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館對麵是家大酒樓,他們上二樓,坐靠窗位置,一偏頭,透過玻璃就能看到門口幾個工人正加班加點拆著鮮花氣球,電子屏上還滾動著過時的喜慶大字,熱烈慶賀某某與某某喜結良緣。


    喜宴結束,越華麗的儀式散場就越是顯得蕭條冷寂。


    草草收來的大波祝福,就像地上摞起的一堆無用紅紙,卷一卷,團一團,往人生的袋子裏塞,看似滿滿,實則毫無分量。


    鍾彌臨時有感,本來隻是想打趣地問一問他,你這個年紀,家裏會催你結婚嗎?話到嘴邊,一思量就變了味。


    最後隻張了張嘴,提起筷子,咬住一根油麥菜。


    清淡小炒,根莖有點清苦。


    沈弗崢挑眼過來,看她已經懨懨無食欲的樣子:“飽了?不吃了?”


    鍾彌趴著,兩手交疊,墊著自己下巴,頓頓地點一點頭。


    桌上的小砂鍋盛著原封不動的幹筍冬菇煲鴨湯,底座小小的火已經燒幹,其他兩道葷菜也沒怎麽動。


    “湯一口也不喝?”


    鍾彌說:“是點給你的,這是州市本地的特色菜。”


    沈弗崢問:“你就陪著我吃幾根菜葉子?”


    “我習慣晚上少吃,有時候不太餓就不吃,有時候吃點酸奶水果就湊合了。”


    沈弗崢聞聲皺起眉:“你這樣,身體要弄壞,你一個人住在京市也這麽湊合?饑一餐飽一頓?”


    鍾彌本來沒心情笑的,可話好笑,實在忍不住,所以笑得特別淺,短短一下,像水紋磷光一樣破碎。


    “什麽饑一餐飽一頓啊?把我說的這麽可憐,我想起來就會吃的好嗎?不會餓死自己。”


    沈弗崢更不能認同了:“想不起來就不照顧自己了?已經胃不好了,還不多注意,等你回京市,我叫人安排一個營養師給你,好好吃飯。”


    聽到營養師,鍾彌瞬間頭大了一倍,她都忽略前麵話的信息,沈弗崢怎麽知道她胃不好的,她胃有毛病不是吃飯造成的,是喝酒胃出血留下的小毛病,她後來多注意已經差不多好了,甚至章女士都不知道她胃不好的事。


    這會兒她沒深想,隻一心撲在營養師這個高級詞上,想著自己年後去上班教小朋友跳舞一個月才能拿多少錢,估計連人家營養師薪水的零頭都沒有。


    “可是——”


    鍾彌剛出聲,就被沈弗崢打斷。


    “不是在和你商量。你不會照顧自己,就讓會照顧的人來。”


    鍾彌“哦”了一聲,心裏卻有很多話在嘀咕。


    她也不算不會照顧自己吧,隻是他們對“照顧好自己”的定義不太一樣而已,這個世界上多得是糊弄一日三餐的人。


    可能沈先生不在其列罷了。


    鍾彌直起腰說:“那我也能不跟你商量,就命令你好好照顧自己嗎?”


    “說說看。”


    沈弗崢眼睛蹙起笑意,無聲表示著,非常喜歡她這種永遠不會甘心將自己放於被動位置的性格。


    無關強勢,隻是這種小小的思索反擊,具有生命力,是再金貴的籠子都無法困住的鮮活。


    話是脫口而出的,他問了,鍾彌也認真地答:“你可以不抽煙嗎?我爸爸是肺病去世的,他從小待在戲班裏,後台抽煙的人多,有時候唱夜戲,他就得靠抽煙吊著精神等上台,後來我媽媽讓他戒,但也來不及了……”


    難過是從已然克製的話裏一點點洇出來的,沈弗崢看著她定定望向自己,說:“我希望你健康。”停了兩秒又說,“可以陪我久一點,很久很久。”


    兩句話,健康和長久,好像是一個意思,又好像不是。


    小包廂裏一時寂靜,木樓結構的菜館隔音差,更能聽見外頭熱火朝天的推杯換盞。


    沈弗崢將視線轉向窗外,那是一處喜宴酒樓,電子屏的紅字還在動,鍾彌吃飯的時候好幾次看過去,眼神落得遠遠的,又像玻璃一樣透著情緒。


    他沒說話,把手心伸過去。


    無聲地,等著鍾彌伸手來搭。


    剛一將手掌懵懂放上去,便被他握住,鍾彌有點無措,低聲問:“很難嗎?”


    是什麽很難,戒煙求健康?還是陪她很久?


    沈弗崢捏了捏她的手,看了眼半冷的餐麵,幹脆起身過來,相握的手一提,將沒反應過來的鍾彌抱住,他麵朝著窗外黑暗夜色燈火,將光明的那麵留給她,倏然,輕輕喊她:“彌彌。”


    “嗯?”


    “你怎麽就知道我不能陪你很久很久呢?”


    他聲音更低了,低得誠懇,低得溫柔,似眼前紙麵燈籠裏的暖光。


    她忽然覺得,自己或許沒那麽大的本事,無法成為沈弗崢世界裏的一盞燈,沒辦法替他照亮前路,但是他想握她的手,那麽她願意陪他走這一程。


    從年前到此刻,不說脫胎換骨,起碼她想清楚了很多事,也做好了一些選擇。


    愛或許不該是卑微地自甘渺小,但也不該輕易地放棄毫末。


    吃完晚飯,從店裏出來,想著從這裏到陵陽山車程不遠,鍾彌提議去逛廟街。


    元宵是大節慶,會組織不少活動,比往常都熱鬧。


    因為之前當導遊帶他去過,鍾彌此時說:“旅遊和約會感覺不一樣。”


    故地重遊,今非昔比。


    路過石拱橋,鍾彌看見有人打著金魚燈從自己旁邊笑鬧錯身,往下走了兩步,遠遠看見玲瓏十二扇的招牌,店門口依然遊人如織,忽的,她就想到半年前的場景。


    他附在墨影燈輝旁,拿著自己贈字的扇子,轉頭看過來。


    那時的鍾彌還不知。


    往後多少羅愁綺恨,從這展扇一刹間,便有了開頭。


    -


    胃真是情緒器官,心情差時幾根菜葉就能填飽,心情一好,從街頭到街尾感興趣的小吃都要買來嚐嚐。


    沈弗崢在旁邊付錢,調侃她:“原來是要留著肚子吃這些東西。”


    聽聲音,沈先生對垃圾食品意見不小。


    鍾彌撕一塊棉花糖,去堵他長輩似的聲音,爛漫眨眼:“不甜嗎?”


    他不喜歡吃甜食,此刻卻甘心咽下肚,點頭首肯。


    她那雙眼,肯露笑,就是最甜的了。


    白至透明的糖絲,既細又軟,在他唇邊有一縷殘留,鍾彌想著,這多有損沈先生英姿,便往旁邊石階上一站,趁軟簾遮擋,四下無人,便踮腳往他嘴角親了一下。


    沈先生很淡定,起碼表麵看起來是這樣。


    鍾彌很意外,轉著糖簽說:“我之前這樣幹——”


    聲音緊急踩刹車。


    但沒用了。


    沈先生見微知著,從鍾彌嘴角消失的笑容,反而在他臉上看出變樣的三分來,連話都不必說全,點著關鍵字眼。


    “以前?這樣?跟誰?”


    音階一點點抬上去。


    鍾彌咬唇不語。


    她不會怪自己的,有錯男人背,要怪就怪當時的戀愛青澀,前男朋友不如沈先生淡定,反應過分強烈。


    他之前丟過咖啡店主給鍾彌表白的卡片,那時裝醋的模樣,與此刻高下立現,虛張聲勢的東西都太假了,反而不敵他用指節輕敲鍾彌眉心,淡淡說:“你倒是什麽都敢跟我說。”


    鍾彌用手心捂著額頭,難為情地笑,記一筆老男人的好。


    吃醋不發火,吃醋很迷人,大人有大量,知情識趣……


    不能深想。


    否則這座方露一角的大冰山誇不完。


    鍾彌走在他身邊,試圖去找輕鬆地話題翻篇,隱隱聽見樂聲,想起元宵有戲台,是當地政府做旅遊宣傳特意請來的戲班,唱的是地方戲,便拉他往人群擁擠處去看。


    沈弗崢納悶:“你家茶樓不就是唱戲的,還沒聽夠?”


    鍾彌咬咬唇,彎著眼睛,露出軟軟一個神秘笑容:“這你就不懂了吧,家花哪有野花香啊!”


    沈弗崢被她拉著手,瞧她興頭十足的樣子,沉沉一歎氣,不由擔心道:“你這個性格,倒是有點危險了。”


    人聲喧鬧,鍾彌沒聽到。


    帶方言的地方戲,別說是京市人,就是說慣普通話的鍾彌也有反應不過來的時候,但熱鬧也是真熱鬧,畢竟正月假期也是旅遊旺季。


    往廟街門口走的時候,鍾彌忽然想起來,今晚的沈弗崢似乎真的一心一意在跟她約會。


    就連站在戲台下,聽不懂唱詞,看不懂情節的時候,他也沒有把手機拿出來一次,隻是低著頭,聽自己在他耳邊講典故,台上是哪一出才子佳人恩恩怨怨。


    “你,今晚好像連個電話都沒有?”


    明明之前感覺他很忙,像京市南市州市三個地方連軸轉,有時候通電話都覺得他聲音透著疲意。


    “關機了。”


    淡淡三個字的回答,叫鍾彌吃驚望向他。


    他連你信不信都不問,這人從來不愛解釋,隻從黑色的大衣兜裏,將黑屏的手機拿出來,丟進鍾彌的外衣口袋裏。


    手機墜入袋底的一瞬,夜幕裏傳來轟然一聲,是元宵的煙火表演。


    沈弗崢站在街心,朝瞬息間璀璨無比的天際看去,他深刻溫柔的麵龐,迎著光,被滿天煙火映亮。


    “今晚除了你,全世界都找不到我。”


    鍾彌手指在口袋裏悄悄攥住,指尖碰到他手機冰涼的屏幕,那是能隔絕他與另一個紙醉金迷的世界所有聯係的東西,能讓他在這一晚,起碼這一晚,完完全全屬於她。


    心間浮起一口久久難以消融的熱氣,將鍾彌整個人無聲無息地充盈。


    他看著煙花的時候,鍾彌仰頭在看他。


    想起煙花是多麽俗常的事物,所有難忘的意義,往往取決那些燦爛的瞬息,是什麽人在身邊陪著你。


    “沈弗崢。”


    鍾彌輕輕喊他。


    他轉回視線,從她綴著小小煙火的眼睛裏,忽的瞧出一種天荒地老的東西。


    他低頭,鍾彌踮腳,閉眼吻上的一瞬,才知道那種美好的東西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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