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偏她說不得。


    他若君臨天下,她胞弟便極有可能戰死沙場。


    天下之爭,你死我活的事


    她如此贈他吉言,反過來簡直是在咒手足不得好死。


    賀蘭澤覺得匪夷所思。


    “主上,如此事宜可要向老夫人回稟一聲?”李廷問話打斷了賀蘭澤的浮想。


    “一未入族譜,二未改姓名,擾阿母作甚!”賀蘭澤尚有分寸,這是養她且不讓她太受矚目最好的方式。


    他看安靜坐在一旁的女孩,這要是他們自個的孩子,就是他的嫡長女了。


    占著族譜頭一份。


    這樣一想,他合眼揮散謝瓊琚的影子。


    隻告訴自己,這是齊冶的女兒,算他的同宗。


    是自個心胸寬廣,非囿於故情。


    *


    謝瓊琚此去,到賀蘭芷回來的這段時間內,彼此都不敢輕舉妄動。公孫纓快馬回了幽州提醒她父親,暗裏找尋高句麗的人手,明麵上書信高句麗,謀求合作,以此試圖攔截其和謝瓊瑛的聯盟。


    而賀蘭澤這處,則應了並州增援的要求,有條不紊的備足糧草車馬,然後將兵甲化整為零,分批推進。


    計劃落實,布局定下,賀蘭澤偷得浮生片刻,隻靜候表妹回來,養精蓄銳以備來日風雨。


    千山小樓又恢複表麵的平靜,然賀蘭澤修養身心的間隙裏,卻不再恢複如從前。


    他身邊多了個小女郎,初時並未多留心,反正錦衣玉食供養著。


    然,神思定下,他不可救藥就想起謝瓊琚的話。


    “殿下若有閑暇,可指點一二。”


    於是他去小姑娘屋內,教她讀書認字。


    掌事道,“不若給翁主請個大儒教導,主上也可少費神。”


    賀蘭澤糾正孩子握筆的姿勢,“孤不覺費神。”話落,忍不住咳了兩聲。


    手掩在胸膛上。


    肌理表皮的傷口已經愈合了,但胸腔裏依舊隱隱作痛。


    皚皚擱下筆,倒了盞熱茶捧來。走了兩步,又重新返身到了一盞,這才給了賀蘭澤。


    “為何重新倒茶?”賀蘭澤問。


    “方才急了些,有九分滿。”皚皚重新握筆,“昨個您教的,茶倒七分最宜。”


    賀蘭澤飲了口茶,又問, “《孟子告子上》能背否? ”


    皚皚擱下筆,朗聲道,“今夫弈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誌,則不得也。”


    賀蘭澤握著茶盞,再問,“可知其意?”


    小姑娘抬眸看了他一眼,便低頭認錯,“您講過,我記得。是我的錯,不該分神去倒茶,實乃不專也。”


    賀蘭澤眉眼鬆動了些,甚至眸光中有細小的驚喜。


    極好的記憶力,尚佳的理解力,最關鍵的是一點即通的領悟力。


    他忍不住繼續教道,“既然這般清楚明白,亦牢記在心,又何必去倒這茶。屋子裏有的是侍者奴才,各司其職。”


    皚皚頷首受教。


    “不過,你有孝心如此,孤很欣慰。”賀蘭澤笑著又飲了口茶。


    垂眸卻見小姑娘隻淡漠重新持筆,低眉練字。


    “我們說說話。”賀蘭澤攔下她,“孤仿若覺得,你不似很讚同我後頭的話。”


    皚皚掀起眼皮看他,片刻重新握了筆。


    “孤喜歡聽實話,喜歡敞亮有光的人。”


    皚皚頓了頓,放下筆,“我還沒開始喜歡您,有什麽孝順不孝順的。”


    賀蘭澤被噎了噎,將梗在喉嚨間的茶水咽下,麵色有些發沉。


    自不是在意什麽孝道,是他突然又想起謝瓊琚的話。


    她說,“妾除了教她吃苦和忍耐這兩樣並不值得推崇的東西,旁的什麽也沒給她,教她。”


    “你如今是翁主,沒必要做乃端茶倒水討好人的事。”賀蘭澤正色道。


    “我知道了。”皚皚鳳眼微揚,“應該是,我專注學習會比給您端茶倒水,更讓你歡喜。”


    賀蘭澤一時竟有些應不上話。


    三四歲的孩子,身量小的可憐。


    他見過兩回霍律家的小女郎,四歲出頭,得比皚皚高出大半個個頭。可是這情知思維,賀蘭澤覺得她已有八九歲女童的影子。


    “你小小年紀,怎就學了這些?”


    皚皚並不想回他,隻道,“我會慢慢改的。””


    “什麽慢慢,沒有下回。又不是養成了習慣……”賀蘭澤突然頓了口,望向小姑娘。


    皚皚沒理他,隻低頭練字。須臾,隻見筆又被拿走了,隻得抬眸看他。


    “你吃了很多苦嗎?忍耐了些什麽,都討好誰了?”


    皚皚掃似周圍的侍者,有些不耐道,“就是要吃飯,想著不挨餓,不受寒。”


    賀蘭澤眉頭蹙的更緊,“然後呢?”


    “我以前和竹青在一起。竹青,就是我阿母的侍女。我住在她家,她有個豪賭的兄長。竹青便帶著我小心避著他過日子。他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竹青侍奉他不成,我便去。他見我,大抵怕不小心打死我,就懶得發脾氣。後來他一回來,我就給他端茶倒水……”


    “你出生在王府,如何……”賀蘭澤沒問下去,左右是她將孩子送出去的。


    京城二王相爭,後來中山王府子嗣俱滅,唯剩這麽一點血脈。也不知她是如何嘔心瀝血才能拚死送出去。


    “但是竹青說這些和阿母相比都不算什麽,她……”顯然覺得話多了,小姑阿閉了嘴,不再言語。


    “她如何,你說說?”


    “您到底和我阿母是何關係?為何前頭關著阿母,如今又養著我?”


    “那是個誤會,為了向她賠禮,這才養著你。”賀蘭澤敷衍著,轉而又道,“你阿母哪樣?”


    這日,他沒來由地不依不饒。


    “她也吃了好多苦,也一直忍耐。竹青說王府裏頭日子特別難過……這個我也沒看見。”許是頻繁提起母親,卻又見不到她,偏提起的還都是她以往刻意忽略的母親的不易,這會話語愈發激動。


    “但我看見的,也有很多。在來遼東郡的這些日子,阿母都是吃蔓菁湯果腹,湯餅都留個我。冬日裏因為上工,她手足都是凍瘡……我們吃過最好的一餐,有菜有肉有酒,是朱婆婆她兒子回來的時候,阿母給他準備的。我記得阿母明明說了很多好話,忍著他喂她吃菜,一次次撐著對她笑,每笑一下她的手就嚇得發抖,但是她還是堅持了好久……一直到把那個混蛋打暈了,那會我跌了一腳,看得模模糊糊的,阿娘還殺了人,就這樣我們才逃了出來,但是我的眼睛看不見了,需要好多銀子,我不知道阿母去哪裏湊來的銀錢,但是我知道她定然又吃苦頭了,又忍耐很久,因為那天半夜她回來,就一個勁抱著我,渾身都抖,她每回受欺負就會來抱我……


    “我沒在你這裏做你的什麽翁主前,我和我阿母整日想的是怎麽不挨餓不凍死,當然要討好別人,給人端茶倒水不敢惹人生氣,這成了習慣,我改,但是隻能慢慢改……”


    小姑娘從來沒說過這麽多話,這會停下,方發現自己淚流滿麵。


    然更讓她驚詫的是對麵的男人,亦是雙眼通紅,眸中泛光。


    “主上,我阿母她何時回來?您能幫我尋她回來了嗎?阿母回來,我定好好與她道歉,再不冷言冷語對她了!”


    皚皚扯上賀蘭澤袖袍,眼淚一顆接一顆落下,滴在他袖擺上。


    賀蘭澤看著她,忍過眼中淚意。


    即便他不曾一次想象過這些年她亦是不易,但當第三個人這樣清晰詳細地在他麵前提起,他還是覺得無法接受。


    若是七年前,她隨自己走了。


    若是十一年前,他沒有闖入她生活。


    若是……


    “主上……”小姑娘還在喚他。


    賀蘭澤起身道,“以後忘記你阿母是何人?”


    “為何?”


    “因為這是她的意思。”


    “因為這樣,你才能更平安地活下去。”


    賀蘭澤俯下身,合了合眼道,“我們一起試著忘記她,好不好?”


    “我們往前走,別再想她了,成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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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晉江首發


    ◎他竟沒有勇氣說出口,我是你阿翁。◎


    “不好。”小姑娘斬釘截鐵道, “她是我阿母,我如何忘記她?”


    “你是她的誰?你能忘記是你的事,何必拉上我!我就要等著我阿母, 我告訴你, 她一定一定會回來的。”


    賀蘭澤看麵前女孩堅定神色,忽然便生出莫名的希冀,竟是信以為真,拉著她的手問道,“你如何這般確定, 她一定會回來的?”


    皚皚將緣由在腦海中轉過,拂開他的手,閉口不言。


    “她應了你的?說要回來接你,是不是?”賀蘭澤兀自搖首,回想她走時種種。


    初時他還以為她是為了早日見到自己胞弟,然靜心想來, 當是怕不舍孩子,方如此狠心早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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