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問穎微微頷首,收斂容色,安靜地跟著去了。


    ……


    清修的日子沒有想象中的難熬,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被修整一番的房裏雖空,木榻雖硬,卻並不寒冷,阮問穎隻在頭兩日有些輾轉難眠,之後就能睡得著了。


    粗糙的麻布素服、入口幹澀的米飯、沒有一點油腥的素菜也是同樣的道理,隻要忍上一忍,就能很快把開始的那陣難受不適挨過去。


    每日裏焚香誦經也不難堅持,畢竟不是時時刻刻都需如此,隻要行早晚功課便可,其餘時間,她都會在桌案前翻閱道家經典。


    道門裏的經書密煉自不外傳,信眾能夠接觸誦讀的,除了一些勸人向善之書,便是古時的先賢語錄,而這些書都是當時百家思學的集大成者,凡讀書人必讀之。


    這些書阮問穎從小不知道讀過幾遍,被宜山夫人教導過幾回,到如今,雖然書裏的大部分字句她都能倒背如流,但還是時讀時新,有所收獲。


    尤其是被道門譽為妙要總綱的道德之經,被列為古籍聖典,千百年來為眾人所推崇,名家批注比比皆是,就連當今被譽為學士第一人的裴良信都曾為其注解著書,其中所蘊深理可見一斑。


    在清修的日子裏,阮問穎首要品讀的便是這一本經書。


    至於原因,她說不上來,可能是這樣可以讓她要出家的心思看上去更加逼真堅定,好繼續推行她的下一步計劃。


    也有可能是這本書中蘊含著深奧的道理,據說世間的一切難題都能在裏麵找到解決之法,而她目前正困囿於此,或許多翻一翻就能得到指點了也說不定。


    況且此書詞藻質樸,能讓人越是品讀越是心靜,她多讀讀也好。


    然而,當她讀到書裏的一句話時,原本平靜的內心卻變得有些紛亂起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是一句爭議頗多的話,解讀南轅北轍,哪方都有道理,至今尚無定論。


    她從前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上,現在也不想去探究它的本意,若不是她在不期然間通過此言想起了某個人,也不會停下來思索。


    她想,事情為什麽會是這樣呢?


    楊世醒明明那麽好,文韜武略樣樣精通,雖然心性高了點,但並不是目中無人,對百姓受到的苦難懷有悲憫之心,籌謀思索解決之道,足夠承擔天下大任,為什麽他不能是陛下的嫡子呢?


    同樣的,她與他之間的感情那麽好,家世門戶極為相當,性情也很相合,在一起時總能讓對方展露歡顏,倘若結為夫妻,必定能成就一樁良緣佳話,為什麽要讓他們得知真相、緣盡分散呢?


    是因為大道無情嗎?


    是她命中注定要有此段經曆嗎?


    那麽,又是因為什麽緣故,才使得她要這般呢?


    為什麽……一定要是她經受此遭?


    阮問穎緩緩將目光從書卷中收回,幽幽看向窗外無聲落下的細雨。


    誰能來——告訴她……


    ……


    自從太液池畔的那句失言之後,小暑就暗暗發狠立誓,一定要改了愛亂說話的毛病,從今往後主子說什麽她做什麽,旁餘雜事概不相幹。


    因此,當阮問穎被安平長公主以清修之名行軟禁之實、看守在寢間內不得出,她們這些下人也被關在苑裏時,她雖然感到驚駭,但也還是忍住了,沒有多言。


    如此過了數日,眼見情勢沒有半點好轉的跡象,又遇到侍女再次端著粗糙的飯食準備送進閣裏,她終是忍耐不住,上前找對方理論。


    “怎麽又是這些東西?就是府中最末等的雜役夥食都沒有這麽差,你們怎麽敢把它呈給姑娘?”


    侍女是安平長公主那邊分派過來的,品級不如小暑這個貼身侍女高,於主子身份上卻壓了一頭,不卑不亢道:“長公主殿下吩咐,我等不敢擅專。”


    小暑有些急了:“長公主殿下隻說了讓姑娘清修,沒說讓姑娘受罪。這是清修該吃的飯菜嗎?我好歹也是讀過書的,知道清修隻禁五葷、四肉,其餘一切如常,沒讓天天喝清湯菜!”


    侍女繼續不卑不亢:“長公主殿下吩咐,姑娘每日裏的飯食都隻能用此定例,不得有所更改。”


    “你——”


    “小暑!”穀雨快步從廊下走來,揚聲喚住她,打斷了這場爭執,“你在這裏杵著做什麽呢?已經到了送膳的時辰,你攔著人家不讓進去,是想要姑娘餓肚子嗎?”


    小暑又是不滿又是委屈,伸手往侍女端案上一指,道:“你看看這些飯菜,米又糙又黃,菜就這麽幾根,還是用清水煮的,這樣的東西怎麽能給姑娘用?簡直、簡直是在苛待姑娘!”


    “胡言!”穀雨瞪了一眼她,暗中使以眼色,“長公主殿下對姑娘素來疼愛,如此吩咐必定有其道理,豈可容你隨意置喙?你若再鬧,我便把你也關起來,讓你好好反思己過。正好姑娘這些時日不需要人服侍。”


    小暑看明白了她的眼色,心中仍是不滿,但也知道繼續爭執下去是徒勞,隻能不情不願地對侍女賠禮道歉,退到一旁,讓對方進去。


    眼看著侍女的身影遠離,她小聲同穀雨埋怨:“你也知道長公主殿下是在把姑娘關起來……什麽清修,全是幌子。”


    穀雨往周圍看了看,見四下沒人,才低聲歎道:“知道又如何?長公主殿下之命,難道我們還能違反不成?”


    小暑繼續不滿:“那也該爭取一二,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姑娘受苦。”


    穀雨道:“你以為我沒爭取過?早在我見到那些飯菜的第一日,我就去找她們說過了,引經據典、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什麽都嚐試過了,可還是沒有用。”


    “白露和小滿想法子做了一頓飯,不是什麽大魚大肉,就是好一點的米飯青菜,讓姑娘吃起來能有點滋味,不至於難以入口,都被攔住了。我們還能怎麽辦?”


    聽得小暑一陣焦灼:“怎麽會這樣?長公主殿下為什麽要這般對待姑娘?那一天姑娘從苑裏出去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怎麽離開時還好好的,回來就變成了這樣?”


    穀雨輕歎:“主子之間的事情,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如何能夠清楚?現在隻能寄希望於長公主殿下早日回心轉意,放姑娘出來。又或者……”


    她頓了頓,把想到的人選掩下,“又或者,我們想辦法透個消息到苑外麵,去求求國公大人、世子、二公子他們,讓他們去勸說長公主殿下。”


    聞言,小暑眼前一亮,升起一點希望,又在片刻之後黯淡下去:“能成嗎?姑娘被關起來的第二日,世子和二公子就聽說了,特意過來看望姑娘,但都被攔在了外麵。”


    “二公子當時就說著要去找長公主殿下理論,轉身走了。之後的事情,我們被拘在苑裏不能知道,但想來是沒有說成的,要不然姑娘也不會到現在還被關著。”


    她憂愁不已:“這些天我常常在苑門口的小廊後守著,聽外頭的動靜。發現二公子和二少夫人來過幾回,世子也派人來過,四姑娘身邊的紅榴更是天天過來轉悠,昨兒個我還試著向她搭話了。”


    “這些動靜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按理來說,國公大人應當早就聽聞了姑娘的事,直到此時還不見有什麽動作,想來也是默認了長公主殿下的意思。”


    小暑說完,與穀雨對視一眼,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與自己相同的憂慮之色,以及沒有說出口的疑問。


    誰能把她們姑娘從這種局麵裏拯救出來呢?


    作者有話說:


    本章穎姑娘所閱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出自《道德經》,“大道無情”出自《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


    第115章 六皇子的生身雙親到底是何人


    阮問穎清修的第二日, 真定大長公主對長媳看似無意地詢問了此事。


    “穎丫頭的苑裏是怎麽回事?昨兒個鬧鬧嚷嚷的,下人侍女進出不定,今日更是直接關閉了苑門,不來向我請安了。這是發生了什麽?”


    安平長公主對此早有準備, 款款笑道:“沒什麽, 不過是大夫說穎丫頭之前落下的病根還沒有好,需要靜養一段時日, 我就派人過去好生照顧著她, 也免了她的請安。”


    “我正想叫人將此事通知姑母, 既然姑母問了,便在這裏告知姑母一聲, 姑母不必憂心。”在稱呼方麵, 安平長公主維持了在閨中時的習慣,不稱婆母, 而道姑母。


    聞言, 真定大長公主點了點頭,道了一聲:“原來如此。”


    她頗有深意地看向對方:“我還以為她是在鬧什麽脾氣呢, 才使得你需要動用這麽大的陣仗。”


    安平長公主笑容不變:“姑母以為, 那孩子在鬧什麽脾氣?”


    真定大長公主也稍微笑了一笑,眼角細紋綿長,透出年長者獨有的貴態:“之前的壽宴上,無論信王怎麽逼問親事,她都不肯點頭回答一句,老婆子還以為……她是不情願嫁給六皇子呢。”


    安平長公主不動聲色:“姑母怎麽會這麽想?”


    真定大長公主微微闔目, 倚靠在軟枕之上:“沒有辦法, 誰讓我經曆過一場前車之鑒呢?這心裏總是克製不住去多想。”


    她說著, 聲色微冷:“自從信王回了長安, 你那皇嫂的狀態就眼看著變得不對起來,前日的宮宴上更是幾乎成了一個啞巴。”


    “當了二十年皇後,居然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像當年那樣,真是要氣死我……本宮怎麽就養了這麽一個沒用的東西。”


    安平長公主沒有接茬,這番話裏說的一個是她的長嫂,一個是她的三哥,前者是真定大長公主之女,即使對方看起來再是不滿,她也不會傻到附和埋怨,後者她自己更是不願這麽做。


    她把話題重新轉回到阮問穎的身上:“大夫說,穎丫頭的毛病隻是一時的,想來過不了十天半個月就能好全,到時我再讓她來拜見姑母,把這些日子缺的禮都補上。”


    “這個不急,養病要緊。”真定大長公主彎起一個看似舒泰的笑容,“說來也不怕你笑話,我在聽聞苑裏的動靜時,還以為我們阮家要出第二個想和皇子退親的姑娘了。幸好,是我多慮了。”


    安平長公主笑道:“穎丫頭和六皇子情深意篤,她就是退誰的親也不會退六皇子的,姑母盡管安心。”


    “如此就好。”對方點點頭,“說來,我會有此憂慮,追根究底,還是前日裏的那場壽宴。當時,不僅穎丫頭的行徑讓我不解,就連你的舉動也讓我有些頗為納悶,不清楚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安平長公主聞言,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在指什麽:“姑母可是指我讓皇兄稍延這門親事的舉動?”


    真定大長公主沒有說話,但態度已經擺明了是默認。


    安平長公主遂道:“這個也請姑母安心,我那日不過是一時氣悶,覺得六皇子太不給穎丫頭麵子,想要殺殺他的威風,實則並沒有什麽想法。”


    “這門親事是我一手促成的,怎麽可能臨到頭了卻要反悔呢?天底下哪有這般做賠本買賣的人?”


    “那看來又是我多慮了。”真定大長公主再度一笑,“前些時日,你過來詢問我六皇子的身世詳情,我還以為你對這門親事有什麽不滿呢。”


    她抬手輕輕扇了扇熏風,戲言般地自省:“瞧我,今天過來找你都說了什麽話,這人老了,就是愛胡思亂想,改也改不掉,還請你多多見諒。”


    安平長公主親近笑言:“姑母說什麽話,凡事均以穩妥為先,姑母有此思慮也是應當的。不過,說起六皇子的身世,兒媳確實有一疑問。”


    她自恃公主身份,鮮少以謙辭自稱,隻有遇上自己看重的要緊事時才會這般。


    真定大長公主也明白這個道理,遂微微正色道:“哦?是什麽?”


    “六皇子在當年出生的前因後果,姑母最為清楚,還請姑母為兒媳解惑,六皇子的生身雙親到底是何人。”


    真定大長公主蹙眉,沉沉打量著她:“我以為你應當知曉這件事隻能成為埋在地底下的秘密,不可公諸眾外。你現在要把它翻出來——”


    安平長公主哪裏不知道她在想什麽,當下一笑:“兒媳不是想把它翻出來,隻是穎丫頭既然要嫁給他,我這個做母親的總得弄清楚他的身份,不能稀裏糊塗地把女兒嫁給一個陌生人。”


    這話似是打動了真定大長公主,對方點點頭,感慨般歎了口氣:“可憐天下父母心,你會這麽想是應當的。”


    “那我便告訴你,當年,你皇嫂被診出腹中胎兒難以存活之後……”


    ……


    漪蕖苑。


    阮問穎坐於堂前,一筆一畫地專心抄寫著字。


    看到經書裏的那句話之後,她茫然了很是幾日,想著,倘若這世間萬般皆有定數,那麽她現在的生活有什麽意義,終歸隻能擁有命裏該有的、失去命裏不該強求的。


    甚至為此當真生出了一點厭世之心,覺得一切都是虛幻,與其深陷在紅塵之中,渾渾噩噩、飽受痛苦,不如化入方外,投身清靜大道。


    清晨焚香禮敬時,她還會在心裏默念,假使蒼天有靈,那麽看在她潛心清修了這麽多天的份上,能不能幫她一點、給她指一條明路。


    不過她也知道自己這個想法很可笑,欲求上蒼幫忙卻對其半信半疑,既無尊重,也不誠心,所謂中士聞道之滑稽可笑,也不過如此。


    更不要說她隻清修了這麽一點時日,憑什麽上蒼要放著那些修了十年、二十年的人不管,來幫發心不正的她呢?


    所以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安平長公主的這一招清修之法當真是有效至極,切實地動搖了她的內心。


    就是動搖的方向有些不對,不僅沒有打消她退親的念頭,還讓她從原本的裝模作樣變成了假戲真做,再過一段時日,恐怕就要真的斷絕塵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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