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你們都是忠臣,隻有我一個外人。”崔縉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他回身看了看庭中一跪一立的裴望初和識玉,又看了看擋在身前的岑墨,突然冷笑一聲,拔出岑墨的佩劍,朝裴望初走去。


    識玉神色一變,擋在裴望初麵前,“駙馬!您這是做什麽!”


    “處置刁奴,滾開!”崔縉一把撥開識玉,將劍鋒抵在裴望初脖子上,怒聲道:“今日便叫你知道以奴欺主的下場!”


    劍身的青光折射在裴望初臉上,裴望初目光平靜地與崔縉對視。有一瞬間,崔縉竟覺得他的眼神與謝及音十分相似,明明身處弱勢,然而看人的眼神裏卻藏著輕諷與憐憫。


    隻聽裴望初輕聲歎道:“崔家眼下如日中天,青雲兄仍處處不如意,若以後崔家落敗,卻不知青雲兄該如何自處?”


    崔縉握劍的手一頓,擰眉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麽?”


    “青雲兄是否仍未想通,宗陵天師為何要保我,你該不會真以為我是卦象所指,天命所歸吧?”


    裴望初的目光越過他,落在飛簷的脊獸上,那是河東郡所在的方向。


    “宗陵天師有本事叫河東郡的戰事轉敗為勝,然而當初崔元振與反賊僵持之際,他卻穩坐高台,閉口不言,偏要等崔元振失勢時再出手,叫今上折服於他的神通。”


    裴望初雙目微垂,接著道:“仗是崔元振帶人打的,奔波辛勞加之於身,到最後,功勞卻全落在宗陵天師手裏。”


    崔縉被說中煩心事,有些惱恨,手中的劍卻逼得更緊,劍鋒貼上了裴望初的皮膚,割出一條血痕。


    他冷冷道:“你如今已是階下囚,朝堂之事與你何幹,縱我今日宰了你……”


    “宰了我,如何,還沒想明白嗎?”裴望初輕笑,微微抬首,“宗陵天師正等著青雲兄宰了我呢。”


    崔元振在河東郡剿賊不力,靠著宗陵天師的星象才堪堪得勝,宗陵天師早知崔縉與裴望初的恩怨,故意說裴望初是抓住蕭元度的卦中之人,好叫他殺害後,令崔家更為太成帝所不喜。


    如此一來,在河東郡一事上,更沒有人能同宗陵天師搶功了。


    在裴望初的點撥之下,電光石火間,崔縉想通了背後的關竅。


    如此看來,裴望初不能殺,可是……


    念及謝及音的態度,崔縉心中又不甘心放過他,怕他賣弄姿色、巧言哄騙,令謝及音心軟。


    那是他崔縉的妻子,他尚未求得她回心轉意,怎麽甘心拱手讓人?


    幾顆血珠沿著劍鋒滴落,一時間,院中寂靜無聲,連揀食的麻雀都沒了蹤影。識玉的心懸在喉嚨,岑墨亦皺眉看著崔縉手裏的劍,看他遲疑不決,裴望初命懸一線。


    正僵持間,謝及音突然從上房走出來,行步如風走到崔縉麵前,握著他的手腕,將劍鋒掰至一旁。


    “岑墨!”


    謝及音喊了一聲,岑墨三兩步上前,奪回了崔縉手裏的劍。


    崔縉目深如墨地盯著謝及音,見她雲鬢高髻、盛裝玉顏,麵有怒容,哪有半分午睡未醒的樣子。


    跪在地上波瀾不驚的裴望初亦眉心一擰。


    “不是說在午睡嗎,是不是我吵到你了?”崔縉欲伸手碰她的臉,被謝及音躲開。他的手停在半空,倏爾冷冷一笑。


    “謝及音,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在騙我?說什麽欲泄恨而不能,我看你分明就是放不下他……你從一開始就在利用我,是不是?”


    他簡直怒不可遏,謝及音卻並不看他,對岑墨道:“把他趕出去。”


    岑墨朝崔縉一抱拳,“駙馬自己走,還是我請您走?”


    “你這樣與謝及姒有何區別,你們姐妹都是騙子……”岑墨上手拉他,被崔縉一把甩開,“別碰我,我自己會走。”


    他狠狠看了謝及音一眼,轉身朝外走去。


    直待崔縉的身影消失在主院影壁後,謝及音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她蹙眉看了一眼裴望初頸間的傷口,對他道:“隨我進屋。”


    窸窸窣窣的鐵鏈聲跟在身後,謝及音叫識玉去找藥粉和紗布,她背對著裴望初站在屏風邊,一時沒說話,似在緩和情緒。


    “殿下方才不該露麵,駙馬不會殺我,如今知道您——”


    話音未落,隻聽“啪”的一聲,謝及音轉身抽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第40章 不忍


    識玉拿來藥粉和紗布, 見裴望初跪在屏風外,心中暗道,都說裴七郎清高不折, 為何在殿下麵前總這般沒骨頭。


    謝及音臥在屏風後的貴妃椅上假寐,聽見動靜,並沒有起身幫他的意思。裴望初似是輕歎了一口氣,從識玉手中接過東西。


    “多謝,我自己來就可以。”


    他跪在屏風邊, 身邊連能擱東西的小幾都沒有, 識玉讓他去外間八仙桌,裴望初垂目笑了笑, “殿下未允, 我怎能擅自起來。”


    屏風內金鈴輕響,識玉繞進去,走到謝及音身後。謝及音擱下金鈴,朝妝台的方向一指, 對識玉道:“把我的銅鏡拿給他用。”


    “是。”識玉一頭霧水地應下, 心中疑惑,這到底是生氣未生氣, 關心不關心?


    她將銅鏡捧出去, 又移來一張小案,擰了張幹淨的帕子。見裴望初能自己上藥, 便不再管他,闔上門出去了。


    鏡中映出麵如冠玉,左臉上隱有紅痕。裴望初仰起頭, 將頸間的傷口處理幹淨,又整了整衣冠。他聽見屏風後的呼吸聲逐漸平穩, 想謝及音大概是睡著了,於是悄悄起身,將小案歸位,捧著銅鏡放回她的妝台上。


    美人榻與妝台隔著一道珠簾,裴望初望過去,隻見她枕臂而眠的背影。


    她的掌心好像有一點泛紅,裴望初摸了摸自己挨打的側臉,悄聲走過去,見她似無知覺,手指輕輕落在她掌心裏,指腹在她泛紅虎口內側輕輕摩挲。


    謝及音緩緩睜開了眼睛。


    忍到平心靜氣不容易,她聲音裏依舊有幾分餘韻的冷,“不是愛跪麽,本宮沒叫你起來。”


    裴望初收回手,輕聲道:“是我自作主張,被您知覺了。”


    謝及音默然片刻,朝他勾了勾手,“你過來,到我麵前來。”


    裴望初從她身後繞過去,跪坐在貴妃榻前,已經做好了再挨一耳光的準備,孰料謝及音卻勾著他的衣領上前,主動與他親吻。


    她攀著他的肩膀從榻上起身,腰臀被他托在掌心裏,整個人傾身覆在他懷中,自他額頭至眉眼,至薄涼的嘴唇,寸寸親吻舔舐,仿佛充滿愛憐。


    裴望初心中綺念亂生,攏在她腰間的另一隻手緩緩收緊。


    “我想了許久,七郎說得對,”謝及音歎息裏夾著喘息,撫著他的臉低聲道,“我這般意氣用事,護不住你,也保不住自己,今日得罪駙馬事小,來日得罪父皇,怕不能收場,是不是?”


    裴望初在她唇上親了親,聲音裏帶了幾分喑啞,“萬事以己為先,你能這麽想很好。”


    他倒還順杆爬了上來。


    謝及音笑了笑,“是啊。”


    他有反客為主之意,謝及音仰麵感受著他落在頸間的親吻,突然說道:“明天,你與鄭君容都搬到得月院去。”


    裴望初動作一滯,與她目光相對,似有不解,又似有幾分了然。


    他就說,能將她氣到動手打人,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蒙混過去。


    “你因我而受駙馬刁難,若要我袖手旁觀,縱你有本事次次化險為夷,我也咽不下這口氣,忍不住這份心,”謝及音撫著他的眉眼,輕聲解釋道,“倒不如你到得月院去,那裏離主院最遠,駙馬不會再為難你,即使會,我瞧不見,便不會攔著,你盡可大顯身手。”


    裴望初聽完,眉梢微挑,“殿下認真的?”


    謝及音單指抵住他欲吻上來的嘴唇,態度堅定,“自然,為了你,也為了本宮。”


    謝及音派了幾個府衛幫忙,當天夜裏就把東廂房騰空,連床褥枕席都卷去了得月院。


    院子在公主府的東北角上,因無人居住而顯得淒清冷寂,裴望初披著外衣,掌著一盞燈,坐在窗邊自弈。鄭君容前來旁敲側擊,問他如何得罪了嘉寧公主,裴望初不答,反將盛放黑棋的棋簍推至他麵前。


    “你先與我交代清楚,如何夥同宗陵天師算計殿下的。”


    宗陵天師不是鄭君容的授業師父,鄭君容自然與師兄更親,三兩句便將前因後果都交代清楚。


    “天師應該早就盯上你與殿下了,對公主府的事知道得很清楚。他先找上了我,讓我去求殿下,以此為救你的條件。天師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救師兄倒是次要,主要是想見一見嘉寧殿下。”


    裴望初問:“這是他說的,還是你猜的?”


    鄭君容有幾分不好意思,“是我猜的。”


    “若是你猜的,”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連成傾軋之勢,裴望初若有所思道,“那就八九不離十了。”


    裴望初搬到得月院後,一連幾日,謝及音都不曾召見他,且又將柳梅居那群郎倌們請了出來,在主院中彈琴奏樂,起舞玩鬧,好不快活。


    裴望初進門時險些被人撞個滿懷,仍是上次挨了崔縉窩心腳的那個郎倌,姓柳,生得眉目動人,很有幾分溫柔多情的意味。


    柳郎倌扯下蒙在眼前的紅綢,看見裴望初的臉,當即一愣,心道公主府裏竟有生得比自己還好的人,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在他雙腳間的鐵鏈上,隨即一嗤。


    想必是得罪了公主,為主子所厭棄的奴才,是前來求情討饒的。


    柳郎倌頓時化妒為恨,擋住裴望初的去路,問他道:“你是何人,無端闖入公主的院子,可有召見?”


    裴望初看了他一眼,好脾氣道:“得月院,姓裴。”


    “得月……倒是能癡心妄想,”柳郎倌輕嗤,“可惜殿下說了,誰也不準進屋去打擾。”


    上房的門開著,窗戶也支起來,然而這些郎倌卻隻能在院中熱鬧,誰也沒真正入嘉寧公主的眼。


    裴望初繞過柳郎倌往前走,說道:“不錯,那你們繼續表現。”


    柳郎倌要上手拽他,裴望初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輕飄飄的,卻令人後背一涼。


    “我要去見殿下,別把你身上的味道沾給我,”裴望初擋開他的手,輕聲道,“免得弄髒殿下的屋子。”


    他穿過滿院目瞪口呆的郎倌,在眾人的竊竊私語中,窸窸窣窣的鐵鏈摩擦聲邁入了上房。


    謝及音靠在茶榻裏品茶讀書,長發鬆鬆綰成單側垂髻,用一支檀木簪束著,如一襲華錦垛在頸間。她左手持書,右手持盞,眉目被茶氣熏濕,頗有溫婉安適之意。


    她抬眼看見裴望初,旋即又垂下眼,掌中翻過一頁書。


    裴望初上前接過識玉手中的陶壺,拿開蓋子看了一眼,問道:“這是什麽水?”


    識玉道:“是去年蠲的梅枝雪水。”


    裴望初說道:“梅枝雪水自有冷香,茉莉會掩其清,君綠會傷其甘,當以明前白茶為佳。”


    識玉很信服他的見識,見謝及音未出言反對,從善如流道:“我這就給殿下換成白茶。”


    裴望初先她一步取過茶匙,對識玉道:“不必勞煩,我來吧。”


    識玉看向謝及音,謝及音的目光仍停在書頁上,隻點點頭,於是識玉便將一眾茶器都交予裴望初,斂身退了出去。


    窗外絲竹亂耳,室內唯聞茶香嫋嫋,裴望初並不打攪她,隻沏好了茶,晾至溫度適宜,擱在謝及音掌中。謝及音抿了一口,又遞回給他,“賞你了。”


    裴望初借著她的梅花盞品了品,“殿下不喜歡這個味道嗎?”


    “味道是不錯,”謝及音翻了一頁書,“但識玉沒有這等手藝,若知不可乎驟得,那麽從第一口就不能貪求,裴七郎最明白這個道理了,是不是?”


    “可是好茶待佳人,佳人不取,豈不可惜,”他若有所思地朝窗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垂目道,“粗葉茶梗,倒是長有,未免唐突佳人。”


    謝及音道:“都是俗世的色相,一待勘破,哪有什麽佳人。”


    手中的書冷不防被抽走,謝及音抬眼瞪他,卻見他合上扉頁一笑,“《攝大乘論》也看得如此入迷,殿下是想修身養性,還是遁入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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