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李哲於高宗駕崩後七天登基即位,是為中宗,弘道元年僅被禦史們在卷籍中記錄了十餘天,已經改元為嗣聖元年了。已故的太子弘被逐的太子賢倘若身在帝宮,他們對愚蠢而輕淺的兄弟周王哲仍將不屑一顧,但是高宗的皇冕現在終於戴在哲的空洞無物的頭腦上,這是帝王之家的遊戲規則。而這個規則在短短兩個月後易弦更張,成為百姓們聞所未聞的太後廢皇帝的千古絕唱,皇城風雲令草民百姓眼花繚亂不得其味,唯有峨冠博帶的朝吏們知道中宗李哲的悲劇一半在於他的輕狂無知,更重要的在於洛陽宮裏做了皇太後的武照已經高踞於皇冠金鑾之上,而中書令裴炎、左仆射劉仁軌、侍中劉景光這些宰相們實際上是以太後武照為天的。還有一些敏感的朝臣則預言了橫亙在中宗李哲頭上多年的災難的源泉,他們認為中宗的皇後韋氏是一顆可怕的災星。中宗之禍始於韋皇後的虛榮和野心。韋皇後的父親韋玄貞從一名蜀地小吏一躍為豫州刺史,皇後始終覺得韋門封蔭微不足道令她愧對門族。初登帝位的中宗對皇後體恤有加。中宗問,你想讓你父親來朝廷任何官職呢?皇後說,當然該是宰相之職,任侍中如何?中宗說,侍中就侍中吧,讓我跟裴炎他們說一聲就行了。這是朝中性喜幽默的官吏們後來編派的中宗的笑話,或許誇張了一些,但朝吏們對傀儡天子中宗的輕藐由此可見一斑。


    皇帝與皇後提升韋玄貞為侍中的旨意在中書令裴炎那裏首先碰了釘子,裴炎力陳此事的種種弊害,使中宗非常惱怒,誰都知道裴炎其實是受了太後的支持而有侍無恐,中宗注視左右侍臣的目光便有些憤然了。


    朕是皇帝天子嗎?中宗訕然一笑,逼視著裴炎問道。陛下是皇帝天子。裴炎跪地而答。


    既然如此,你等眾臣為何拂逆天子之意呢?隻要朕樂意而為,就是天下社稷也可以送與韋玄貞,現在不過封他為區區侍中,你們又何必大驚小怪呢?


    中宗這番輕佻之語令滿殿臣吏大驚失色,麵麵相覷之間互相都發現一個啼笑皆非的現實,他們現在伺奉的皇帝是一個十足的昏君。中書令裴炎默然退下朝殿,心中無限感慨,李氏宗室曆盡風華傳至中宗李哲手裏,已經是處處捉襟見肘了。裴炎當天趕赴太後宮中晉見簾後聽政的皇太後,想不到深宮裏的太後對朝殿上的新聞已經悉數盡知。


    他說要把大唐天下送給韋玄貞,裴卿你看應該如何處置此事?全憑皇太後的威儀和特權力挽狂瀾了,皇太後可以著手起擬敕令,廢除皇帝,此舉雖不見於宮儀記載,卻是消彌隱患的唯一良策了。裴卿所言正是我心中所念。皇太後武照用讚賞的目光先注視著裴炎,她手裏的紫檀木球現在被纖纖五指握緊在手心之中,雖然說後宮不理朝政,但是李氏皇裔淪落到這種地步,我也隻好出麵扶正祛邪了,皇太後武照麵露悲戚之色,她說,裴卿你能告訴我嗎,為什麽我的這些孩子不是暴折就是亂臣,不是亂臣就是昏君,現在隻有相王旦可以承襲帝位了,假如旦稱帝後再有個閃失,我們該如何是好呢?


    皇太後的震聾發聵之問使中書令裴炎難以作答,裴炎的心中自然是明鏡似的清晰可鑒,他懂得皇太後的潛台詞,但裴炎認為車到山前必有路,捅破那層窗戶紙隻是個時間問題了。太後將二月六日的早朝易地在洛陽宮的正殿乾元殿進行,中宗開始時覺得易地朝覲有點蹊蹺,那天早晨中宗前往乾元殿之前曾對韋皇後嘀咕,不知太後葫蘆裏賣什麽藥?好好的怎麽到乾元殿去早朝呢?韋皇後卻嗔怪道,長安洛陽八十一殿都是陛下的,去哪個殿早朝還不一樣?陛下不必去看太後眼色。二月六日的早晨陽光灑遍洛陽宮的亭台樓閣,初春之風已經把池邊垂柳吹出幾枝綠芽,簷下的冰淩正在靜靜地溶成滴水,草地上閑置了一冬的秋千架上也開始有宮女迎風嬉戲了,這樣的天氣使年輕的中宗心曠神怡,在通往乾元殿的路上中宗隨手折下幾枝梅花,插在龍輦之上,中宗不知道乾元殿的早朝是專門為他安排的鴻門宴。


    中宗後來看見了太後的車輦人馬,看見左右羽林軍的兵士在程務挺和張虔勖的指揮下迅疾地排列於乾元殿周圍,太後在上宮婉兒的攙扶下就坐於珠簾之後,他看不清太後的臉,隻聽見那陣熟悉的撚轉紫檀木球的沙沙之聲,中宗發現乾元殿上氣氛異樣,中宗高聲向丹墀之下發問,今天是怎麽啦,一個早朝何須左右羽林軍前來護駕?文武百官們鴉雀無聲,他們憑直覺猜到乾元殿上將發生非同尋常的宮變。中書令裴炎帶著中書侍郎劉抵蛑凶諦辛俗詈笠桓齟罄瘢醯之宣讀皇太後敕令的聲音清脆而果決:從本日起廢天子李哲為廬陵王。劉抵耙粑綽洌惺榱釓嵫狀蟛匠宓澆瘀喬敖凶詿*龍榻上一把拉了下來,這個突兀的舉動令滿殿朝吏發出一片驚呼之聲,但守侍天子的羽林禁軍漠然不動,朝吏們便清醒地意識到宮變已經作了周密的準備,他們對這幕亙古未見的場景瞠目結舌,中書令裴炎竟如此大膽如此輕捷地把中宗拉下了皇帝的寶座。


    人們看見中宗站在龍榻下,朝身後木然顧盼,他的臉上一半是憤怒另一半依然是愚鈍和迷茫,朕有何罪?中宗詰問珠簾後麵的母親時身體開始搖晃起來,朕是皇帝天子,中宗說,這真滑稽,天子何罪之有?天子之位居然讓後宮婦人給廢了。你說要把大唐江山社稷送與韋玄貞,如此昏庸無知之君怎可端坐皇位之上?簾後的皇太後武照的聲音平靜卻充滿理性的光輝,皇太後的聲音就這樣柔軟而威嚴地穿過乾元殿偌大的空間,傳至每個在場的朝吏耳中,我受先帝遺旨輔助朝政,出此下策完全是為了杜絕江山易主的危險,相信你們會讚成我的敕令。什麽江山易主?那不過是我的玩笑而已。中宗突然大叫起來,他朝天子龍榻最後注視了一眼,身子卻猶如散草癱倒在兩個禦林軍士懷裏。禦林軍的那兩位兵士神情肅穆地將中宗架出了乾元殿。在場的文武大臣們鴉雀無聲,聽見珠簾紗帳後的皇太後說,天子口中無戲言,你們知道什麽是玩笑嗎?你們知道什麽是天子的玩笑嗎?


    中宗在位僅有四十四天,當他後來與韋氏在禁宮別苑相擁而泣,想起短暫的帝王生涯似乎是南柯之夢。中宗後來常常為那句輕狂之言後悔不迭,他認為那是所有災禍的起源,而聰慧的韋氏則冷笑著告訴他,千萬別那麽想,那不過是你母親的一個借口。大唐天下不會姓韋,卻遲早會姓武的。中宗被廢的第二天相王旦順理成章地接過了胞兄的皇冠,世人稱之為睿宗。那是已故高宗與皇太後武照最小的兒子,那也是世人皆知的溫厚而淡泊的影子皇帝。武後輝煌傳奇的一生自此進入了華彩階段,後代修訂史籍的學者們發現公元六百八十四年三度改元,嗣聖、文明、光宅,三種年號令人應接不暇,它們充分顯示出簾後的那個婦人運籌帷幄舉棋左右的心境。睿宗即位的那天夜裏長安城裏爆出了一條令人心悸的新聞,十幾名飛騎兵在一家妓館裏飲酒作樂,酒意醺濃時有人觸景生情地發起了牢騷,因此惹來一場殺身之禍。發牢騷的人說,大唐皇帝走馬燈似地說換就換,榮華富貴總是歸於李姓家族,我們一年四季辛辛苦苦為皇室守戍,有誰得到了好處?如果早知道我們禁軍飛騎的獎賞就這幾文酒錢,不如擁護廬陵王複位,也許會多賞幾個錢呢。借酒壯膽的飛騎兵們應聲附和著,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姓趙的飛騎兵如廁之後久久不歸,沒有人料到那個同伴已經策馬奔往玄武門,向宮吏們檢舉了妓館裏的秘密。羽林軍的百名將士如臨大敵地包圍了那家妓館,其時夜色燈火下的長安鬧市笙簫弦樂正在高處,車馬絡繹不絕,許多人在樓窗前大樹上親眼目擊了羽林軍逮捕十三名飛騎兵的熱鬧場麵。羽林軍怎麽把飛騎兵捕了?不知情的人一邊觀望一邊嘖嘖稱奇。知情者就說,那些飛騎酒後謀反,讓人告發啦。看熱鬧的人一直跟著羽林軍的馬隊,他們看見三名飛騎已經被當場斬殺,有羽林軍提著那三顆血肉模糊的人頭威武地策馬過市,那是三個發牢騷的飛騎,眨眼之間已成刀下冤鬼,百姓們想看看剩下的幾個被繩索捆成一串的飛騎,他們會遭到何等罪罰,走到北市的刑場上羽林軍的馬隊就停下來了,這時候圍觀的百姓們已經知道了結果,剩餘的幾個飛騎兵,一個個被推到了絞杆前,羽林軍的紫衣將吏果然宣布那幾個飛騎兵知情不報,一律處以絞刑。


    圍觀者中有當場暈厥的,人們對睿宗登基之日的這場殺戮惶恐不已,深感朝廷殺雞儆猴之意。此後數天傳來趙姓飛騎兵因告密有功受封為五品武官的消息,人們談起那天妓館一飲十三人蒙難一人升官晉爵的奇異現實,總是神情曖昧各懷心思的,有人說後來在朝殿民間盛行的告密之風由此發端。


    牝雞司晨,惟家之索。《詩經》中的詞句被曆代有識之士奉為金科玉律,但是它對於武後司大唐之晨的現實卻失去了意義。事實上已故荊州都督武士的女兒武照主宰唐宮二十五年,江山依然無恙,而百姓們總是在饑荒、洪水和戰亂中生存下來,聚集在中原和江南的富庶地區男耕女織、販運貨物、吟詩作畫或者打家劫舍。文明元年七月一顆不祥的彗星高掛於西北天空,持繼二十三天閃爍刺眼的凶光,寺廟道觀裏祈天法事煙火鼎旺,各地的百姓們手指彗星的尾光人心惶惶,但是許多悲觀的憂患被證明是無知百姓的杞人憂天,洛陽宮裏的武後弄權於乾坤之上,清醒而果斷,華麗而典雅,這一年武後似有天賜的箭鏃射落了那顆凶兆之星,充分顯示了她的非凡的補天之力。這一年夏季突厥軍隊大肆入侵北方邊境,當左武衛大將軍程務挺的精兵悍將在北方戰場浴血奮戰時,高宗的靈柩也從洛陽的殯宮移往長安,數千名兵士們頂著炎炎烈日護衛著那具沉重的靈柩,步行在洛陽通往長安的黃土路上。這一年夏季影子皇帝睿宗仍然在早晨驅車前往母後膝下請安,而五十七歲的太後武照在洛陽宮手持紫檀木球,眼觀八路耳聽四方,她知道程務挺的軍隊會擊敗突厥的侵犯,高宗的靈柩也會安然入葬於乾陵的玄宮,武後在宮女們扇出的紈扇香風下閉目養神,她的腦海裏出現一片美麗奇妙的金黃色,那是她想像中的皇旗旌幡的顏色,那也是她想像中世界改變後的顏色。洛陽宮裏的太後武照總是不滿於現有的事物,甚至包括它們的顏色、名字、稱謂,她想改變的事物總是難以統計分類的,武後身邊書香襲人的近侍上宮婉兒也因此得以舒展詩才文思,享譽朝廷內外,這當然是旁枝末節的故事了。九月六日武後下令將文明年號改為光宅,所有皇旗全部改成金黃色,東都洛陽改稱神都,洛陽宮改稱太初宮,更加使人如墜雲霧的是朝廷衙門及官職的名稱,一齊被武後更換一新,更換後的名稱竟然都是優美的充滿詩情畫意的,人們都覺得新鮮雅致,更有好事的文人去皇城前抄寫了那張詔告:中書省鳳閣門下省鸞台尚書省文昌台吏部天官戶部地官禮部春官兵部夏官刑部秋官工部冬官中書令內史侍中納言左仆射文昌左相


    右仆射文昌右相太後武照一再向中書令裴炎解釋她作出諸項改弦易幟決定的原因,我不喜歡那種赭紅色,我也討厭戶部刑部這些死板乏味的名稱,武後說,把它們改成我喜歡的顏色,我喜歡的名稱,你不會認為我是在炫耀文采吧?


    不,太後飽讀詩書文采斐然,又何須借皇旗之色炫耀呢?你不會認為我是忽發異想吧?


    即使是太後的忽發異想,也無妨朝政社稷的大局,這隻是區區小事。那麽你是不是認為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改皇旗之色以圖他誌呢?不,裴炎斟詞酌句道,微臣不敢作此猜斷,太後輔助朝政功德無量,宮內宮外一片盛譽,如果有人對太後之誌妄有非議,或許隻是意指太後包攬政事不利於今上日後的樹碑立傳吧。今上?武後莞爾一笑,她說,旭輪隻是個溫厚軟弱的孩子而已,我若放棄輔政之權,恰恰遂了亂臣賊子的心願。裴炎看見武後的狹長而明亮的眼睛閃爍著一片奇怪的金黃色,那是這個婦人一生酷愛的顏色,那也是刺眼的令人眩暈的顏色,裴炎當時的感覺更為奇怪,他似乎看見武後的一雙眼睛裏生長出兩麵美麗的皇旗,那是她的旗幟,也是大唐皇宮中觸目皆是的旗幟,這個婦人已經改變的人事不計其數,譬如他自己,她使他從侍中之職一躍而為權傾朝野的中書令,如今她將他的官職易名為內史,我現在是內史裴炎了,裴炎出宮的時候對侍衛們說,你們知道什麽是內史嗎?內史就是內宮使者太後之臣,可是天知道內史會不會再成外史,外史又會不會一變而為階下苦囚呢?


    裴炎對於他一帆風順的仕途時有憂患,對於武後的效忠和源於義理的良知也像一對冤家精靈在他心中撕打喧鬧,裴炎常常夜不成寐,人就瘦如風中老樹。有一天裴炎在家中醉酒一哭,他用鞋掌扇打自己的耳光說,裴炎,你是一條狗,做誰的狗不行,為什麽非要做一個老婦人的狗?裴炎的夫人朱氏急步趨前捂住他的嘴,裴炎說,不要來捂我的嘴,我就是爛醉如泥不敢說的話還是不敢說。仕途沉浮全憑三寸之舌,殺身之禍卻也是禍從口出,難道我裴炎不懂個中奧妙嗎?裴炎突然悲從中來,可是說與不說還不是一個結局嗎?裴炎嗚咽著說,我知道我這個內史快要遭禍了,我知道那個婦人就要把我棄置路野另覓敲鑼開道的人了。


    這年七月內史裴炎看著武後的侄子武承嗣從禮部尚書升為太常卿,擠入宰相的行列,從前為裴炎所不屑的紈絝子弟如今與他平起平坐,在朝殿之上共議國政。裴炎有如骨鯁在喉。兩個月後武承嗣上奏請求建立武氏七廟以追尊武氏祖宗,裴炎忍不住當場發出冷笑之聲,但是金鑾殿上的武後對侄兒的奏請卻掩不住讚賞之色,裴炎聽見武後慨然應允的聲音,血便往頭頂衝去,腳步就不顧一切地趨近了武後。裴炎說,太後身為大唐國母,理應唯天下之任為己任,如今國庫空缺,動用人財物力修建武氏宗廟似有種種不妥之弊,請太後借鑒漢朝呂後前車之轍三思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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