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眼睛的都能看到, 麵上疲憊微醺的青年, 被人攙扶離去時的腳步尚且穩健,半分虛浮模樣都沒有。


    *


    “你荒唐!”仰麵躺在榻上的婦人散了一頭青絲,嗔他不該丟了滿席的人回來。


    他撐著一條臂膀,也不說話,就這樣無聲看她。


    孤身宴客一切安好的她。


    城門口沐光走來的她。


    晚宴上與他並肩的她。


    她在慢慢地好。


    就剩一道坎。


    送她妝奩那晚,沒有成事。到最後,她伏在他肩頭和他說“抱歉”。


    從喑啞喉間顫顫巍巍滾出的兩個字,讓他的心揪起來疼。


    便如此刻,兩心熾熱,彼此燃燒。


    然他看身下人,又慢慢曲了手指,不自覺地去攥被褥。一雙並攏的小腿,已生無數薄汗。


    賀蘭澤合了合眼,他實在太熟悉這幅身子了。


    幾乎一眼便能望到頭。


    完全的自然情動,和夾雜著恐懼努力支撐的歡好,是截然不同的姿態。


    “對不起……”他垂首埋在她肩窩,低聲道,“就是想你……想和你兩個人待著!”


    那樣的傷痛,總不是一朝一夕能好的。


    他將她抱得格外緊,讓她足夠踏實。


    呼吸在她胸膛纏綿,鼻音在心口繚繞,卻半點沒舍得再進一步


    如同嗬護一朵被狂風驟雨摧殘過的花,養護她纖嫩的筋骨,撫平她曲卷的花葉,然那中間的嬌蕊,還沒有徹底複原。


    他輕嗅觀賞足矣,不忍采擷。


    為著他最後一刻的停歇,謝瓊琚感激而歉疚。她被他換了個位置,整個人趴在他身上,便也沒有抬頭,隻用一排貝齒深深淺淺咬他胸膛。


    賀蘭澤長臂攬過,捏過她半邊脖頸,抬起一張悶了許久的麵龐,“沒你這樣的,我都歇了,你還鬧!”


    “郎君體貼,妾銘感五內 。”


    “……閉嘴吧!”他將人拎開些,翻身合了眼。


    謝瓊琚躺在他身後,不聲不響,安安靜靜。隻抬起一隻手,在他背上蜻蜓點水地打圈圈。未幾,男人翻過身,將手拍開,擁人入眠。


    *


    陶慶堂的宴席,除了賀蘭澤早早退場,還有一人亦是提早離宴,乃並州刺史夫人呂辭。


    隻是丁朔卻是始終在席,並未離開。


    “自家夫人有孕,又念身子不適,這丁刺史倒是當真坐得住。”


    “尤似孩子不是他的一般。”


    “主要啊,這席上不還坐著公孫姑娘嗎!公孫姑娘品貌幾何,可是連我們老夫人都看得上的。”


    “說來可惜了,本與主上好好的姻緣,六月都該成親了……”


    “誰會想到主上的原配夫人死而複生,活活勾了主上的魂。如此落單了公孫氏,急煞了丁夫人!”


    “瞧你這嘴碎的!論福氣,還得是謝氏女,若是換了我,一回沒死成便是兩回也沒臉活下來……”


    “可不是嗎?今個她居然敢如此眾目睽睽赴宴,也就主上捧著她!渾不知自己裏裏外外累了多少人不自在!”


    ……


    “這賀蘭老夫人不是禦下極嚴的嗎?院子裏怎會有如此碎嘴的婢子!”琉璃攙著呂辭原在屋內窗下透風。


    如此窗牖半開,算是把話聽得清清楚楚。


    其實,自住進這陶慶堂,二十餘日來,此等風言風語,聽得不少。琉璃多次想去嗬斥住了,奈何呂辭道客居之中,沒有管主人家閑事的道理。


    故而,便隔三差五就能聽到這些言論。


    平素還好,今日竟然將她肚子裏孩子都掰扯了進去,血脈的事豈容他們這般胡亂嚼舌根 。


    琉璃氣得要將她們扭去賀蘭敏麵前受罰,隻是依舊被呂辭攔下了。


    呂辭這會看不出慍色,隻是臉色煞白,兩眼空洞,一隻手死死地按在胎腹上,攥著上頭的衣裳。


    “夫人,您哪裏不適嗎?”琉璃看她這般模樣,隻跺腳道,“您就該按實用安胎藥的,喝一頓倒的一頓的……奴婢去請大夫……”


    “回來!”呂辭叫住她。


    “那奴婢讓衛首領請君侯回來!”


    聞“衛首領”三字,呂辭更是搖頭,半晌道,“她們、她們怎會說孩子不是……”


    “夫人,她們就是話趕話。您又不是不知道,哪處後宅沒有這樣嚼舌根的。左右是這千山小樓的主母實在出格,連著老夫人院子裏的人也看不過,才這般憤憤不平,沒了體統!”琉璃抓著她的手道,“奴婢就說不該來這趟的!”


    她四下環顧,歎道,“這裏原就是個大旋渦,好在過兩日我們就回去了,不怕。”


    “來了,他們還這般日日同道。你瞧他這晚宴席上,垂首一盞接一盞地飲酒,瞧著是誰也不看。其實此地無銀罷了……我要是不跟著來,天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麽事!”呂辭紅著眼,目光落在攏起的肚子上。


    這胎快五個月了,但其實不是很穩。


    “琉璃,你說這聯盟成了,他們可是又要一起披堅執銳,上場殺敵;那、若是沒了聯盟,就在並州城中,就我和師兄……我好好給他生個孩子,我們一家三口守在在北地,不同這個那個去摻和,也、也挺好的是不是?”


    “不聯盟……”琉璃不解道,“可以嗎?”


    “有什麽可不可以的,這不本就還沒有應答嗎,盟約書還沒簽呢!”


    丁朔踏月色回來時,呂辭已經上榻就寢。


    她撫著小腹道,“妾以為郎君會早些回來的。”


    丁朔喝了不少酒,在丈地處的桌案旁坐下,想起白日裏公孫纓的話,遂道,“過幾日,盟約簽下我們便回去了。你有了身子總是不適,便在屋內靜養吧。”


    “師兄是聽聞阿辭多去了兩回賀蘭夫人處,怕擾了人家嗎?”呂辭見他隔得那樣遠,冷嗤道,“論起賀蘭夫人,那方是有福的。便是無有身孕,縱是那般名聲,太孫殿下依舊捧若瑰寶。一樣數日分離,今個席未過半,便陪她去了。”


    “你混說什麽!”丁朔起身低斥道,“若無謝家女郎,上黨郡一役或許已經破開並州城門,哪裏還有你我今日。你不念其恩,反苛人名聲……”


    丁朔眼看呂辭一下發紅的眼眶,扶腰坐直了身子似是被嚇倒的模樣,不由深吸了口氣,緩聲道,“我沒有旁的意思,隻是你既然曉得太孫殿下將她夫人視若掌珠,便小心禍從口出。”


    “我今日飲酒多了,還未散酒氣,且睡偏廳,你早些歇著吧。”


    “……師兄!”


    丁朔聞聲在門口駐足,卻也沒有回頭,隻道,“你放心,我應了老師照顧你,護你一生,就不會食言。”


    呂辭還想說些什麽,人已經不在了。


    “應了老師……”她呢喃道,兩行眼淚噗噗索索落下來。


    許是當真聽了丁朔的話,接下來幾日,呂辭歇在陶慶堂,沒有再去尋謝瓊琚。隻每日和蕭桐賀蘭芷一行在賀蘭敏處請安閑話。


    然而賀蘭敏多來都在禮佛中,陶慶堂的事宜皆由賀蘭芷打理著。


    到底是閨中未出閣的姑娘,臉皮子薄,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她偶爾聽了,且讓掌事姑姑訓斥兩聲。


    隻是她說得不輕不重,便也從來沒有真正斷絕過。


    呂辭聞來,對於謝瓊琚,又是嫉妒她與夫君恩愛,又是怨恨她如此出現擾她不得安寧。


    然到底一時間也無能為力。


    隻盼著簽訂聯盟的時辰早些到來。


    *


    七州聯盟基本已經定下,並州這處丁朔念著上黨郡之恩,原就是願意的。不過是座下部將多有爭取,尤其是呂寅的諸弟子,多番上卷要求他日劃地統治。然最後賀蘭澤到底還是沒有應下,畢竟異性王易封難收。


    而幽州之地,幾經推拉,加之賀蘭澤退婚失禮在先,終究以劃地自治應了下來。


    如此,有占星官卜算吉時,將簽訂盟約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十三。


    *


    這事定下,主要事宜便是盟書的草擬,這處無需賀蘭澤忙碌,自有一並文官落筆。他便偷得浮生,窩在謝瓊琚處。


    反而謝瓊琚忙得很。


    她應了呂辭,給她作一幅畫。


    呂辭想了兩日,便說想要一副石榴圖。


    秋日應景之物,又寓意多子多福。


    自然再合適她不過。


    隻是謝瓊琚一貫擅長的是人物畫,乃是以神態、情境聞名。這廂作景物圖,雖不是頭一回,但是拿來送人的,且是呂辭這般生熟參半、身份又特殊的,她難免要多下功夫。


    賀蘭澤在一旁烹茶,看她鋪著一卷紙,來回打著比列構圖,“你就是隨便落兩筆,拿出去也是論金談價。”


    “怎可隨便!”謝瓊琚剜他一眼,“莫欺人不識畫,用不用心稍識丹青者都能看出。再者,妾的筆下,沒有敷衍之作。隨便二字,郎君辱妾了。”


    “為夫錯了,這廂給你賠罪。”賀蘭澤起身,喂了她一盞茶。


    “既是用心製作,如何不先觀賞實物?”


    東南角上,石榴樹長勢正好,似火山榴映小山。


    賀蘭澤眺望外頭碧空萬裏,雁過無痕,就想與她樹下閑話,林中漫步。


    “主上遲了。”竹青捧著謝瓊琚的湯藥進來,笑道,“您回來前,姑娘便已經在那處遠近高低看了兩日了。一會奴婢去給您拿廢稿看看,要是那畫上的石榴能摘下來,兩籮筐都裝不下。”


    “快,拿來給孤瞧瞧!”


    謝瓊琚也不理他們主仆二人,隻兀自喝完藥,重新打著框架。


    日頭從東邊滾到正中,謝瓊琚被賀蘭澤拖去用膳。


    午後歇晌過半,她突然睜開眼,推了推身邊的人。


    賀蘭澤精神尚好,隻小眯了會,眼下正靠坐在榻上,閱一卷書。聞聲垂眸將目光落下,“醒了?”


    她身上這重病症尋常看著無礙,但確如薛靈樞所言,很耗精神氣,她總是無力。這般睡後初醒,麵容便是一陣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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