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時,他就對葉紅玉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哦?虛頭巴腦,外強中幹?倒是被她一語言中了,這人在哪兒?我要見她。”那時銷金台才剛成立,還缺一統帥。


    向他提起這事的人把頭一搖,惋惜道:“後來就沒有玉蛟龍的消息了,這事也是個迷,她突然消失了,沒人知道她去了何處。”


    季懷真也隻是惋惜一瞬,很快拋之腦後,他歎著氣看卷宗上的葉紅玉三字時,萬萬想不到幾年後的某一天,他會在秦樓楚館和葉紅玉的兒子相會。


    燕遲又繼續道:“我三哥的生母是羌人,她父親是那一族的首領,被我阿娘斬於馬下,後來我阿娘跟了我父王,才知道這件事情,但仇已經結下了。”


    季懷真不吭聲了,沒敢問燕遲你父王到底有幾房妻妾,隻是接話道:“合著後來你娘在大齊消失,是跑敕勒川給夷戎人當王妃去了?”


    燕遲表情一沉,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放在膝上的五指握成拳,似在壓抑著什麽。


    二人一時無話,季懷真識趣地沒再問下去,他的目光控製不住地落在燕遲手腕上,那裏有顆神似守宮砂的圓疤,他突然就明白了路小佳那天為什麽自己打自己一巴掌。


    這做事心狠手辣,自私自利的人自然不知後悔是何滋味。


    季懷真也隻是心中微微酸澀一瞬,腦中閃過古怪的念頭,他這是怎麽了?然而還來不及品嚐這寥寥無幾的懊惱愧疚,季懷真便本性難改,從燕遲三言兩語中有了猜想:聽起來他們夷戎人內部矛盾日益激化,說不定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隻是這兩方勢力,不知是哪個在幫陸拾遺?


    他又朝燕遲一笑,試探道:“這樣看來,你三哥定是將你從小欺負到大,你父王是不是很疼你三哥?總不會連兵權都放心交給他,讓你和你大哥受委屈吧?”


    燕遲看了眼季懷真,突然道:“你一直打聽我三哥做什麽?”


    見燕遲滿臉警覺,季懷真也不惱,轉移視線的調情話張口就來:“你瞎吃什麽味兒,就問問也不行?我又沒見過你三哥,要是別人三哥你看我稀不稀罕問。”


    隻可惜燕遲再不是那個燕遲,不再被他三言兩語甜蜜得衝昏頭腦。季懷真怕再問下去燕遲警惕性更高,隻好將他衣裳一拉,起身道:“成了,你休息吧,我做飯去。”


    燕遲一驚:“你還真會做飯?”


    “你家大人我什麽不會?別小瞧人。”他轉身走了。


    顯然路小佳也有同樣的擔憂,季懷真燒火做飯時,他便在一旁上躥下跳,怕他把好東西給禍害了。


    “陸大人,你是不是又與燕遲兄吵架,才想親自下廚哄哄他?依貧道看,這哄人的方式也不止這一種,俗話說得好,床頭打架床位和,敦倫之樂,周公之禮,才是夫妻相處之道中的一大殺器。”


    季懷真理都不理,手起斧落,大腿粗的幹木樁子被他幹脆利落地劈開,柴屑飛出去,季懷真吹了聲口哨,逗狗般看著路小佳:“去給大人撿回來。”說罷,又拎起菜刀,將那菘菜砍成幾段,拿刀一鏟,扔入鍋中。


    路小佳目瞪口呆,轉身跑了。


    燕遲剛從房中走出,就聽見路小佳喃喃自語道:“奇了怪了,我當他錦衣玉食,十指不沾陽春水,沒想到竟比我還會做飯。”


    燕遲好奇看過去,隻見季懷真站在堂前,正有條不紊地把鹹魚片好,魚腹內塞進香料後就上鍋蒸,於此同時還將雞蛋打散,灑在另一口熱水沸騰的鍋裏。燕遲不知想到什麽,神情一澀,朝路小佳解釋道:“他曾有過妻兒,想必是經常做給他妻兒吃吧。”


    燕遲心想,他必定是對妻子思念至極,恩愛至極,才會將對方小像日日夜夜攜帶在身上。


    這樣才叫情深意長。


    他對自己,也不過是加以利用,如他所言般,閑來無事打發時間的小貓小狗罷了。


    燕遲神情落寞,轉身就走,沒注意到路小佳的古怪表情。


    那道士一手伸出,不住掐算,喃喃自語:“不會吧,我算錯了?我可從來沒失手過,陸大人這輩子於子嗣一事可是丁點緣分都沒。”


    第33章


    除夕當晚,五菜一湯,全部出自季懷真之手,隻有兩壇烈酒,是從巧敏家順的。


    燕遲吃到一半就被村長叫走,也不知幹嘛去了。季懷真見他一走,便給路小佳倒酒,一杯下去,嗆得對方眼淚直流,不一會兒就眼睛發直。


    “路道長,我再敬你一杯。”


    路小佳直擺手:“不行不行,真的不能再喝了。”他胡亂搖手,把季懷真給擋開,抱著自己的劍,拉著燒餅要回房睡覺。


    季懷真在他身後一扯,路小佳腳下沒根,又暈暈乎乎地栽倒在季懷真腳下,貼著他的腿一倚,顯然酒意上頭。


    “你還怪稀罕這把劍,可有名字?”


    路小佳答道:“曇華,曇花一現的曇,華光璀璨的華。”


    “既這樣寶貝,怎麽從不見你用它?”


    不管是那日在汾州劫獄,還是後來與燕遲三哥的人酣戰,好幾次都性命攸關,可這把劍愣是不曾出鞘。


    路小佳醉醺醺的,咧嘴一笑:“我師父臨死前給我算過一卦,這把曇華出鞘之時,我也必將小命不保。”


    “是嗎?”季懷真若有所思,玩味一笑,繼而出手握住劍柄,用力一拔。


    劍出鞘時,聲似龍吟,形似閃電,當真華光璀璨,一柄神兵利器登時出現在眼前,劍身映照出季懷真半邊臉。


    他低頭故作驚訝地看著路小佳:“你這不也沒死嗎?”


    路小佳嘿嘿一笑:“此出鞘非彼出鞘,劍出鞘,就要殺人,什麽時候我殺了人,我的小命也保不住了。我又沒殺人,自然死不了。”


    話音未落,脖頸間便一陣刺痛,低頭一看,那劍正架在自己脖子上,嚇得路小佳瞬間酒醒了大半。


    季懷真笑道:“現在就不一定了。”


    那眼神戲謔又惡毒,把路小佳嚇得大叫道:“燒餅……燒餅,救我,快救我!”


    燒餅正在埋頭吃飯,被季懷真一道香煎鹹魚勾去魂魄,叫嚷道:“他要殺你,早就殺了!陸大人,我還在長身體呢,明天可不可以還吃魚?”


    “我有話要問你,你說就是。”季懷真不搭理燒餅,對著路小佳冷冷一笑,“聽說你無父無母,師父死後投靠清源觀,那姓曾的再不待見你,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日我一把火屠你師門,你就不想替他報仇?不想替你同門報仇?你跟在我身邊,怕不是有什麽企圖吧。”


    他並不全信路小佳那套命格糾纏的歪理邪說,這些日子又找不到機會單獨盤問他,更怕他審訊手段殘酷,叫燕遲看見不好收場。


    路小佳收著下巴,緊張地盯著劍。


    “你自己都說了他不待見我……況且他不待見我,我那些同門在他手下做事,就更不待見我,我我我又為什麽要替他們報仇,你身邊的人我一個都打不過!你先放開我,我講給你聽就是。”


    季懷真盯著他看了半晌,末了把手一鬆。


    路小佳鬆了口氣,將一切如實相告。


    他嘴裏的“師父”,指的自然不是曾道長,而是那個將路小佳當親兒子養大的姓路的道士。


    燒餅也是他的養子,名叫路燒。


    路真人身隕前,將一八字交給路小佳,說有這八字之人,與路小佳命格糾纏,此生不遇見還好,一旦遇見,但凡這人有任何好歹,路小佳都是死路一條。


    師父一死,路小佳和燒餅無處可去,遂聽天由命,將一根簽子立在地上,那簽子倒下的方向正指向清源觀。


    說到最後,路小佳賊頭賊腦地一笑,終於說了實話:“而且……白姑娘那樣忠心,我要是找你報仇,豈不是白白斷送自己姻緣?”


    季懷真沒搭理他,突然道:“若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是否就會八字相同,不論男女?”


    “那是自然,咦,陸大人,你那是什麽表情?”


    季懷真瞪著路小佳,將他全身上下一看,神情微妙地搖了搖頭,直勾勾道:“我現在有點信了。”


    路小佳被他看得一陣毛骨悚然,正要追問,燕遲卻回來了。


    季懷真迅速收劍,來不及把路小佳擱在他大腿上的腦袋推開,燕遲就先一步推門進來,轉身看到二人曖昧姿勢,以及桌上倒著的兩個空酒壇。


    那臉上的笑就跟寒冬臘月裏潑出去的水一樣,迅速凍在嘴角。


    三人大眼瞪小眼。


    路小佳無辜道:“燕遲兄,你怎麽回來了?”


    燕遲看也不看他,把頭一低,悄聲道:“我回來的倒不是時候了。”


    路小佳:“?”


    一看他這副樣子,季懷真立刻來勁,把要去推路小佳的手一收,衝燕遲問道:“聽你這話的意思,是不高興了?你憑什麽不高興,你不是嫌我心狠手辣,自私自利,還奸懶饞滑,連跟我拜堂成親都不願意嗎?憑什麽管我和誰喝酒,又憑什麽管誰枕在我腿上。”


    路小佳一聽,嚇了一跳。


    他不勝酒力,暈暈乎乎,這才發現腦袋下麵枕的是什麽,登時慘叫道:“白姑娘,我冤枉啊!”正要爬走,又被季懷真一把按了回去。


    燕遲背過身去,啞聲道:“誰管你了。”


    季懷真冷笑一聲,懶得吭聲了。


    燕遲被氣得不吭聲,路小佳被嚇得不吭聲,屋內隻有那個沒眼色的燒餅,還在呱唧呱唧吃菜,轉眼間一條魚連帶著自己的十根手指被他嗦得幹幹淨淨,末了一抹嘴,左看右看,指著燕遲道:“喂,姓燕的,怎麽又是你?你怎麽回回跟自己媳婦吵架都要牽扯我的小佳師兄!”


    他從矮凳上跳下來,將他小佳師兄救走,對著燕遲指指點點,義正言辭道:“你媳婦疑心病也忒重!是不是你這個小白臉經常在外頭拈花惹草,他才對誰都不放心,看著誰都像是要害他!姓燕的!你真無能!”


    “你說誰是小白臉?你說誰無能?”


    燕遲氣得要去揍他,燒餅卻一溜煙跑得飛快,一轉身,季懷真已來到跟前,燕遲就又把頭給低了下去。


    季懷真順勢彎腰抬著頭去看他,燕遲抬頭,他也跟著起身,燕遲往左看,他也跟著往左歪,到最後燕遲惱羞成怒,大喊道:“你不要再耍著我玩了!”


    他聲音高了些,眼睛也紅了,喊完便兀自喘著粗氣,一副委屈憤然到不能行,瀕臨崩潰的樣子。


    季懷真端詳他半晌,見他垂在身側的兩手握成拳,便知這次是真動怒了。


    他淡淡道:“誰耍著你玩了?路小佳喝多了,自己靠過來的,我可沒摟著他。”


    燕遲眼底一片茫然,看也不看季懷真,失落道:“我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之前是我癡心妄想,自作多情,現在我想明白了,行不行?”


    季懷真一靜,繼而突然笑了,一副不在意,無所謂,就是要讓燕遲不順心的態度,揶揄道:“不行。”


    “你到底想怎麽樣,我都答應你會帶你去敕勒川,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


    燕遲眼眶微紅。


    然而季懷真就這樣看著他笑,一副燕遲奈何不了他的惡劣態度。


    外頭突然響起零星炮響,不知是哪家村民吃完飯,帶小孩子出來放炮。


    “誰不肯放過你了,是你自己一頭撞上來的。”季懷真向外看,自言自語道:“估計也差不多了。”


    燕遲不解地看著他,剛要說話,手就被人強勢捉起。


    季懷真滿眼笑意,拉著燕遲往巧敏家的方向走。一出院子,外麵果不其然站滿了人,今夜是除夕,家家歡聚,走親訪友,有的手中還提著燈籠,他們買不起花燈,便自己用紅紙糊,襯得整條街道入目皆是紅色。


    他們住的離齊人的地盤近,連習慣都像齊人。


    見燕遲出來,都笑著同他打招呼,喊他燕遲殿下。


    自被季懷真拉著手的那一刻,燕遲就心不在焉起來,既委屈,又酸澀,他看明白了,這人就是打定主意要欺負他,戲耍他。


    季懷真見他沒反應,也不拿自己當外人,又擺出上京那套受人阿諛奉承的紈絝子弟嘴臉,一一衝村民將手一擺,算是替燕遲打過招呼。


    眾人帶著笑意看過來的眼神,頭頂的大紅燈籠,耳邊的炮響,將黑夜照成白天的雪,以及眼前拉著他手大步朝前走的人,都讓燕遲一陣恍惚,被拽著往前走,控製不住地回想起成親那天。


    他大概是出現了幻覺,又聽見那一頭珍珠步搖晃動時的清脆碰撞聲。


    燕遲心酸起來,把手一掙,不肯再給季懷真繼續拉著。


    誰知季懷真卻不撒手,又將燕遲手握著,低聲威脅道:“你再掙紮我就喊了啊,我把大家夥都喊過來,說你輕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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