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的事,他現在就來叮囑。


    謝及音期待的心情變淡了,眼裏笑意漸收,對裴望初道:“沒有什麽樂趣,罷了,來幫我綰發吧。”


    她坐在妝台前,裴望初想給她挽高雲髻,襯她今日這身衣裙,謝及音卻搖頭道:“今日要戴帷帽,不能挽高髻,梳低一點吧。”


    裴望初道:“如此熱鬧的花燈,隔著垂紗看,隻怕辜負良辰美景。”


    謝及音如今正心事重重,既怕他走,又怕他走不脫,哪裏還有賞花燈的心思。況她滿頭白發,不遮不掩地往人群中一站,人人都知她是嘉寧公主,屆時就不是她賞花燈,而是旁人賞她了。


    “殿下若是想遮掩身份,不如披件帶兜帽的披風,比帷帽暖和,”裴望初將她的長發攏至腦後,露出她的額頭,“這樣如何?”


    謝及音輕輕“嗯”了一聲,隨他安排。


    他們卯時出門,正遇上崔縉回府。


    今夜上元節,洛陽城內滿城張燈,夜不閉市。應該由虎賁軍配合金吾軍維持城中治安,但太成帝卻將此事單獨交予衛時通,給崔縉放了一天假。


    崔縉心中雖有不滿,卻又想到自己自年後以來忙於朝政,頗有些冷落嘉寧公主,遂馳馬回府,打算邀她出門同遊,不料正遇見她盛裝而出,要攜裴七郎出門看花燈。


    她身披銀白色兔毛披風,兜帽一圈柔軟的毛領襯得她愈發高貴韻致。她扶著裴望初的手登車後,竟又朝他伸手,請他同車而乘。


    崔縉心氣兒更加不順,狠狠甩了一下馬鞭,險些驚了對麵的馬車。


    看見崔縉,謝及音緩緩蹙眉。他今日不該在外當值麽,為何跑公主府來了?


    “殿下要帶裴七郎出門嗎,真是好興致。”崔縉馭馬上前,目光掃向裴望初,冷嗤道,“上元佳節,本該鸞儔相會,可不是什麽身份都能同遊賞燈的。”


    裴望初溫然一笑,“我隻是侍奉殿下左右,若論相伴,當然隻有駙馬才有資格。”


    崔縉又看向謝及音,卻見她仍無相邀之意,隻靠在軟座上蹙眉,神情似有不耐煩。


    “隻是殿下今日心情不好,不必攪擾駙馬,留我等在旁侍奉就夠了,”裴望初伸手合上車門,又放下氈簾,對車夫道,“走吧,別耽擱了。”


    馬車無視崔縉揚長而去,氣得崔縉又一甩馬鞭。他欲跟去,顯得太折節,欲回府,冷冷清清又沒有意思。正猶豫間,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父親奏稟蕭元度自稱裴氏舊主的折子已經遞進宮,皇上為何還會允許公主帶裴七郎出門,不怕他趁機跑了嗎?


    馬車裏,謝及音同樣也在思考此事。


    “駙馬本應與金吾軍一起維護今夜城內治安,父皇給他放了假,將此事交予別人,會不會與我有關,或者說,與你有關?”謝及音輕輕握住裴望初的手,有些擔心,“他們會不會已經意識到了什麽?”


    “別擔心,殿下,我已經安排好,”裴望初安慰她道,“您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記住,咱們隻是出門賞燈。”


    馬車停在雀華街西側,裴望初將她扶下車,為她整理好兜帽,識玉與薑昭跟在他們身後,另有公主府的便衣護衛藏在人群中。


    裴望初牽起謝及音的手往燈火通明的熱鬧處走,兩人並肩而行,時而低聲絮語,如一對正情真意濃的年少夫妻。


    當街有人玩角抵、耍雜耍,謝及音看了幾眼便失去興趣,見她雖勉作歡顏,心裏卻藏著事,裴望初牽她到僻靜處,柔聲問她道:“殿下若是累了,咱們就回去。”


    “咱們?”謝及音定定望著他,“你是說……咱們?”


    裴望初意有所指道:“隻要殿下願意。”


    隻要她願意,就能留下他嗎?


    謝及音望著他的眼睛,心中生出隱秘的妄念,攥著他的手緩緩收緊,又徐徐鬆開。


    這座洛陽城熙來攘往,笙歌鼎沸,也藏著波譎雲詭,刀光劍影。縱使留下他,也護不住他。


    本就是自己要他走的,緣何此時又猶疑起來?


    謝及音輕輕搖頭,對裴望初道:“我不累,繼續往前走吧。”


    “殿下想好了?”


    “想好了。”


    裴望初伸手輕撫她的臉,似是低低歎息了一聲。


    謝及音道:“帶我去買盞花燈吧,七郎。”


    於是裴望初重新牽起她的手,護著她往賣花燈的地方走。有一處酒樓的花燈樣式最多、賣得最好,為了招徠顧客,更以花燈上的畫為謎麵,或猜字、或猜典,猜中者可得此花燈,連中三盞可免費上樓喝酒。


    謝及音挑中了一盞玉兔花燈,燈上畫著一女子低頭撫琴,不遠處一年輕英氣的少將軍循聲而望。謝及音心中已有了答案,仍讓裴望初猜給她,裴望初裝模作樣想了一會兒,見她要蹙眉,忍俊不禁道:“是曲有誤,周郎顧。”


    他從攤主手裏接過花燈,點亮燈芯後遞給謝及音,問她還想要哪個。


    謝及音笑道:“隻是眼下新鮮,何必太多,反倒受累。”


    裴望初道:“眼下的新鮮也是新鮮,再挑一個吧,成雙成對才好。”


    於是謝及音踮腳往高處看,正挑得入神,忽見有人前來打招呼。


    是王家六郎王瞻,身旁跟著一位穿綠衣的姑娘。


    “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貴人,幸會,”王六郎朝謝及音行禮,介紹道,“這是家妹阿蕪,這位……”


    王瞻拿不準是否該點破她的身份,謝及音微微一笑,“姓謝。”


    能讓兄長屈禮相待的謝姑娘……王蕪心中有了猜測,乖巧行禮,“謝姑娘萬安。”


    王瞻看到了謝及音手中提的花燈,說道:“前麵有官府放的琉璃花燈,共有十盞,每一盞都有一人高,您若是喜歡,不妨同去看看。”


    王蕪道:“有幾盞是哥哥畫的。”


    謝及音看了裴望初一眼,見他不言,遂對王瞻道:“好啊,那我與王六郎同行,勞煩六郎帶路。”


    謝及音鬆開了裴望初的手,轉而與王瞻、王蕪同行。


    王蕪是王瞻的庶妹,平日在家中懾於王夫人的威嚴,不敢高聲談笑,展露性情。今日難得有機會出門,見謝及音溫柔可親,一時便忘了身份,與她說笑起來。


    “……不僅花燈漂亮,還有儺舞表演呢,聽說有近百人,真是十分熱鬧。”


    謝及音手提玉兔花燈,偏頭聽王蕪說話,仿佛十分專注,然而她的心神卻凝聚在身後的人群裏。


    她隻敢看前方的熱鬧,不敢回頭看,怕回頭時已不見人,心裏會難過,隻當他還在不遠處跟著,若是伸出手,便能上前來握住她。


    而此時的裴望初,正緩步跟在她身後三五步遠的地方,遙遙看著她被王家兄妹簇擁著,兩側酒樓花燈光影輝煌,落在她肩頭,恍若仙人玉女,映得人間失色。


    她本該是這般被人捧在掌心裏,裴望初心中默默地想,真可惜,現在還不能獨屬於他。


    第33章 幽會


    儺舞起源於天授教, 隨著方士傳道遍及大魏與南周,有送魂往生、祈福消災的寓意。


    雀華街上壘起三尺高台,近百人臉覆麵具, 或持鼓槌、或舞火把,高聲唱誦祭詞。有方士在周圍散發麵具,鼓動觀望的百姓一同跳儺舞,場麵熱鬧近乎暴/亂。


    謝及音望著眼前繚亂喧天的景象,心中有些不安, 她險些被擠倒, 有人從身後穩穩護住了她,她一轉頭, 看見一張紅魁星的麵具。


    “等會我跟在您身邊出去, 您不要與我說話,待走到與銅陵街的交界,您就將岑中尉喊出來,把我綁了, 交給衛時通……”


    裴望初的聲音落在她耳畔, 在人聲鼎沸的儺舞場麵中格外清晰。謝及音心中疑惑,欲出言詢問, 裴望初卻突然低頭, 隔著麵具,在她唇間落下一吻。


    麵具上的油漆味一點也不好聞。


    謝及音下意識想要伸手抓住他, 那頎長的身影卻如遊魚一般,轉身消失在人海裏。高台上的舞者驟然噴出三尺高的焰火,唬得看客們腳下一亂, 紛紛後退。


    謝及音舉目四望,慌聲喊道:“七郎!七郎!巽之!”


    又一雙手扶住她, 這次是王瞻。他護著她往人群外走,謝及音倉促間回頭,隻見高台上四竄的焰火間,有一身著鶴紋長袍、臉覆紅魁星麵具的男子,正舉手揮袂而舞。


    那是七郎嗎?謝及音尚未看清,就被王瞻帶出了人群,被人群衝散的識玉等人也圍了上來,見她無事,方鬆了口氣。


    識玉上上下下檢查她,“您沒事吧,怎麽就突然跑到那群瘋人中去了,真是嚇人……薑女史剛剛進去找您,也不知被衝到哪裏去了。”


    王瞻朝她賠禮致歉道:“今年的儺舞確實比往年更瘋鬧,沒看顧好殿下,是子昂之罪。”


    “無妨。”謝及音一邊同王瞻說話,一邊往人群裏張望,這次她看到麵覆紅魁星麵具、身穿鶴紋長袍之人走出來,謝及音心裏一鬆,三兩步跑過去,“巽之,我在這兒!”


    那人朝她走過來,端正一揖,“殿下。”


    謝及音腳步猛得一頓,這是裴七郎嗎?


    她將此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想起剛才裴望初在耳邊叮囑的話,試探著問他道:“你剛剛說為本宮跳儺舞祈福,祈了什麽福?”


    那人不疑有他,“祈願殿下福祚綿延,容華千歲。”


    謝及音心中涼了下去。


    剛剛裴望初根本沒說為她祈福,這雖然是裴望初的聲音,但麵具底下的人卻不是他。


    “也應祈禱你我歲歲年年才是,”謝及音臉上牽強一笑,“這裏太亂了,本宮不喜歡,咱們走吧。”


    紅魁星又一揖:“是。”


    謝及音扶著識玉往外走,紅魁星跟在她身後,識玉正疑心兩人是不是吵架了,忽聽謝及音低聲問她:“你認得虎賁校尉衛三郎嗎?”


    識玉點點頭,“認得。”


    “現在去找他,就說本宮在雀華街、銅陵街路口遭遇刺客,請他前來相救。”


    識玉一愣,“啊?”


    謝及音聲音微冷:“快去。”


    衛時通剛在棲鶴湖附近布防好虎賁軍,靜靜等待嘉寧公主與裴七郎出現,想抓個私放朝廷逆賊的現行,向太成帝與佑寧公主邀功請賞。他正得意間,忽聽屬下來報,說嘉寧公主在銅陵街附近遇刺。


    衛時通腦袋一懵,“遇刺?”


    屬下道:“是嘉寧公主貼身女官來請,她手裏有嘉寧公主的腰牌。校尉,咱們是不是得去看看?”


    當然得去看看。他奉命維護今夜城內治安,若嘉寧公主在他的治域內出事,他罪過可就大了。


    可這也太巧了。衛時通不甘心地看了一眼自己在棲鶴湖附近的布防,點了三十個精銳,“你們跟我去銅陵街,其餘人據守原地,按計劃行事。”


    衛時通趕到雀華街與銅陵街相交的路口,見謝及音端坐在朱輪華蓋車裏,手捧熱茶,麵有怒容。她的護衛統領岑墨持刀站在馬車旁,銀青色的刀下押著一個戴紅魁星麵具的男子。


    衛時通一頭霧水,嘉寧公主不是要與裴七郎單獨遊船嗎,這又是鬧哪出?


    “衛校尉,來得太慢了,若非岑墨得用,你就隻能來給本宮收屍了。”謝及音不悅道。


    衛時通瞥了一眼那縛手跪地的男子,“殿下是說,裴七郎要刺殺您?”


    “裴七郎?”謝及音臉上勾起玩味的笑,“你怎知麵具下的人是裴七郎?”


    她朝岑墨一抬下頜,岑墨將刀下人臉上的紅魁星麵具摘掉,露出一張陌生的臉。


    衛時通一驚,抬頭飛快在謝及音身邊的人中掃視一圈,沒有找到裴望初。


    “你是在找裴七郎嗎?”謝及音擱下茶盞,接過婢女遞來的帕子擦手,慢悠悠道,“巧了,本宮也在找。”


    今夜出行,裴望初隻交代過她兩件事,一是要裝作一無所知,隻是出門賞燈遊玩,二是將假扮他的男人綁了,交給虎賁校尉衛時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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