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告別岸上的生活,隨父親奔向船與河流,我沒有意識到這是一次永遠的放逐,上船容易下船難,如今我在船隊已經十三年了,再也沒有回到岸上。


    人們都說,我是被父親困在船上了。有時候我讚同這樣的說法,這說法給我乏味苦悶的生活找到了一個借口,但是對於我父親來說,這借口是一把鋒利的匕首,閃著寒光,時刻對準著他的良心。有時候我對父親的不滿無可抑製,會用這把匕首對著他,控訴他,傷害他,甚至羞辱他,更多的時候,我不忍心如此對待父親。在船隊航行的日子裏,我低頭看見舷下的河水,會覺得自己被千年流水困住了,我看見岸上的河堤房屋和農田,會覺得自己被河岸困住了,我看見岸上熟人的麵孔和陌生人的身影,看見船隊的其他船民,我覺得是那些人把我困在船上了。隻有在船隊夜航的時候,河流暗下來,整個世界暗下來了,我點亮船頭的桅燈,看見昏黃的燈光把我的影子投射在船頭,那麽小那麽脆弱的一灘黑影,像一灘水漬,水在寬闊的河床中流淌,而我的生命在一條船上流淌,黑暗中的河流給我啟示,我發現了我生命的奧秘,我,是被自己的影子困在船上了。


    金雀河兩岸的城鎮鄉村曾經遍布鄧少香烈士的足跡。剛到船隊的那一年,我父親對他的血統還很樂觀,他堅持認為那個烈士遺孤鑒定小組來路不正,對他充滿了敵意和偏見,所謂的鑒定結果,不過是借刀殺人,是一次瘋狂的迫害。在我父親的信念裏,他隨船隊沿河漂流,是在烈士母親鄧少香的懷抱裏漂流,因此他感受到了一種虛幻而巨大的安寧。船過鳳凰鎮,父親指著鎮上高低錯落的木屋告訴我,你看見了嗎?那個祠堂,黑瓦白牆的房子,原來做過你奶奶藏槍的秘密倉庫。我在船上眺望鳳凰鎮,小鎮上空煙霧繚繞,我隻看見化肥廠的煙囪和水泥廠的窯塔,怎麽也看不清那間黑瓦白牆的祠堂,我對祠堂不感興趣,向父親打聽鳳凰鎮的棺材鋪在什麽方位,我父親怒聲道,什麽棺材鋪?沒有什麽棺材鋪,你別提聽別人汙蔑你奶奶,她不是什麽棺材小姐,她用棺材運送槍支彈藥,是革命需要!他固執地用手指著一個方向,讓我仔細看那祠堂的遺址,就在那排木屋的後麵啊,你怎麽看不見?我怎麽也看不見祠堂,我說,沒有棺材鋪,也沒有祠堂,我沒看見祠堂!我父親火了,他打了我一個巴掌,罰我跪在船頭,麵向鳳凰鎮,是你奶奶戰鬥過的地方呀,你敢看不見?他說,不怪你眼睛不好,是你的心裏沒有烈士,給我跪著,什麽時候看見了,什麽時候站起來!


    我父親對鄧少香漫長的憑吊轉移到了河上,每年的清明和九月二十七日,父親會在我們的駁船上打出標語——鄧少香烈士永遠活在我們心中。春天一次,秋天一次,鄧少香烈士在金雀河上複活兩次。我分別聽見兩個季節的風吹打紅色布幔,給我帶來了不同的幻覺,秋風吹打父親的橫幅,船體會變得很沉重,令人覺得女烈士的英魂正在河上哭泣,她伸出長滿蘚苔的手來,拖拽著我們的船錨,別走,別走,停下來,陪著我。秋風放大了船錨敲打船壁的聲音,那是女烈士留給我們父子的密語,她的英魂在秋風中顯得脆弱而感傷。我喜歡女烈士在春天複活,春風就是春風,它從河上吹來,鬆軟的,小心翼翼的,帶著草木的的清香,鄧少香的名字在水上蘇醒過來,我會感覺到女烈士的幽魂頻頻造訪我們的駁船,她黎明出水,沐浴著春風,美麗而輕盈,從船尾處嫋嫋地爬上來,坐在船尾,坐在一盞桅燈下麵,從後艙的舷窗裏,我多次看見過一個淡藍色的濕潤的身影,端坐不動,充滿溫情,那些四月的早晨,我一醒來就去船尾察看女烈士留下的痕跡,她留下了一灘灘晶瑩的碎珠似的水跡,還有一次,桅燈下竟然出現了一朵神奇的濕漉漉的紅蓮花。


    我很迷惘。秋天的時候,我相信別人的說法,我父親不是鄧少香的兒子。可是到了春天,我相信父親了,在我的眼裏,他仍然是鄧少香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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