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麵的人終於聽見了,竹榻發出咯吱的聲響。她循聲探訪,才發現蓬頭垢麵的高存意翻坐了起來,手忙腳亂整理頭發,卻晚了一步,她已經進來了。


    灰心喪氣,他慘然望著她,翕動一下嘴唇,“殊勝,你怎麽來了?”


    居上沒說話,和藥藤一齊把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蓋子把碟盞搬出來,單籠金乳酥、巨勝奴、櫻桃畢羅……全是他平時愛吃的。


    然而他沒有胃口,本就白淨的臉,蒼白裏又泛出一層青灰來。


    他擺了擺手,“吃不下。”


    淪落至此,誠如吊著半條命一樣,甚至看一眼那些糕餅,就隱隱浮起一陣反胃。


    居上耷拉著眉眼看他,“阿嫂讓我帶話給你,讓你好好活著,將來總有團聚的一天。”


    可高存意愈發顯得落寞了,看了她一眼,又垂下腦袋去,“我如今成了這樣,將來團聚……何謂團聚?家國沒了,阿耶死了,那個亂臣賊子坐在了我高家的龍椅上,就連你……日後也會嫁作他人婦。團聚?誰與我團聚?我到哪裏都是孑然一身,其實還不如死了幹淨。”


    他一向悲觀,這次的悲觀更放大了百倍。居上不知道怎麽安慰他,聽他把“亂臣賊子”的調門吊得老高,隻覺得心驚膽戰,忙往下壓了壓手,“小聲些,小心隔牆有耳。”


    高存意聽了,苦笑著搖頭,“你看,連你都變得謹慎起來。以前咱們在一起,從來沒見你有什麽怕的。”


    可此一時彼一時,居上道:“人在屋簷下,你不低頭,就得撞得頭破血流。我也懷念以前啊,以前你是太子,就算我有出格的地方,你都擔待了。不像現在,每日如履薄冰,不光我,就連我父兄都得謹慎為人。今日我來看你,還是借著阿嫂婢女的名頭,你看不出來啊?”


    高存意到這刻才發現,她果然和藥藤是一樣的打扮,當即更萎頓了,頹然坐在了條凳上。


    看看他的模樣,可憐得很,居上環顧一下四周,屋裏幾乎沒什麽陳設,連一麵銅鏡都沒有,更別提妝匣了。於是從頭上拔下一支梳篦來,順手遞給了他,“留著梳頭吧,每日把自己收拾幹淨,就算落難了,你也曾是前朝太子,倒驢不能倒架子。”


    高存意聽得心酸,垂下眼,看著那隻白玉雕成的手直發呆。


    居上又往前遞了遞,“拿著呀。”


    他這才慢吞吞接過來,緊緊握在掌心裏。


    “若是閑得無聊,就找些事做吧。”她回身從食盒底部抽出兩本書來,一本《考工記》,一本《農經》,端端放到他麵前,“看看這些書,屋子漏了自己能修繕,前麵院子裏的空地上,還能種些芥菜和蔥蒜。以前常聽說讀書人有煙霞誌,雖然不能真正歸隱山林,權當怡情養性,忙起來就不會那麽難過了。”


    高存意始終眉頭緊鎖,他歎了口氣,“做太子時厭惡政務繁多,讓我喘不上氣來,現在成了階下囚,反倒開始懷念以前的日子了。”說罷頓了頓,又問她,“如今朝中局勢怎麽樣?以前的那幫老臣下野了嗎?”


    居上其實很不忍心告訴他,擁戴他的那些臣子們大多升了官,又成了新潮的股肱,隻得含糊道:“新帝下過昭命,說臣僚們去留隨意,朝堂之上,應當有很大的變動吧。”


    但流水的王朝鐵打的門閥,辛氏卻得以保全了。高存意心裏怨怪辛家人背棄舊主,但在居上麵前說那些沒有用,反倒是另有更要緊的事,要去托付她。


    看看邊上侍立的藥藤,高存意啟唇對居上道:“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與你說。”


    居上明白了,示意藥藤上外間等候。雖然這破屋的隔音未必能瞞過第三雙耳朵,至少人不在跟前,就當做回避了。


    轉頭望向高存意,他落寞地站在那裏,穿著一身單薄的禪衣,少了錦衣華服,多了幾分清貴之氣。他說:“我能活到幾時,自己也不知道,我阿耶死得不明不白,他的死,是為淩從訓那反賊讓路,我若死,他們就越發後顧無憂了。我不服,也不相信自己會落得這樣的命運,我要從這鬼地方出去,我要召集舊部,複辟我大庸社稷。所以殊勝,我求你幫我個忙,替我找到東宮詹事府詹事徐速,讓他前往安西和北庭兩大藩鎮,找兩位大都護共議對策。”


    居上呆呆聽著他的大計,像以前一樣,對他的決心表示欽佩,但論起實際操作來,她一如既往覺得沒有可行性。


    存意這些年大多紙上談兵,他沒有正式處理過兵事,也許有治國之才,但不懂用兵之道。這江山已經變成淩氏的了,朔方和北庭、安西都為藩鎮,就算沒有一早聯合,現在也不會願意在天下大定後再去冒險。且不說徐速是否還效忠他,即便效忠,去了那裏也隻有挨宰的份。何況現在新太子已經冊立了,新的東宮也已經組建,原先東宮的太子賓客全被招安了,徐速必定也在其列。


    仔細琢磨了下,居上問:“這段時間可有別人來探望過你?


    高存意神情木然,頗有被全世界遺棄的絕望。


    於是居上打算斷了他的念想,“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別難過,東宮的官員被殺了好多,你說的那位詹事要是沒死,恐怕也逃命去了,我怕是找不到他了。”


    她說謊說得臉不紅心不跳,高存意大受打擊,瞠目結舌問:“真的?”


    居上使勁點點頭,“我們什麽交情?我幾時騙過你!”


    高存意相信了彼此間的交情,悵然過後喃喃:“殊勝,我隻有你了……隻有你,還願意來看我。”


    居上說當然,“我時刻記掛著你,阿嫂也時刻記掛著你。原本她今日要來的,可惜病了好一陣子,起不來床,所以隻好我獨自來看你。”言罷怕他又要交代大事,忙道,“雖然我沒辦法替你傳話,但我可以給你送些小東西。你要什麽,同我說,我過兩日給你送兩包菜籽來,再給你送些茶粉和鹽,你沒事的時候可以種種菜,坐在院子裏煎煎茶,怎麽樣?”


    高存意的臉色愈加淒惻了,對於這位青梅竹馬,隻剩“少年不知愁滋味”這一評價,她哪裏懂得他亡國的痛苦!


    算了,不可與之共謀,女孩子麽,種菜修屋、花前月下,她們更擅長這個。


    長出了一口氣,他勉強擠出一點笑意,“多謝你,我沒有心情。”


    居上“哦”了聲,這個時候大可不必太過善解人意,略逗留會兒便打算告辭了,“回頭我派人來,拿錢買通門口的武侯,你要是缺什麽,好托他們傳話。”


    高存意頷首,知道她要走,眼神纏綿,充滿不舍。


    一直把人送到門前,垂委的廣袖下,他悄悄伸手拽了她一下,“殊勝,你會等我嗎?”


    居上心道其實你我之間談不上愛,說得太直接怕傷害他,隻好委婉地表示:“朝局還未穩固,這種時候,哪有閑心談什麽婚嫁。”


    立意猛然拔高,簡直讓高存意羞愧,身在囹圄,居然還想著情情愛愛,原來自己還不如她通透。


    於是居上在他敬服的目光下走出了小院,藥藤在外聽了個盡夠,好奇地追問:“不是說當今陛下並未大開殺戒嗎,隻要願意歸順者,仍舊酌情重用?”


    “我騙他的。”居上負手慢慢走在夾道裏,唏噓道,“天下大定了,憑誰的力量都不能扭轉乾坤,我不答應他是為他好,他手無縛雞之力,想得太多隻會送命。況且這不是小事,倘或因此闖下大禍,讓阿耶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那倒是,藥藤攙著她的胳膊說,“咱們時不時送些吃的過去,就已經盡了娘子的意思了。殿下原本不是很體人意的嗎,現在卻強人所難起來。”


    居上嗟歎:“人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還體什麽人意!這事過去便過去了,回去不要提起……”


    嘴裏正說著,轉過拐角,竟和一隊人馬狹路相逢。為首的人穿著黑鱗細甲,一張好大的國字臉,橫眉怒目,活像變文1裏的張飛。見了她們,乜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遍,“二位小娘子,是哪府的家人?”說話的嗓門也大,聲如洪鍾,震得人耳中嗡鳴。


    居上和藥藤對視了一眼,“我們是弋陽郡主的侍女,奉命來送些糕餅。”


    “隻是送糕餅?”


    兩人點頭不迭。


    誰知國字臉將軍分明不信,繼續狐疑地審視她們,“凡探訪修真坊者,皆要如實應訊。”說著抬手朝坊門外比了比,“二位小娘子,請吧!”


    作者有話說:


    1變文:古代說唱文學體裁,興起於唐代。


    第6章 你,抬起頭來。


    居上大覺訝異,誰也沒想到探監竟還要接受訊問,要是早知如此,今天就不來了。


    “將軍,我們真的隻是奉命送幾樣點心罷了,沒有別的。”藥藤可憐巴巴說,“求求你了,讓我們走吧,我們還得回去複命呢……”


    國字臉將軍調轉過視線來,這回的聲氣愈發不好了,“等問明了來龍去脈,自然放你們回去。”


    藥藤受了嗬斥,愁眉苦臉望了眼居上。


    居上嗒然,心裏也隱約擔憂起來,這一問話,不會耽擱太久吧!要是回去得晚了,或是驚動了阿耶,一頓臭罵隻怕逃不掉了。


    反正這位將軍後來沒給什麽好臉色,擺手示意生兵,將她們押出了修真坊。


    修真坊離皇城不遠,往南是連綿的官署,居上因沒怎麽來過這裏,因此對這一帶並不熟悉。按著生兵的指引,沿著夾道一路前行,進入一座府衙。裏麵戍守的人都是禁軍打扮,一個個佇立在那裏,猶如墓道兩旁的石像生。


    藥藤害怕,緊緊摟住了居上的胳膊,兩個人被蠻橫地推進了正堂裏。


    進門看,這正堂很深宏,粗壯的抱柱支撐出高大的屋頂,地板被打磨得錚亮,踏上去幾乎能照出人影來。大約因為過於幽深,越往裏走越覺得陰冷,五月的天,生生走出一身雞皮疙瘩來,居上那顆善於想象的腦瓜子裏,蹦出了十八殿閻羅審訊小鬼兒的情景,鬧得不好,這裏也曾把人鋸成兩截過。


    不過說來奇怪,堂上沒有主審的人,這殿宇裏空蕩蕩的,隻有她們兩個拘謹地站在地心。


    藥藤拽了拽居上的袖子,“娘子,怎麽沒人?不會把我們關上一整夜吧!”


    可怖的猜想,居上也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回身看門外,日正當空,離太陽落山還早著呢。


    “天黑之前能趕回去就行。”她壓聲叮囑藥藤,“過會兒要是有人來審我們,千萬不能亂說話,一口咬定就是去送點心的,總不好因此定我們的罪。”


    藥藤點了點頭,心裏有了主張,漸漸定下神來。


    隻是等待的時間太過漫長,兩個人站久了腿疼,反正四下無人,便蹲下了。


    居上喃喃:“看來被秋後算賬的人很多啊,咱們不知排到哪兒了。”


    好在機靈,打扮成婢女出來,主審一看不過受命於人,或許就把她們放了。


    設想當然很美好,居上甚至盤算起了再給高存意送些日常用度。恰在這時,聽見隆隆的腳步聲傳來,空蕩蕩的大堂上很快走進兩列翊衛,一個穿著紫色妝蟒綾羅的人在上首坐了下來,高束的冠發,低垂的眼睫,微側著身子查看案上的卷宗,那種神氣,頗具貴人悠閑時的漫不經心。


    “私探修真坊……”貴人修長的指尖,慢悠悠合上了堆疊的卷宗,“修真坊內關押著前朝餘孽,你們與庶人高存意之間有什麽瓜葛,敢在此時走訪?”


    上首的人說話時,居上隻恨沒有地洞讓她鑽進去,因為她忽然意識到這人似曾相識,正是那日在牆頭上遇見的那個人。


    隻不過不著甲胄的時候,彰顯出另一種氣度,少了劍拔弩張的氣勢,從容淡漠中仍有不可忽視的淩厲。居上一向活得坦然,除了平時害怕爺娘責罵,幾乎沒有任何讓她感到畏懼的事。結果就是這人,與生俱來的壓迫感,讓她感到惶恐。像是天降克星,仿佛下一刻,就要捉拿她正法一般。


    視線慢回,他馬上就要看過來了,居上慌忙低下了頭,憋著嗓子小心翼翼說:“回稟將軍,我們是待賢坊辛家的家仆,奉弋陽郡主之命,給庶人送些點心果子。”


    不知那矯揉造作的嗓音,有沒有蒙騙過上麵的人,反正那人略沉默了會兒,狀似調侃地一哂,“弋陽郡主……哦,弋陽郡主與高存意是姐弟,派人過去探訪,倒在情理之中。”


    對嘛,本就在情理之中。居上暗暗鬆了口氣,心想能做高官的人,腦子果然比手下聽令的莽夫好。那個國字臉油鹽不進,說什麽都不頂用,你看同樣的話,到了上憲麵前就說得通了,少費多少口舌!


    可她好像高興得太早了,那人忽然“話又說回來”,“高存意是前朝太子,身份特殊,就算是弋陽郡主派人探看,也該事先報備。再說郡主下嫁辛氏,當以辛氏前程為重。”言罷微微一頓,旋即又問,“郡主命人探訪高存意,是否得過辛家家主首肯?”


    這個問題尖銳了,一下子將阿耶都拉了進來。稍有閃失,辛家的立場就可讓人有理有據地起疑。


    居上背後沁出汗來,她與藥藤交換了下眼色,硬著頭皮應答:“請將軍明鑒,家主並不知情。郡主是念及姐弟之情,才派遣婢子們前去探望的,不敢有別的意思。”


    上首的人“哦”了聲,微揚的聲調滿帶狐疑,“區區的婢女,竟能替主人作這樣的澄清,究竟是在巧言搪塞,還是在妄揣郡主之意?”


    這就有些欲加之罪了,反正怎麽說都不合理,去過修真坊就是最大的罪過。


    但縱是不滿,也不能在這個時候莽撞。前朝時候她和高存意太熟,在長安城內可說是橫行無阻,從來沒有人敢刻意為難她。現在不一樣了,熟悉到骨子裏的地方,因當權者變更,而重新陌生起來。


    居上隻好平複心緒,複又往下嗬了嗬腰,“將軍請息怒,婢子不敢妄言,郡主正是敬畏凜凜天威,才派遣婢子們前去探望的,否則何不親自前往呢。姐弟之情本是人倫,人倫睦,則天道順,當今聖上是仁明之君,定能體諒郡主的一片手足之情。”


    所以把新帝都搬出來了,如果這套還不足以應付,就說明自己的疏忽,正給了人家對付辛氏的機會。


    好在略見成效,上首的人沒有繼續咄咄相逼,換了個尋常的語調詢問:“高存意可曾向你們交代什麽話?可曾提及什麽人?”


    居上忙說沒有,“庶人很頹喪,精神也不好,見了婢子們隻問郡主安好,未說其他。”


    結果那人又輕笑了聲,“我聽說辛府大娘子險些嫁入東宮,怎麽,人被拘住,連青梅竹馬的情義都忘了?”


    藥藤嚇得簡直要篩糠,這字字句句循序漸進,別不是有所察覺了吧!


    拿眼梢瞥了瞥娘子,娘子那雙大眼睛正咕嚕嚕轉圈,悄悄衝她使眼色,大意是自己回答了半天,這回該輪到她了。


    於是藥藤壯起膽,向上行了一禮道:“回稟將軍,庶人不曾問起我家大娘子,想是知道我家大娘子不喜歡他,斷了念想了。”


    這番回答讓居上意外,心道沒有白疼這丫頭,緊要關頭居然如此懂得變通,孺子可教也。


    上首的人果然陷入了沉思,看來終於解答了他的困惑。可正當居上慶幸的時候,卻聽那人質疑:“郡主身邊的婢女,是如何得知大娘子不喜歡高存意的?”


    這下問題又拋了回來,原來先前的自作聰明都是無用功,人家不過隨意一句反問,就把她們打得原形畢露了。


    心在腔子裏亂蹦,這回怕是要凶多吉少。居上能感覺那人的視線在她身上遊移,帶著審視的況味,讓她芒刺在背。


    她愈發低下頭去,無奈那人並不打算就此放過她,大概察覺出了異樣,也或者想起了那日在辛府外的際遇,忽然揚聲責令:“你,抬起頭來。”


    居上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這一抬頭,勢必會被人認出來,可又不能違命,隻好依言微微揚了揚下頜。腦子裏隻管胡思亂想,牆頭上匆匆一瞥,自己是居高臨下,說不定人家沒能看清全貌。今天再見,人家在上她在下,額頭和下巴頦始終有區別,也許他會看走眼,也不一定。


    然後這深廣的殿宇徹底寂靜下來,隻聽見東西市上響起鼓聲,咚咚地連成一片——未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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