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刀兩斷的意思, 幾近訣別。


    她同七年前一樣,沒有猶豫擇了謝氏陣營, 如此便再不能給予孩子愛意,能給她的唯有活下去……也不對, 那怎麽就願意這般放心放在這處?


    這個念頭已是他近日裏第二回 想起, 思來想去, 最後隻得歸於年少那點情意,她因此對他的信任。


    賀蘭澤輕歎了口氣, 覺得自己無聊至極。如此三番兩次浪費時辰和精力糾纏這般早已沒有價值的事。


    他揉了揉孩子腦袋, 喚侍者送來盥洗之物, 自己擰幹巾帕給孩子拭麵,擦去她滿麵的淚漬。


    他的左手不太能使上力氣,單手擰過的帕子邊角還在滴水,幾滴水珠落在小姑娘衣襟上。


    皚皚也不吭聲,隻微微避過一點,由著他一下重一下輕地擦過。


    男人手掌寬大,五指修長,又是頭一回照顧孩子,這般推著一方巾怕覆在小姑娘還沒他巴掌大的麵龐上,不是這邊重複揉了,便是那處壓根沒擦到。


    皚皚連吸了兩口氣,到底沒忍住,自己伸過手接了帕子來擦。


    賀蘭澤有些尷尬地坐回一旁,隻待侍者收拾幹淨,指著桌案筆墨道,“繼續練吧。”


    皚皚有些無語。


    說要“以靜以專以教與學”的是這人,胡亂打斷擾人心緒的也是這人,現在讓重新再來的還是他。


    “春日融融,莫誤時辰。”賀蘭澤已經恢複了一貫的溫和清雅,持了一卷書在案後靜靜閱著。


    案上一盞溫茶,嫋嫋生煙。


    屋中熏籠裏淡淡的蘇合香氣慢慢彌散。


    兩廂交融,靜謐又安寧。


    皚皚端坐一旁,握筆翻頁,無聲練字。


    阿母前些日子也住在這處,可是坐在他如今的位置?


    練了好半晌,小姑娘手擱下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抬眸看對麵的男人,心中忍不住想。


    未料到會與他四目相對,恐他又訓自己不夠專注,遂趕緊垂眸繼續練著。


    然低眉的一瞬,皚皚似是發現些什麽,抬頭又看他一眼。


    果然,男人眸不聚光,兩炷香的時辰書卷都沒有翻頁。


    許是孩子盯他的目光擾到了他,他愣了下回神。竟也沒有半點自己不以身作則地羞愧,隻無比自然地問道,“你和孤說說,如何你阿母一定會回來的?”


    皚皚愣在一旁,手中兔毫滴落墨汁,在卷上暈出不大不小的一團,她方有些心疼地看了看自己好不容易練得的有些峰角的字。


    眼下,這一頁全毀了。


    “孤問你話呢,你說說!”


    “還是有什麽緣故,覺得說了,孤會不開心。”


    “孤保證,不發脾氣,說不定孤還能去接她。”


    賀蘭澤這日的心神在一個女童如刀似劍的話語裏被擊出裂縫,終於噴出用理智強壓的情感。


    “因為我擇了你這處留下。”皚皚撐不過他的糾纏,索性直言道,“臨走前夜,阿母給了我三個去處,其中你這處是她最不安心,顧慮最多的。她既不放心自然就回來了。”


    空氣中靜了一瞬,唯香煙如絲如縷,嫋嫋不絕。


    怪不得咬牙不肯說出來。


    賀蘭澤覺得先前絞在一起的髒腑,被麵上這記清脆的巴掌震開。


    更痛!


    “我這裏是她顧慮最多的?”他緩緩起身,呢喃道。


    最初時竟還覺得,她當理所當然擇這處。


    虧他還這般盡心照養她的孩子。


    “你生……”小姑娘抑住最後的話,以防雪上加霜。


    “孤沒有!”賀蘭澤擰眉出的殿閣,是個人都能看出氣得不輕。


    *


    氣頭上,多少覺得心灰意冷。


    不甘不願。


    於是接下來兩日賀蘭澤未曾過問孩子事宜,也不曾授她學業,甚至都不曾過去看他,想著隻待氣消了平靜些再去。


    畢竟這些年,從來都是旁人順他從他,就這母女兩,連番給他釘子和氣受。


    不想第三日晌午,賀蘭澤尚在書房閱卷,就見侍女跌跌撞撞跑進來,道是“翁主不好了……”


    “這是何地,容你這般形色?”門口的守衛攔下道。


    “何事?”賀蘭澤聞“翁主”二字,不由眉心跳了跳,起身擱下書卷踏出殿來。


    皚皚就住在謝瓊琚先前落腳的殿閣內。不過數丈距離,片刻便到了。


    亦是在這片刻中,他聽明白了侍女的回話。


    按規矩,皚皚每日都是卯時三刻晨起。今日已經過了兩炷香的時辰,侍女見孩子還沒蘇醒的意思,遂進來喚她。未得到她回應,隻當她貪睡,便又等了會。直到半個時辰後二次喚她不醒,掀簾方才見此情狀。


    小小的女童蜷縮在榻上,麵龐脖頸全是豆大的猩紅斑點。人已經陷入昏迷,根本喚不醒。


    “怎麽伺候的?”賀蘭澤掀開被褥去抱孩子,想著趕緊送去薛靈樞去。


    “主上莫碰,看樣子像是什麽疹子,別是過人的!”李掌事並著幾個侍者匆忙上來攔下,“已經去通知醫官們了,都在往這處趕。”


    說話間,薛靈樞便頭一個踏入了房中。


    “快看看她。”賀蘭澤催促著,又讓侍女將前後說了一遍。


    薛靈樞測過脈搏,抽出銀針紮挑孩子指尖,見孩子戰栗了一下。而銀針尖頭並未變色,不由鬆下一口氣。


    隻是看過她身上紅斑,又解開衣衫大致看了眼她身上模樣,不由蹙眉道,“這怎麽可能拖到此刻發現?耽擱太久了!”


    “到底是何病症,嚴不嚴重?”


    話語落下,正好其他醫官陸續趕來,薛靈樞趕緊將其中的方大夫拉過來看診。


    半晌,方大夫頷首道,“確實乃藥毒之症。”


    他解釋道,“所謂藥毒症,乃是某些刺激性食物或者花粉通過口服,或者肌膚吸入引起的表皮急性痛癢反應,病症可大可小。平素避開即可,便是偶爾誤食誤碰了,飲兩貼清熱去火的藥排解便罷了。


    話至此處,他不免多看了眼皚皚,“隻是翁主這症狀,便是嚴重的了。她這廂都陷入了昏迷,且看這些抓痕,加上疹子的顏色大小,顯然發作四五個時辰了。誤了時候啊,後頭估計得恢複得緩慢些。”


    四五個時辰,那就是一整夜。差不多昨日晚膳的時候就出事了。


    “這幅樣子尋常清熱解毒湯藥已經不頂用了,得尋到根源。”薛靈樞將寫下的方子給方醫官看,轉身又衝賀蘭澤道,“你讓人將昨日一天孩子進的膳食種類呈上來,然後讓……讓帶過這孩子的人趕緊過來,看看可是以前有過類似情形的,助我們加快尋出根子。”


    “對對!”方醫官邊附和,邊掃過薛靈樞暫時開出的一味方子捋胡讚同,轉身讓藥童先去熬煮。


    帶過她的人……


    賀蘭澤看著床榻上被抓爛的被褥,和榻沿指甲的劃痕,分明是掙紮許久後殘留的痕跡。


    如此難熬,定是有聲響的。可是他們發現的就是這般遲。


    他的掃過一旁垂首無聲的李廷,又觀守夜的侍女。


    有一個瞬間,他想讓人將謝瓊琚追回來。


    車駕去往上黨郡,需要十餘日。如今她才走六日,一半左右的路程,要是譴加急快馬還是有希望追上浩浩蕩蕩的車駕的。


    她那樣難,都把孩子養到這樣大。


    如今才放到他手裏不過數日,就讓他養成這幅模樣。


    然而這樣的念頭到底隻是一閃而過,很快他便想到了被囚的嫡親表妹,即將聯盟的兩處州城,最後隻讓人去將住在蘭汀的郭玉請了過來。


    郭玉見這狀,當即就撲去床榻將孩子抱進了懷裏,然而揪心歸揪心,她也想不出孩子有何忌口的地方。


    照看她數月,亦同她生母相識一年多,並未聽過孩子有什麽藥毒之症。


    幸得皚皚如今的膳食譜子倒是好尋,因她住在賀蘭澤的偏閣中,每日所用食物都與他一般無二。她亦不曾外出,便也談不上進食外頭的東西。整個所處環境都是同賀蘭澤一樣的。膳食羅列出來,很快就發現了端倪。


    和賀蘭澤唯一的不同是昨日司膳處送來的晚膳中有一道時令蔬菜,涼拌白蘩。因為賀蘭澤對白蘩過敏,從來不用。所以皚皚處多了這道菜。


    “便是白蘩無疑了。”薛靈樞舒出一口氣,“這孩子竟同你一樣,忌這口。”


    “這怎會沒發現的?”薛靈樞看了眼郭玉,嘀咕道。


    郭玉原見皚皚這幅模樣,心中急痛,聞這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隻道,“白蘩乃貴稀之物,百姓家一輩子也難碰到。”


    她擦拭著孩子身上不知黏了多久的濕汗,看她幾處裂開的指甲,哆嗦道,“主上處錦衣玉食,金尊玉貴,貧苦孩子多有消受不起,不若還是讓妾照看她吧。”


    話出口她回神覺得激烈了些,隻放下孩子跪下身來,“主上,這樣小的孩子原還是片刻離不開人的時候。”


    “成!”賀蘭澤頷首道,“以後你便貼身照顧她。”


    病根尋出,對症下藥,諸人便都鬆下一口氣。


    屋中人散去大半,賀蘭澤在隔壁偏廳處理其他事宜。


    廳中跪著李廷和昨夜給皚皚守夜的侍女。


    賀蘭澤也沒多言,隻道,“侍女丹露去城外莊子苦役三月,李廷去領十廷杖,回青州去。”


    “主上……”


    “再多言一句,就加十廷杖。”賀蘭澤瞥過他,“二十廷杖下來,你怕是見不到孤阿母,沒法給她回話了。”


    “孤知曉是她讓你來的,但是阿母未必容不下一個孩子。你忠心於我阿母是好事,但既惹孤不快,便沒有留在這處的必要了。”


    賀蘭澤拂袖回了皚皚處。


    他看著用過藥後,呼吸平順了些的孩子,然而麵上身上依舊紅斑點點,一雙手不耐地撓。


    “主上!”郭玉低聲向他行禮。


    “孤與你輪流看她,你這會去歇著吧。”他持著一旁的團扇,握住孩子的手,給她輕輕地扇風止癢。


    歸根結底是他的錯。


    李廷帶人循著風向拜高踩低罷了,見他接連兩日冷著小姑娘,便隻當失了耐心將她拋之腦後了。便也隨意侍奉,不肯盡心。


    但凡他繞過來多看她一眼,都不至於病成這樣,發作四五個時辰都無人知曉。然更讓讓他痛心的是孩子的忍耐,大抵是知曉自己生氣了,忍著沒出聲。


    否則侍女膽子再大,也不置於在她連番不適的動靜下,半點不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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