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在他濃密的睫毛上流淌, 像濃墨一般侵蝕著他陷落在陰影中的側臉。


    盡管五官略顯青澀稚嫩, 可那樣俊秀冷厲的五官,溫黎一眼便認出鏡中人正是澤維爾。


    和空蕩的房間相比,他的身影被襯托得格外渺小。


    光線在地麵上拖拽漸漸淡去,將他的影子無限拉長拓在地麵上。


    黑發黑眸的少年神明臉上沒有什麽多餘的神情, 更不像溫黎見慣的那般遊刃有餘。


    他額間已經滲出一層薄汗,略長的碎發被汗水打濕, 一縷縷地粘在前額, 看起來已經十分疲憊。


    可他卻像是不知疲倦一般, 機械性地一遍一遍重複著同樣的動作。


    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他才緩慢地停下來, 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上流露出一閃即逝的失落。


    他垂下眼睫望向指尖。


    溫黎順著那道視線看過去。


    少年冷白色的指腹上,深深淺淺的傷痕觸目驚心, 有些已經結痂,有些卻依舊透著尚未愈合的血色。


    “這……”溫黎驚訝地抬起眼,後腦卻突然被人用力扣住。


    一股猛力襲來,她毫無防備之下直接被一把按在了懷中,視野瞬息間便被澈目的墨色霸占。


    “‘他’有什麽好看的。”


    額前抵著的胸腔震動,澤維爾懶洋洋的聲音落在她發頂,“我說了,你隻能看著我。”


    ……‘他’不就是您本人嗎?


    溫黎被澤維爾的強盜邏輯沉默了一瞬。


    雖然對“嫉妒之神”這四個字早有猜想,但她就算怎麽猜都沒猜到,澤維爾的醋性竟然大到連自己的醋都吃得下。


    按在她後腦上的手不算特別用力,溫黎輕輕一掙就逃離了桎梏。


    她轉過頭再次朝著那麵鏡子瞥了一眼。


    澤維爾卻像是預料到她的動作,一早便惡作劇一般撩起黑色的長袍。


    寬大的長袍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她的全部視線。


    溫黎無奈地轉回頭,看見澤維爾正抱著臂低頭盯著她看,唇角扯著一抹得逞的笑意。


    真是個幼稚鬼。


    不過,溫黎不難感受到,這不過是澤維爾以他的方式婉拒她對於他過去的窺探。


    想想也是,這簡直就是極其社死的場麵。


    就像是把過去隨便寫的日記裱起來展覽給別人看,當事人在場的話的確非常尷尬。


    但是送到嘴邊的肉,她怎麽可能有不吃的道理?


    溫黎笑眯眯地伸手輕輕戳了一下澤維爾胸口處的斯芬克斯胸針,用一種恍然大悟一般的語氣拉長了尾音開口。


    “哎呀,澤維爾大人,真是想不到……您以前竟然是這個樣子的。”


    說著,她屈指在胸針上輕輕彈了一下,語調裏摻雜著戲謔的笑意:“看您如今威風凜凜,氣勢洶洶,我還以為您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嗯,狂野。”


    隨著她每個字說出口,她落在斯芬克斯胸針上的手指都在向下滑落。


    劃過胸口的衣料,輕飄飄落在月要間打著轉。


    “嘖,少對我動手動腳。”


    澤維爾銳氣逼人的眉宇輕皺著,不知是因為所有的秘密都這樣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別人眼下,還是純粹的不耐煩。


    在他抓住她的手腕之前,溫黎戳了一下澤維爾佩在腰帶上的黑貓胸針,心滿意足地提前收回了手。


    “沒想到,您以前竟然這麽可愛。”她笑意盈盈地抬起頭,作出了總結。


    但是語氣卻染著幾乎無法掩飾的幸災樂禍,像是終於抓住了他的把柄,肆無忌憚地作弄著他高傲的自尊心。


    回應她的是一聲不屑的冷嗤。


    澤維爾伸出一根骨節分明的手指扯了扯兜帽。


    寬大的帽簷更向下落了幾分,陰翳降下來,掩住他更多的情緒。


    “這些都是假的。”


    他伸手插入發間用力撥弄了一下,嘲弄地冷笑了一聲,“你不會真的相信了吧?”


    說著,澤維爾便環著手臂慢悠悠地轉了個身,隨手從身邊的長桌上拿起一盞燭台,在空氣中輕拋了一下又穩穩地接在掌心。


    惱羞成怒了吧。


    臉皮竟然這麽薄,禁不起逗。


    溫黎心下覺得好笑,然而下一瞬,卻感覺到澤維爾身形一僵,倏地安靜了下來。


    她狐疑地跟著他側過身,澤維爾的兜帽寬大,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卻能夠察覺到他的朝向。


    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溫黎看見一麵光潔平滑的鏡子。


    在那麵鏡中,不再隻有黑發的少年神明孤零零的一道身影。


    一身黑絲絨長裙的女人擁有著一頭明亮的波爾多紅色長發,她皮膚純白似雪,唇瓣紅潤飽滿。


    這樣突兀的發色不僅沒有折損她的容貌,反而被她的氣質更襯出一種養尊處優的尊貴感。


    這是一位美麗得過分的女人,她的五官或許並非最完美的,可通身雍容華貴的氣度卻讓人簡直難忘。


    溫黎甚至覺得,比起她這位乙遊女主也不遑多讓。


    那雙弧度漂亮的丹鳳眼也令她感覺格外熟悉。


    溫黎不著痕跡地瞥一眼澤維爾掩在兜帽下的眉眼。


    那雙丹鳳眼和鏡中的女人有八分相似。


    可同樣的眼型,在澤維爾臉上顯得格外銳利逼人,


    在這位紅發女人臉上,卻透露出一種連女人都折服的勾人和嫵媚。


    【這位就是先任魔淵之主的神後,也是嫉妒之神澤維爾的母神。】


    啊,果然是這樣。


    溫黎不自覺又抬頭看了一眼身側的黑發神明。


    澤維爾似乎並沒有察覺到她的打量。


    他的唇角抿成一條線,眼睛直直盯著那麵水鏡,像是要將鏡中的人深深鐫刻在腦海之中。


    鏡中的畫麵變幻,此刻,紅發女人正慵懶地坐在壁爐旁的躺椅上,身上披著一條厚重的毛絨毯子。


    黑發少年跪坐在她身邊,方才挺得筆直的脊背隨意地彎下來,唇角微微上揚,一雙黑眸晶亮地凝視著她。


    不同於澤維爾平日裏或囂張或不屑或霸道的笑容,這一刻他臉上洋溢著的是溫黎從未見過的一種情緒。


    他們之間甚至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一人靠在躺椅上輕輕閉著眼睛,另一人坐在壁爐旁邊,冷白的側臉被火光鍍上一層溫暖的血色。


    嗚嗚,原來底迪小時候這麽可愛。


    溫黎目不轉睛地盯著鏡中的畫麵看了許久,直到像是影片播放完畢定格在最後一幀,她才戀戀不舍地挪開視線。


    又軟又可愛的澤維爾她怎麽就rua不到呢?


    現在的他雖然夠酷夠拽,但是有時候真的不太聽話。


    溫黎瞳孔微轉,順勢朝著下一麵水鏡看去,看清鏡中的畫麵時卻怔住了。


    她感覺自己的意識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從身體裏抽離。


    轟然一聲,腦海中像是炸開了一朵煙花。


    溫黎視野一陣恍惚,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和鏡中的少年融為一體。


    甚至來不及愕然現在發生的一切,“她”已經自顧自抬起了眼。


    昏暗的光線,搖曳的窗紗,半掩的門扉。


    血月的光輝悄無聲息地傾落,一點點照亮未燃燭火的宮殿,也勾勒出牆麵上搖晃的無數道剪影。


    像是午夜徘徊的凶靈,在冰冷慘白的牆麵上拉扯,在尖利的風聲中收割流逝的生機。


    從床沿垂落而下的紅發成了這黑白畫麵中唯一的亮色。


    先前鏡中的那些畫麵看上去像是第三視角。


    這一次,她卻像是借用了少年時澤維爾的眼睛,注視著無聲發生的一切。


    畫麵在微微發著顫,似乎是“她”因驚愕恐懼而不自覺地顫抖著,朝著門後小幅度地挪了一步。


    在門框和敞開的門板之間狹窄的縫隙之中,整個視野都出現虛焦的重影。


    而“她”在那裏看見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極美的丹鳳眼,似乎蘊著這世上所有美好的辭藻和迷人的風情。


    然而此刻,那雙眼睛卻漸漸失去了焦距,生機和活力源源不斷地流逝,就像是一朵加速衰敗凋零的花。


    她似乎已經很累了,灰敗的絕望浸透了眼底,卻在對上“她”視線時掙紮著找回了一點明亮。


    飽滿的唇瓣幹燥開裂,她微微動了動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喉嚨裏隻能傳出一些破碎不成調的音節。


    那雙眼睛定定地注視著“她”。


    那種眼神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仿佛此刻眼前所見是她生命中最後也最重的牽掛,將她從沉淪的絕境之中扯回,試圖深深銘記在靈魂之中。


    然而一切不過是徒勞。


    像是終於認了命,她唇角微微揚起一個弧度。


    一如既往的柔和,像是依偎在壁爐邊的那一夜。


    似乎是一種安撫。


    這一抹淺淡的笑意在那張不複優雅的狼狽臉上,綻放出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美感。


    然而,與此同時,一滴透明的液體從她微揚的眼角墜落。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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