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夥,你要走了嗎?”


    “嗯。”


    我第一次沒有和他鬥嘴搞怪的想法,其實這幾天他老是往外跑,整天風塵仆仆的樣子,我也知道他肯定有事,不久便是他離開的時候,可是沒想到這麽快。今天從那漩渦般的地方逃出來,回到曲闌苑就看到他第一次這麽早,這麽規矩地坐在客廳裏等我。


    我乖巧地依偎在他懷裏,任他輕輕地撫摸我柔軟漆黑的長發。


    靜靜地凝視他一塵不染的絕美容顏,竟覺得恍如昨世。這段時間圍繞在我身邊的紛紛擾擾,爾諛我詐,奇異般地在這一刻全都消失不見。


    我把頭如小動物一般蹭蹭他寬闊的胸膛,雖然我一貫與他戲弄玩樂,可是心裏早已把他當作親人一樣依賴。不知道,為什麽,和他在一起有莫名地心安,還有久違的熟悉感。


    “丫頭,武林大會就要舉行,我不得不離開。”


    我“嗖”地露出我的眼睛,驚愕道:“為什麽?不是說五年一次嗎?現在距離上一次不是才過了三年嗎?”


    他目光清冷地望向遠處,如月光一般清澄深邃,但卻大霧茫茫一片,看不到焦點。我知道他一直對這些事沒有興趣的,隻是家族使命的責任讓他不得不堅持到現在。


    如冬日深湖的水一樣涼的聲音響起:“江湖有一股來曆不明的異勢力崛起,威脅到武林各大門派,如若不及時阻止,便造成大劫。身為劍賢山莊的莊主,我不能置身事外。”


    我撫摸他光潔的臉龐,線條柔和的下顎,挺直的鼻子,如一潭幽泉般幹淨的眸子。


    “答應我,老家夥,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受傷,不要有危險,不要做什麽傻事……什麽犧牲自己就別人的事還輪不到你去做。事情解決後,便來找我。”我輕笑一聲,接著說,“以後,我再窮,再潦倒,也不會讓您老人家餓肚子,更不會,老是趕你走了。”


    他像想起什麽不幸的往事眉頭不自覺地皺了皺,但還是釋然地笑了:“我這把年紀了還要受你的百般折磨,千般刁難,真是讓人頭疼啊,我這身子骨不行了。”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其實他是知道我的念頭的,可是毫無怨言地教我各種功夫和防身術,還為我清除了那麽多對我生意有阻礙的絆腳石。其實我什麽都知道,可是我不會說什麽,我知道那些無用的感謝,他根本不稀罕,他隻是希望我可以過得很好。


    盡管我不知道為什麽他要我過得好,可是,我清楚,他一直是那個躲在暗處,默默對我最好的人。全世界都拋棄我,他就是那個唯一不會要我的人。


    我理了理滂湃的情緒,裝作無事道:“什麽叫這把年齡?!”嗤之以鼻的語氣,“老家夥,男人三十一朵花,你這朵花正枝繁葉茂呢。”


    “嗬嗬,”他輕笑,絕美的臉帶上傾城的笑容,讓我不免怔忪。真是美色撩人啊。


    那笑容讓月華失色,讓滿天星辰黯淡無光,仿若看到一輪朝陽從天際冉冉升起,一瞬間,便放出萬丈光芒,攝人心魄。


    我情不自禁伸出雙臂勉強環抱住他,總覺得這樣他才真的在這世間,在我身邊。滿足地歎口氣:“老家夥,若你回來,再也找不到原來的我,該怎麽辦呢。”我並不想讓他知道今天我的人生已經脫離了所有的軌跡,我們在曲闌苑平凡而安全的生活也許永遠回不來了。


    他望著我,溫柔地笑道:“無論你在哪,我都會尋來。”


    “好,你答應我了就不要反悔。”


    得到承諾,我放心地在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緩緩睡去……


    朦朧中,有人在我額頭印下溫柔一吻,輕聲道:“睡吧。”


    原來,一直是他。


    夢中的我甜蜜一笑……


    可是殘餘的理智卻讓我怎麽也擺脫不了今天下午的夢魘——


    大家長頓了頓,似有意似無意道:“那麽,螢兒能不能替了你二姐,代她入宮呢——”


    “轟”地一聲,我怔忪當場。腦子一片空白,猶如墜入夢中,花非花,霧非霧,夢非夢……可是,為什麽這長夢怎麽也醒不過來呢——


    手心上藥的力道突然加重,我痛得直抽涼氣,轉頭茫然地望向大家長,終於清醒過來。原來大廳上的眾人也呆楞了。一向不受寵的謝家四小姐竟然要替了賢淑美麗的二小姐進宮,這的確不太能讓人相信。


    我回過神來,嘴已條件反射道:“你在開玩笑吧?”


    說出來四周又是一陣抽氣聲。大家長的臉色竟變都沒變,老狐狸。我恨恨地想。


    三哥不可置信地開口問,語氣裏全是急切:“爹,四妹,四妹怎麽可以?”


    大家長淡淡地反問:“為什麽不可以?”


    “她——”三哥急得語序繚亂,可是卻沒有說下去了,我看到二娘在袖底強拉著他欲奔上前為我求情的身子。想必二娘已覺察到今日氣氛的詭異和大家長變冷的臉色。


    我眼神空洞地環望了眾人一眼,隻覺得頭痛得仿佛被懸浮在半空,不上不下。三哥急紅的眼裏全是沒有半點隱藏的擔憂;大哥的額頭竟有青筋隱隱冒出;五娘一臉憤恨,想必她想不到他們一直欺辱的對象竟成了老爺的砝碼,心裏頗不平衡;那個謝萬的弟弟竟滿臉鄙夷(小子竟敢鄙視我!);二姐淒淒的目光中有無聲的乞求,是在乞求我對她和陳寧遠的成全麽;而陳寧遠的眼中隻有愧疚和一些我難以琢磨的複雜神色……


    我冷冷地看著大家長,第一次露出隱忍怕事怯弱之後的冷漠,今天真是要感謝他,讓我免費看了一場表情豐富的人間百態。


    “你們下去吧。”大家長突然說道:“管家,送各位主子回屋。”


    “是。”老管家看向幾位夫人,“主子,走吧。”


    “那,老爺,我們告退了。”我正想隨著眾人離去的腳步魚龍混雜而去,大家長仿佛明了我拙劣的想法,瞥了我一眼,威嚴道:“你留下。”


    又用紗布纏住我的手心,竟心疼道:“以後,不要弄傷自己。”


    我神色戒備地看著他。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


    他卻並不看我,仿佛這個屋子裏就隻有我在深思暗湧,他卻在觀賞我拙劣的念頭。就像快要到手的獵物,並不急以殺死,而是要欣賞一下獵物垂死掙紮的樣子。


    “如果說,我沒有開玩笑,你覺得怎麽樣?”他的聲音平靜地仿佛不是經過他的口中。


    我痛恨他這種用若無其事的態度就把別人的命運玩弄與骨掌中。於是冷然道:“您並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見,隨意安排別人的人生去換取您最大的利益不是您最擅長的嗎?”


    他並不生氣,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我:“螢兒,對你,是不同的。”


    我不屑,有什麽不同,同樣是利用,我討厭利用我的人。盡管有時候我無可奈何。無法抗爭。


    我沉默。


    “你去了,你二姐和那個男的的事我便不再追究。”


    我驚訝地看著他,很快恢複神色,難道他是知道什麽的?


    我用沒有一絲感情的聲音說道:“那與我無關。”


    “是嘛。”他並不反對。可是這種篤定一切的從容讓我冷汗在脊背不停地冒出。


    “為什麽是我?”我低語。


    “我知道你會做得到。”


    “我要做什麽?”


    “進宮後輔助你姑姑奪得後位。”


    我冷哼一聲,原來,隻不過要做一顆不錯的棋子。


    額頭的青筋一跳,我心中苦笑,卻安靜道:“你找錯人了。我不會進宮。”說著便轉身離去。


    “真的是這樣嗎?”他在身後輕輕反問。


    明明那樣輕柔的語氣,卻讓我前進的腳步重如千斤,再也沒有多餘的一絲力氣。


    我收住踏出大廳的腳,站定,為那可憐的姑娘問道:“您愛過我嗎?不,應該說,您愛過您的女兒,謝尾螢嗎?”


    身後是久久寂靜到可怕的沉默。


    我不等他回答,為自己愚蠢的問題感到悲涼,在這個年代,在這麽多子女眾多的大家族中,又怎能乞求一個隻拿利益說話的父親付出所謂的愛呢?


    決然離去。心裏默念著:陳寧遠,我欠你的,還清了……


    離去時說的話依然經久地在空曠的大廳裏回蕩:“我答應您。如果對您來說,我還有利用價值的話,那麽,我答應您。父親。”


    可怕的沉默中,突然想起一聲悠長而蒼涼的長歎。


    謝於軾跌坐在木椅上,對默默回到自己身邊的老管家輕語:“我真的做錯了嗎?”


    “老爺沒錯,錯的是命運。四小姐注定要走這條路。”老管家平淡地聲音響起。


    “唉——我本想讓螢兒一生平平淡淡地活下去。也許,那樣對她最好。”


    “可是,您卻保護不了她。”老管家殘忍地戳中他的痛處。


    謝於軾一貫麵無表情的臉神色竟變了又變。對於螢兒差點溺死的事,依舊無法釋懷。當年,然然的死也不是意外,可是自己根本保護不了她……本以為一直冷落螢兒,看都不看她一眼,會換來她一生安全,可是,依然避免不了——不知何時,她長大了,變得那麽美,那麽聰穎,像極了然然年輕的時候,不,比然然當年更甚……


    這樣的人,是不是應該,權傾天下……


    腦子裏依然回蕩著自己這一生最愛的女兒那般冷漠倔強地對問自己:“您愛過我嗎?不,應該說,您愛過您的女兒,謝尾螢嗎?……”


    螢兒最後說的對,雖然那般愛她,依然避免不了,利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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