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日謝瓊琚沒什麽胃口。從昨日下午開始,她一顆心便砰砰直跳,胸口堵著喘不上氣。


    “那你吃餅子,我把它泡軟了。”晚膳時分,郭玉將留給阿洋的胡餅分出半個,泡在粥裏喂她。


    謝瓊琚勉強張口,嚼了許久慢慢咽下。未幾隻覺一股惡心感上湧,差點便吐了出來。


    “應該是著涼了。”謝瓊琚灌了一盞熱茶,半晌臉色終於好看了些。


    小玉一直觀察著她,見晚膳後趕工時她並無異樣,慢慢放心下來。


    這日完工時,已是酉時四刻,天全黑了。


    住在這處的七八個女郎一下工便疾步走了,道是隻想合眼躺下。屋中就剩了小玉和謝瓊琚兩人需要離店回家住宿的。


    小玉瞧著四下無人,又值等李洋來接她,遂伸出腳來挑泡。謝瓊琚收拾完周圍的案椅,吹滅燭台上的燈盞,隻留下一盞捧到小玉近處。


    “你足上沒血泡嗎?坐下我給你挑了再走,不然磨破粘在鞋上,路上雪水一浸,脫下時能疼死。”


    “我昨個挑了,眼下就一兩處,不妨事。”謝瓊琚將重新烤熱的胡餅放在懷裏,穿戴齊整,叮囑道,“走時記得把炭火滅了。”


    離住處大概六裏路,平素還好,今日早已暮色上浮。路上幽黑一片,寒風呼嘯,謝瓊琚一手捂著衣襟裏的胡餅,一手提著燈籠,想走得快些,又恐唯一的燈火熄滅。


    遂走走歇歇。


    然拐道時,夜風撲麵,還是一下將燈籠吹滅了。


    謝瓊琚猛地停下,深吸了口氣。左右不是頭一遭走夜路了,她緩了緩,加快腳步繼續往前走。


    不知是因為滅了燭火,還是這兩日心神不寧,自拐道入小路,她便覺得有人一直跟著自己。卻也不敢回頭,隻越走越快。臨近路口最後一個拐彎就要到住處西昌裏,遂直接奔跑起來,直到看見西昌裏四周一點人跡星火,方安下心來,捂著胸口慢慢往嚴府走去。


    然明明“嚴府”兩字就在眼前,府門口燈籠高掛,她卻停下了腳步,雙足似灌了鉛再沒法上前。


    府門前停了輛馬車,華蓋厚氈,駿馬健仆。


    “主上,慢些。”侍者掀開車簾,扶下一個男人。


    玉冠碧簪,緞麵大氅,被攙扶的左手戴著朱羅手套。他微微抬了下手,示意侍者退下,自己提過一盞羊角燈緩步上前。


    “長意!”他低聲喚她,夜色中敵不過風聲茫茫。


    謝瓊琚往後退開一步,一腳踩在積水裏,涼意徹骨。如同他的呼喚,明明開口麵色溫柔,嗓音裏卻淬了冰,怔得她背脊寒涼。


    “如何不應我?可是我認錯人了?”他在她麵前站定,周身彌散著蘇合香的氣息,較之中午在店裏那會要稍淡一些。


    卻和昨日下午在店門口,她不甚撞到他懷裏時,一樣濃鬱。


    他將羊角燈掛在一旁的樹幹上,伸手觸到她耳後,掌上她後腦禁錮她的掙紮。待她妥協地垂下眼瞼,方慢慢掀掉了那張人|皮麵具。


    “當年我怎麽說來著?”他冰涼的手指鉗住她下顎,蠻橫地將她麵龐扭向一旁的羊角燈處。


    無邊黑夜裏,微弱燭火在兩人眸光裏跳動,映出彼此的影子。


    “我說,隨你如何改變,單你這雙眼睛,我看一次便不會忘記。”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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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往昔


    ◎七年,你弄成這副模樣。◎


    說的是久別重逢的話,但捏在下顎的五指分明鉚足了盡,欲要撕碎她。


    他這樣恨她。


    謝瓊琚被迫直視他,從他眼裏看見前塵歲月。


    在中山王府的三年,她從孕期的驚夢到後來愈發嚴重的魘症,眼前偶爾會出現他的影子,耳畔縈繞著他的質問。


    侍女竹青和蘭香雖不知全部內裏,但多少也能看明白一些事,便安慰她,“姑娘那樣近的距離,若真要郎君性命,怎會失了準頭,分明已是末路裏留他生機。傷他一條臂膀卻保了他性命。婢子們尚能想明白這處,郎君定也明白姑娘的不易。”


    這話勸得妥帖合理,她該放下釋懷的。


    但謝瓊琚愧疚的,並不在此。


    根本的緣故,是她背棄了他。


    *


    十一年前,延興六年。


    冀州袁氏闔族被滅。人死如燈枯,袁謝兩家早年定下的一樁兒女姻緣,本該隨之結束。彼時謝氏的家主謝嵐山雖感慨世交的故去,心裏卻鬆下一口氣。


    他本也有些後悔這樁姻親。


    卻不想,袁氏十六歲的嫡幼子袁泓被手下拚死相護,逃出冀州,投奔長安謝氏。


    少年狼狽虛弱,脊骨卻挺得筆直,不卑不亢與謝嵐山奉上三樣東西。


    一樣是證明自己身份的袁氏祖傳雌雄劍,一樣是當年雙方高堂定下的婚書,最後一樣是人,同謝嵐山照過麵的袁氏家主的心腹。


    謝氏百年,信義當先。


    如此信物當前,謝嵐山沒法棄諾悔婚。


    隻好生安頓袁氏遺脈,答應待三年守孝期過,便幫他們成婚。


    十二月,長安初雪,謝園紅梅綻放。


    每年這個時候,謝瓊琚都會來此小住幾日,修剪梅枝,圍爐賞雪。


    這日,她從汝南祖宅探親回來,徑直下榻在城郊這處謝氏私宅中。


    亦是在此地遇見了賀蘭澤。


    確切地說,是她的未婚夫君袁泓。


    隔著皚皚細雪,她素手壓梅枝,問前方雪裏,何人闖她梅園。


    少年撐著一把傘側過身來,“姑娘的梅園?你是……長意?”


    竹骨傘微移,他抬起的雙眸清亮溫柔,蒼白麵龐上暈開一點緋色,低聲道,“在下袁家九郎,寄宿於此。”


    長意,謝瓊琚的小字。


    謝家女郎繞過墨枝紅花,原本乍聞外男喚她小字的惱意,在知曉其身份後,化作一方憐憫。隻同他持禮見過。


    “在下不知,你在族中序齒。”話回得真誠,臉紅得也愈發明顯。


    “妾排第五,你該喚……”少女一點隱藏的叛逆在這會露出來,“罷了,就叫長意吧。反正早晚都要被你叫的。”


    延興六年的除夕,袁九郎在長安謝氏府邸同謝家族人一同守歲。之後,在謝瓊琚的目送下,獨自回謝園。


    延興七年的除夕,守歲結束,他回謝園,上馬車時看見謝瓊琚已經在車廂內。姑娘眉眼柔媚又嬌俏,“我送你回去。”


    等到了謝園,他又送她回來。


    待再欲返回,天都亮了。


    新的一年到來。


    她說,“春祺夏安,秋綏冬寧。”


    他說,“淺子深深,長樂未央。”


    延興八年的除夕,謝瓊琚染恙,向阿翁告假不赴晚宴。


    謝園中,雪花飄落梅花開。


    少年提一盞燈,領姑娘走在梅園雪地裏。


    “一會我就回去了,若是被阿翁知道……”


    少年低笑,“他本就知道。”


    “你說什麽?”


    少年搖首,提燈細看她,“我說,雪好大,你的頭發都白了。”


    姑娘哭笑不得,“還不是因為你,不讓我撐傘。”


    他道,“霜雪滿頭,也算白首。”


    她笑,“不必霜雪染色,我們本就要白頭到老的。明歲除夕,我就可以光明正大住這了,阿翁說把謝園給我們做新婚的府宅……”


    明歲,延興九年。


    謝瓊琚在滿心等待大婚的時候,先等來了一個秘密。


    那是正月裏的一日,她被父親叫去書房密室,聽一則謝氏對天家皇室承下的責任。


    這處的天家皇室要從先帝說起。


    當年先帝膝下的昭文太子謀逆,被先帝廢棄誅殺。後來數年先帝回神,悟出乃奸臣挑撥,遂除奸佞,建思子台,以慰太子。念及昭文太子遺孤皇太孫流落在外,遂命暗子尋之,欲迎會宮中,承繼君位。


    奈何天不遂人願,至先帝駕崩依舊了無音訊。連太孫母族賀蘭氏一脈亦徹底銷聲匿跡。如此皇位不得已方傳給了僅剩的子嗣會稽王,便是如今的天子。


    隻是會稽王並不是理想的君主,故先帝臨終密召,要謝氏繼續尋找皇太孫。若會稽王尚可,則護太孫平安;否則便可迎立新君。


    “一晃廢太子一案過去已近二十年,會稽王繼位亦近十年,雖說他算不上一個英明的君主,然膝下有不少成年皇子。若是皇太孫此時回來,皇位之爭,便不是單單看天子如何。畢竟相比侄子,自是兒子更親。”


    “阿翁何意?是找到皇太孫了?”


    “不是阿翁找到了。”謝嵐山道,“是他找回來了。”


    謝瓊琚蹙眉不解。


    謝嵐山望著眼前的女兒,歎了口氣,帶她走出密室。


    謝瓊琚便看見,書房正座上,坐著她即將大婚的夫婿。


    看見她阿翁恭敬向他行禮,“太孫殿下,臣已按您意思,同小女都說了。”


    謝嵐山從命退下,少年起身上前。


    “隱姓埋名後,孤隨母姓賀蘭,單字澤。”這會,他回得實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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