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她躺在榻上,任憑過去的回憶將她淹沒,溺斃。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外頭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溫嬤嬤的說話聲。


    “牟大人,我們家陸宜人身體不適,正在休息。陸宜人知道的事,魏千戶都知道,他們一起把屍首網上來的,大人有什麽問題去問魏千戶啊,何苦來盤問一個苦命的小寡婦。”


    鳳姐說道:“大人,陸宜人嚇壞了,中午飯都沒吃,大人就是問也問不出什麽來。”


    這種大人物可不是溫嬤嬤鳳姐一老一少能夠對付的。


    陸善柔聽見牟斌來了,立刻起來,穿衣打扮,雙眸將能夠溺死人的悲傷全部斂進去,眨了眨眼,眸色恢複平靜,如一潭秋水,說道:“溫嬤嬤,鳳姐,你們都退下。”


    牟斌看到一個穿著紫紗道袍,做仙姑打扮的婦人。她頭戴紫玉五梁冠,一根晶瑩剔透的紫色水晶簪固定著玉冠,遠看上去,整個人就像籠罩在紫霞之中,清麗脫俗,不施粉黛,卻自有一番動人之處。


    陸善柔修行時叫做紫虛仙姑,這是她最常見的打扮。


    好一朵美麗的紫色睡蓮花……怕是有劇毒!牟斌打量著陸善柔。


    陸善柔立刻找到了主動,她端坐在主位的羅漢榻上,指了指左下首的一把交椅,“牟大人請坐,溫嬤嬤,上茶。”這是我的地盤,得聽我的安排。


    這個女人不一般,牟斌收回目光,他並沒有坐下,繼續站著,俯視著陸善柔,“茶不必了,有幾句話問你,你若配合,就是幾句話的事,你若不配合麽……”


    牟斌故意拖長了語調,“那就不是幾句話的事了。”


    “溫嬤嬤,上茶。”陸善柔笑了笑,說道:“我渴了,我想喝茶,牟大人隨意。”


    喝不喝的,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


    溫嬤嬤端了兩盞茶上來。


    陸善柔抿了兩口,“牟大人可以問了。”


    牟斌說道:“你是我幹兒子魏崔城的新鄰居?”


    牟斌覺得,陸善柔接近他的幹兒子,肯定不懷好意!他從小養大的幹兒子,性格單純,根本就不是這種經曆複雜、長得又美的□□的對手。


    最近實在太忙,沒有注意到親手養大的肥羊被人虎視眈眈!


    陸善柔說道:“魏千戶是我的房客。”我是主,他是客,不是普通的鄰裏,他不喜歡隨時可以搬走呀。


    可他就是不搬呢。


    不過有一點你沒猜錯,我對他確實“圖謀不軌”。


    牟斌說道:“芳草院的事情,他都告訴我了,你很有本事啊。”


    芳草院李公子之死鬧的動靜很大,錦衣衛遲早會知道,陸善柔不稀奇,但是陶朱的事情,陸善柔相信魏崔城不會說的,他把陶朱綁在床腿上栓了整整一夜,陶朱是太子,這可是欺君之罪!


    牟斌在詐我!


    陸善柔謙道:“那裏那裏,我隻是從父親那裏學的一些皮毛探案技巧,是老天有眼,天降神罰,惡有惡報。”


    牟斌說道:“十二個時辰之內破凶殺案,這還叫皮毛?你太謙虛了,梧桐居士。五品誥命夫人寫話本小說,小說都不敢這麽寫。”


    喲,知道的還不少啊,連我的筆名都查出來了。


    陸善柔淡淡道:“梧桐居士是為了謀生,我的故居就是三卷《陸公案》的稿酬買回來的,難道牟大人要斷了我的財路?”


    “隻為錢財?”牟斌問道。


    陸善柔說道:“名和利,我都想要。我父親陸青天過世十年了,許多人已經淡忘了他懲惡揚善的功績,我想讓他的靈魂在世上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牟斌繼續追問:“不為別的了?”比如我的幹兒子。


    陸善柔說道:“就圖名利。”還有你的幹兒子。


    牟斌又問:“今天從湖裏打撈上來的一家人,你怎麽看?”


    終於扯到正題了。陸善柔說道:“我檢查過他們的口鼻和咽喉,很幹淨,沒有水草浮萍之類的,肚子扁平,都不是淹死的,應該是死後被人投在湖裏,案發案場應該在別處。”


    和錦衣衛的仵作說的一模一樣。牟斌說道:“你在芳草院破凶殺案,隻用了十二個時辰。我現在給你十二個時辰,你能不能破吳太監滅門案?”


    “不能。”陸善柔都沒有細想,立刻否認,“芳草院從案發到破案,幾乎都是封閉的環境,凶器容易找;從動機推演嫌犯,最後二選一,比較簡單。昨天正值中元節,又是上香,又是廟會大集,北頂附近人山人海,找凶手如大海撈針,十二個時辰如何破案?”


    牟斌說道:“我給你兩天時間。”


    “破不了。”陸善柔說道:“兩個月都破不了,大人另請高明。”


    牟斌終於坐下來了,不過沒喝茶,“你是破不了呢,還是不想破?”


    “都是。”陸善柔坦言道:“我六年都沒踏入京城半步,物是人非,破點小案子還行,這種滅門大案,又涉及到……皇家秘聞,我沒那個信心,也沒那個本事,怕辱了父親的名聲。”


    關鍵是,若查不出什麽,還好,頂多丟麵子。若真查出什麽來……怕是要掉腦袋啊!


    大仇未報,“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我可不想當第二個劉備。


    先自保要緊。


    牟斌端起茶盞,喝著快涼的茶水,“我親自來一趟,不是來和你商量的。”不去也得去,再拒絕,就是給臉不要臉了。


    陸善柔看了一眼窗外,笑道:“大人來這裏,魏千戶不知道吧?”


    牟斌雙目裏迸出的寒氣幾乎能把茶水凍成冰,“離我幹兒子遠點。”


    說曹操曹操到,外頭起了一陣喧囂。


    “魏千戶,你不能進去!”


    “讓開!”


    接著,響起了謔謔哈嘿的交手聲,牟斌怕幹兒子以寡敵眾吃虧,大聲道:“讓他進來。”


    魏崔城進來了,衣服有些不整齊,先給牟斌行禮,“標下參見指揮使大人。”


    方才,牟斌把魏崔城支使到湖畔邊樹林裏尋找線索,然後來北頂找陸善柔。牟斌一來,文虛仙姑就派小仙姑搬救兵,把新姑爺,不,是魏崔城叫過來。


    魏崔城中了義父“調虎離山之計”,現在以上下級關係行禮,這分明是生氣了。


    牟斌把茶盞一擱,“你叫我什麽?”


    叫幹爹啊,你這個見了俏寡婦忘了爹的“逆子”。


    魏崔城肯折腰,他就不叫魏崔城了,直愣愣的說道:“牟大人。”


    哎呀,這孩子,白養了。牟斌站起來,拍了拍幹兒子的肩膀,歎了口氣,走了。幹兒子的脾氣,他懂,比大象還倔,越是推他,他越往前頂。


    如果這時候當著幹兒子的麵逼寡婦,就如同把幹兒子往寡婦懷裏推。


    幹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魏崔城還在後麵行禮,“標下恭送指揮使大人!”


    牟斌聽了,心頭一口氣□□兒子頂上來,差點噎死。


    兒大不由爹啊!


    牟斌一走,魏崔城坐在幹爹剛才坐過的地方,“他逼你接這個案子了?”


    陸善柔麵露難色,“沒……沒有,就是跟我商量商量,沒有逼的意思。”


    這是以退為進的法子,明麵上為牟斌說話,其實狠狠的上眼藥。


    魏崔城說道:“你太善良了,不必為他說好話。他故意把我支開,肯定要對你用手段,否則幹嘛騙我走?鄭旺妖言案水太深,連仁和長公主的長子都被削了官職和俸祿,責令閉門思過,你不要蹚這場渾水。”


    “嗯。”陸善柔說道:“我知道,所以沒答應牟大人。哦,對了,妖言案的罪魁禍首,鄭村來的破皮無賴鄭旺,抓到沒有?”


    “很神奇的消失了,錦衣衛至今還沒找到。”魏崔城說道。


    “這樣啊。”陸善柔說道:“一般謠言從開始、到傳播、到達到頂峰,傳到深宮裏的頭被太子知道,起碼需要一個月。而鄭旺妖言案從一開始就迅速發酵,連仁和長公主的兒子都信以為真,送給鄭旺禮物,背後一定有人推波助瀾,不僅能傳謠言,還能將吳太監一家滅門,來頭不小。錦衣衛從這個方向一一排查,應該能找到真凶。”


    雖然陸善柔拒絕查案,但是滅門事件觸及靈魂,她還是希望能夠早日找到凶手。


    “我會提醒牟大人的。”魏崔城拿出一把煙花,說道:“這幾天我就住在北頂湖畔的莊園,若他再來找你,你就要鳳姐她們放煙花,我看到信號,就趕過來。”


    沒想到魏崔城會如此用心,陸善柔一腔虛心假意竟有些愧疚了,“用不著,牟大人以慈悲聞名,怎麽會欺負我一個寡婦呢。”


    錦衣衛指揮使是個被“詛咒”的職位,大明曆任指揮使幾乎都不得善終,以手腕殘酷著稱。但是牟斌是個神奇的存在,他以慈悲聞名,他上任後,以清除冤獄為己任,平反昭雪,詔獄經常空蕩蕩的,沒有犯人。


    縱使有人被抓進錦衣衛詔獄,比如李東陽李閣老,牟斌也以禮相待,從不濫用大刑。


    正因如此,牟斌的名帖在李東陽那裏有用,官場是講究人情的地方,互相給個臉麵。


    魏崔城堅持要給,“拿著,以防萬一。縱使他不來找你,你若想我……想起了什麽要告訴我的,也可以點煙花叫我。”


    差點說錯話了!好險!好險!


    陸善柔收下來了。


    魏崔城一走,文虛仙姑就來打趣陸善柔,“師妹,魏千戶人不錯,我要小仙姑找他,他就立馬趕過來給你解圍。我看你麵若桃花,應該好事將近了。”


    陸善柔心道:半年可以吃下這隻小白兔。


    陸善柔嘴裏說道:“討厭,撕爛你的嘴。”


    腦子裏,吳太監一家九口在水裏泡的發白的屍首揮之不去,有個少女,才十五六的樣子,和當年我的年紀差不多啊……


    太監乃無根之人,他的子女大多是抱養,或者過繼了兄弟們的孩子。吳太監是仁和長公主府的總管大太監,他的老婆曾經是宮裏的宮女,對食夫妻,兒子是抱養的,那個少女是孫女。


    豆蔻年華,就這麽戛然而止。


    心有不甘啊,陸善柔把溫嬤嬤和鳳姐都叫來,“我記得溫嬤嬤趕著驢車來北頂的時候,被堵在大路上了,後來是走了田間小路,七拐八拐的到了北頂後門,那麽偏僻的路,我都被顛醒了——你們兩個在車外坐著,還記得馬車是否經過林中湖畔、有什麽異樣的見聞嗎?”


    溫嬤嬤和鳳姐都搖頭,“沒有經過那裏。”


    陸善柔閉上眼睛,“我對北頂地形熟的很,那片林地有一條平坦的路可走,比田間的小路好走多了,沒有那麽顛簸,溫嬤嬤為何沒有走那條路?那裏遠離廟會集市,平時沒幾個人。”


    溫嬤嬤是趕車的,她仔細回想了一番,說道:“哦,我記起來了,當時也想走林中小路,但是遠遠聽見林中有嗩呐的聲音,吹的曲調是《大出殯》,中元節本來就是凶日,鬼門關開,百鬼出行,再遇到出殯的隊伍,豈不晦氣?我怕觸黴頭,就改道了,走田間小路。”


    “出殯?”陸善柔說道:“把曆書拿來,翻到昨天中元節那天的凶吉。”


    鳳姐聰明,一下子明白陸善柔的意思,她翻到了中元節,讀著曆書上的字:“中元節,宜:出行,打掃,納彩,買衣,納畜,安門,祭祀。忌:動土,安床,安葬,合壽木,開生墳。”


    每年由欽天監編寫新曆書,由皇帝親自發布,這是每年的大事,大明以農為本,欽天監每年都要通過複雜的運算,以及觀測星象,來計算下一年的二十四節氣,以方便百姓安排農時,以免錯過播種墾種。


    曆書頒布之後,書商為了增加銷量,除了記載日期和節氣,還加上了算卦的功能,其中凶吉是重點,宜幹什麽,不宜幹什麽,都有明確的記載,老百姓在婚喪嫁娶、造房子搬家這種大事時都會先看曆書上的吉凶,很少有人對著幹。


    比如動土,安葬,合壽木,開生墳,都是明確記載不宜在中元節做的事情,非要去做,就顯得蹊蹺了,除非風水陰陽生算過逝者生辰八字就得在這天出殯,一般百姓不會跟曆書反著來,以免觸黴頭,禍及子孫。


    溫嬤嬤沒讀過書,但認識曆書上的字,這是基本生存技能。


    陸善柔一拍桌麵,“這就對了,通常大凶之日,是不易辦喪事的。偏偏遇到在中元節出殯,還是在出了事的湖畔周圍,有些奇怪,這事得告訴魏千戶,要他按照這個線索去查。”


    此時天已經黑了,陸善柔放了煙火,召喚魏崔城,這是個紅色煙火,在空中爆開是孔雀開屏般的形狀。


    信號發出之後,陸善柔看到一盞燈籠從東北角亮起來,緩緩往北頂移動,遠遠看上去,就像一隻螢火蟲。


    光不是很亮,但照得陸善柔心裏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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