,主要內容都集中在父親的生活作風問題上。母親的審查通常在夜裏七點過後,有線廣播裏《社員都是向陽花》的音樂響起來,母親就進了臥室,她打開上鎖的梳妝台抽屜,拿出她的圓珠筆和工作手冊,對著外麵喊,庫文軒,你進來!我父親有一次賴在茅房裏不肯進臥室,母親讓我去敲廁所的門,你去,快去把他拉出來!我不肯去,她自己去了,拿了把掃帚,用掃帚柄捅廁所的門,捅了好久,父親終於被她捅出來了,打開門,彎著腰從掃帚下穿過,他大叫一聲我受不了啦,準備朝院門外逃跑,我母親在後麵發出一聲尖利的冷笑,看著他跑,父親跑到門邊站住了,回頭看著母親,我什麽都說了,沒什麽可交待的了,我要出去散散心!母親用掃帚指著他,嚴厲地說,你開門,你出去散心呀,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一看,看看油坊鎮上還有沒有你散心的地盤!


    母親擊中了要害,父親果然沒有勇氣出去了,他在院子裏轉了一圈,終於馴順地跟著母親走進了臥室。臥室門窗緊閉,拉上了紅色的窗簾,父母的身影一高一矮,都泛出一種腥紅色的光暈,在燈光下晃動。大家心照不宣,這個生活作風問題,應該是關門審理的,他們采取了嚴密的措施提防我,他們越是提防我,我偷聽的熱情就越是高漲。事關人的下半shen,好多事是難以啟齒的,父親做那些事很大膽,說這些事卻很害羞,問深了,問細了,他招架不住,開始躲避,他嚐試用閃爍其詞避重就輕的方法回答母親的問題,這都被母親看做消極對抗,她控製不住自己,就把家裏的臥室當成了公審大會的現場,有一次我清楚地聽見母親高亢憤怒的聲音傳到了窗外,餘音嫋嫋,飄蕩在夜空中,庫文軒,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其實他們越是吵鬧,我越是不在乎,他們越是安靜,我越是害怕。那天夜裏房間裏突然一片死寂,我什麽也聽不見了,那片死寂讓我恐懼。我爬上了院子裏的大棗樹,視線輕易地穿過了房間的氣窗。我看見燈光下的父親和母親,母親拿著她的工作手冊,坐在梳妝台邊,滿麵是淚,而我的父親,正像一條狗似的跪在母親的腳下,他在褪他的褲子,他又在褪褲子了。他撅著屁股,向我母親展示著光榮的魚形胎記,我看見父親蒼白的幹癟的臀部,在暗紅的燈光下閃爍著尖銳的光,母親扭過臉去,她在哭,她哭得喘不過氣來了。父親很固執,褲子一直褪到膝蓋下,他開始在地上爬,母親的臉轉到哪裏,他就往哪裏爬,突然,他一把抓住了母親的腳,嘴裏吼叫起來,快看我呀,你以前喜歡看的,現在為什麽不能再看一眼?看我的胎記,我是鄧少香的兒子,是真的!看啊,看清楚,一條魚呀!我是鄧少香的兒子,你別急著跟我決裂,決裂也別離婚,離了婚,你以後會後悔的!


    一瞬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的眼淚,說不清楚是為父親而流,還是為母親而流。我說不清楚,我的眼淚是對他們的憐憫之淚,還是恐懼之淚,是傷心過度,還是驚嚇過度。我從大棗樹上下來,看了看我的家,看了看頭頂上暗藍色的夜空,不知道為什麽,我看見天空就止住了眼淚,我抹幹了眼淚,對著天空,惡狠狠地說,離婚就離婚,反正都是空屁!


    他們的離婚算是順利的。有一天早晨我開門出去,看見我家門上貼了一張大紅喜報,不知道是什麽人張貼的,熱烈歡迎庫文軒同誌到向陽船隊安家落戶。落款是向陽船隊全體船民。早晨來了喜報,下午我父母親就離婚了。我是他們唯一的問題。跟父親就去向陽船隊,跟母親就留在油坊鎮上,我又想去船上,又怕離開岸上,我對父親說,我半年在船上跟著你,半年在岸上跟著她,行嗎?我父親說,我這兒行,去問你媽媽,她那裏恐怕不行。我去問我母親,母親惱怒地對我喊道,不行,有我沒他,有他沒我,上梁不正下梁歪,他這種人教育過的孩子,讓我怎麽教育?


    不選不行,兩堆不幸的禮物擺在我麵前,一堆是父親和船,一堆是母親和岸,我隻能選一樣,我必須選一樣。我選擇了父親。如今船民們偶爾還會談起我當年的選擇,他們絮叨地假設東亮如果跟著喬麗敏,他會怎樣怎樣,庫文軒會怎樣怎樣,喬麗敏又會如何如何,我不聽,這假設沒有意義,假設都是空屁。就像水跟著水流逝,草連著草生長,其實不是選擇,是命運,正如我父親的命運,與一個女烈士鄧少香有關,我的命運,注定與父親有關。


    是臘月裏的事,街上天寒地凍,空氣裏提前飄蕩著為春節熬豬油的香氣,油坊鎮上家家戶戶忙著準備過年,我們家不過年。我在油坊鎮上的家要消失了,怎麽過年呢?我們去船上,母親也要搬家。我不知道母親搬家為什麽那麽倉促,就像急於離開墳墓一樣,她手忙腳亂,不停地催促她請來的兩個碼頭工人,快點,請你們快點。結果她把一隻花布包扔在我的床上了,我隨手一翻,從花布包裏翻出了那本工作手冊。母親用畫報紙為工作手冊製作了一個封套,乍一看,工作手冊就像一本隆重出版的書籍,封麵是《紅燈記》裏李鐵梅的大半個紅潤的臉,封底可見李鐵梅的一隻手,舉了一盞完整的紅燈。母親搬家的時候父親躲在茅房裏,我隻有很短的時間思考,怎麽處置這個特殊的本子,結果我做了一個最大膽的決定,不上交父親,也不歸還母親,我把那本工作手冊藏在了我的被褥下麵。


    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那是由於母親的疏忽,還是故意的安排,也許離婚終結了一切恩怨,她想把父親的罪證交給他自己處理吧?我不清楚,也不敢問。我不知道我是為誰隱藏這個本子,是為了父親,還是為了母親,也許是為我自己?這個不可聲張的秘密,幾乎影響了我的一生。我對母親的記錄倒背如流,或者說我對父親的罪狀倒背如流。我記得工作手冊上的每一個字,即使是懷著憤恨,母親的字跡仍然工整,娟秀,憑心而論,手冊上的主題內容並沒有超越我的想象,生活作風就那麽回事,母親記錄了我父親對她的背叛,數量,時間,地點,偶爾地她在空白處留下了一些憤怒的批注,無恥,下流,氣死我了,還有一些紅墨水畫的感歎號,看上去血淋淋的。最讓我吃驚的是一些姑娘媳婦的名字,竟然有那麽多女人與父親有染,我同學李勝利的母親名字也在上麵,還有趙春堂的妹妹趙春美,還有廢品收購站的孫阿姨,還有綜合大樓的小葛阿姨小傅阿姨,他們平時多麽端莊啊,多麽正派啊,我想不明白,為什麽他們的名字都在上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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