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斷翻湧的烏雲堆積在天幕上,蒼穹低得仿佛觸手可及。


    雷鳴滾滾,摧枯拉朽般壓迫著人間。


    “轟隆隆——”


    又是一道驚雷炸響,大雨磅礴,連成一線,模糊所有人的視野。


    謝硯之立於這場夜雨中,看命運的軌跡重疊。


    高高的宮牆上,顏嫣被池川白摟在懷裏,泛著寒芒的匕首抵在她喉間。


    她白皙的脖頸染紅一線,已有鮮血順著刀刃淌下,融入雨中。


    可這次,謝硯之並未即刻說出那句在夢中重複過無數遍的話語。


    直至確認呈現在他眼前的一切不是夢,皆為真實,方才啟唇,神色麻木地複述著同一句話。


    ——“放開她。”


    池川白聞言,揚起唇角譏笑道:“我為何要放開她?”


    “況且,魔尊大人您難道就不想知道,前些時日還想著要娶她的我怎突然就變心了?”


    “被關在思過崖的這些時日,倒是叫我想通了許多從前想不通的事。”


    “江掌門說得對,我對阿顏分明就算不得愛,不過是執念在作祟。”


    “比起得到她,我想,我更盼著你死。”


    他特意將重音壓在最後半句話上。


    與此同時,還不忘加重手中力道,刀刃又往顏嫣肌理中刺進幾分。


    顏嫣疼得直皺眉頭,心中暗罵:好你個小白,下手竟這般沒輕重。


    她倒也不敢在這等關鍵時刻給池川白傳音,無他,怕影響他發揮演技。


    她脖頸上那線紅逐漸暈染開,將匕首染成明豔的胭脂紅,麵色亦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蒼白。


    謝硯之下頜緊繃,藏於袖中的手緊攥成拳,卻始終隱忍不發。


    目光死死定在池川白身上:“你想要我怎樣?”


    這是他首次在除顏嫣以外的人麵前以“我”字自稱。


    池川白終於拿開抵在顏嫣脖頸上的匕首,露出玩味的表情。並隔空將一早便備好的散靈液送至謝硯之手中。


    “此物名喚散靈液,魔尊大人你該明白喝下它會發生什麽,縱是如你這般修為高深的大能,亦會在三息內散盡修為,十二個時辰後方才能恢複。”


    池川白尾音才落,不著痕跡地瞥顏嫣一眼。示意她開口,哄謝硯之服下聚靈液。


    顏嫣有著一瞬間的懵怔,雖說她的確在與池川白聯手給謝硯之下套,可事發突然,這麽短的時間內,她著實想不出該說些什麽,方才能讓謝硯之心甘情願喝下散靈液。


    都已走到這一步,她與他之間究竟算是什麽?仇人?戀人?夫妻?


    時不待人,顏嫣摒除腦中雜念,以最快的速度擠出兩行淚,並用最柔美的姿態讓它們從自己麵頰上緩緩滑落。


    一顆接一顆,猶如斷線的珍珠般墜入雨中。


    她微微仰頭,神色倨傲。


    “我與你之間沒什麽好說的。”


    “事已至此,你我二人根本沒有半點情分可言,不論你做什麽,我都不會感激你,無需白費力氣。”


    她的聲音一如那些滾滾墜落的淚珠般支離破碎。明明說著絕情的話,眼淚卻似泄閘之洪般洶湧。


    縱是演得這般投入,顏嫣目光從始至終都未離開過謝硯之身上。


    她總覺此刻的謝硯之瞧著分外奇怪。


    眼眸中翻湧著她所看不懂的情愫。


    唇角線條繃得平直,像是在竭力克製著什麽。


    良久,顏嫣才見他彎了彎唇。


    仰頭將散靈液一飲而盡。


    整個過程,他都未發一言,隻將玉瓶倒過來,示意瓶底已空。


    顏嫣越看,眉頭擰得越緊。


    當即傳音給池川白:“不對,我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這一切未免也進展得太過順利了些。”


    池川白亦是這般覺得。


    他傳音給顏嫣道:“別忘了,縱使失去靈力做支撐,他也依舊能握劍。”


    “以防萬一,我們還需做些什麽。”


    語罷,他似笑非笑望向謝硯之。


    “接下來……還請魔尊大人自斷右臂。”


    顏嫣不禁莞爾,這倒是個好辦法。


    不待池川白將剩下的話說完,顏嫣便已經演上了:“謝硯之!你別聽他的……”


    匕首再次抵回顏嫣脖頸,她嘴唇幾度開合,終還是選擇閉嘴。


    而池川白則冷冷笑道:“當日你斷我一臂,今日我自當將它討回來,魔尊大人你說是也不是?”


    “謝硯之!”尖銳的女聲驟然響起!又在刀刃再次刺入肌膚時戛然而止。


    顏嫣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不斷往外湧,可她什麽都做不了,隻能不停地搖頭。


    堆積在天穹之上的烏雲越來越厚,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無聲嗚咽。


    暴雨未停歇,且有越落越大的趨勢。


    明明雨落得這般大,整個世界仿佛再也聽不見旁的聲音。


    卻有一聲極為奇特的“哢嚓”刺破重重雨幕,落入顏嫣耳中。


    謝硯之毫不猶豫地將自己右肩肩骨捏碎,麵無表情地望著池川白。


    “該你了。”


    未曾料想謝硯之竟這般果斷的小白愣了好一會兒,忍不住誇讚道:“魔尊大人倒是爽快。”


    他倒也沒食言,果真鬆手放開了顏嫣。


    又何曾料想,意外就發生在他鬆手的那霎。一切都是那麽的突然,隻在電光火石之間。


    剛猛無匹的劍氣橫掃而來,池川白臉上仍維持著大獲全勝後的得意神情。


    下一刻,他眉心驟然現出一道筆直的血痕,那血痕以破竹之勢向下蔓延,不過須臾,他整個人就已裂成均勻的兩半。


    血似噴泉般湧向天空,濺了顏嫣滿身。她呆呆立於原處,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此刻的她,腦海已被恐懼與震驚所填滿,連帶著池川白的死都變得不是那麽重要。


    無法言說的恐懼將她重重包裹。


    當真就再也無法逃出他掌心了麽?顏嫣隻覺不甘。


    謝硯之已然收劍,遠遠眺望著她。


    一切的一切,像是在他生命中反複演繹過無數遍。


    可這次,他不曾喚她的名字。


    她仍神色怔怔向他走來,垂著眼睫,始終未說話,與夢中一般無二。


    他甚至都能猜到,接下來她又會說些什麽,當真是翻來覆去,始終掙不脫這所謂的宿命。


    謝硯之已然徹底放棄掙紮,皺著眉頭撫過她喉間那道仍在滲血的傷疤。


    “還痛不痛?”


    顏嫣搖了搖頭,眼睛卻一眨不眨盯著他已然被廢掉的右手,喃喃自語般地說道:“原來你左手也能握劍……”


    語罷,她猛地抬頭,眼淚又流了下來,顫聲道:“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喝了散靈液就真要散盡靈力了,你為什麽這麽傻……”


    現實與當年在畏天中所窺見的預言徹底重疊。


    謝硯之從所未有的平靜,垂下眼睫,配合她演戲:“我身上靈力的確已散盡,方才不過是使盡全力的最後一擊罷了。”


    聞言,顏嫣眼睛又睜大了些,一臉不敢置信:“你此話當真?”


    謝硯之扯了扯唇角:“當真。”


    “噗嗤——”


    幾乎就在她尾音落下的那個瞬間,冰涼的劍刃正中他心口。


    滑過麵頰的淚痕尚未幹透,顏嫣卻笑靨如花:“既如此……那麽,這場遊戲也該結束了。”


    她拔.出插在謝硯之心口的劍,抹去滿臉淚痕:“眼淚既對在乎我之人有效,亦能迷惑到敵人。”


    “你輸了,而我贏了。”


    雨似又下大了些,謝硯之卻好像什麽都沒聽見,又向前邁進半步。


    顏嫣不知他意欲何為,瞬間斂去笑,神色慌張地向後退。


    而他卻仍在向前逼近。


    一步、兩步、三步……


    原來謝硯之隻是想彎腰去撿某樣被他貼著心口存放的東西,可顏嫣顯然會錯了意,眼看謝硯之就要臨近,心慌意亂的她再次捅了他一劍。


    謝硯之身形晃了晃,臉上依舊沒有多餘的表情,隻是好不容易撿起擦淨的東西又落進了淤泥裏。


    這次,它滾得太遠了,他再也夠不著。


    顏嫣亦怔了怔,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那是一枚自雲夢初遇時,便未真正送出去過的玲瓏骰子。


    十六年前,謝硯之曾強行將它綁在她腳踝上,後來也曾隨她一同墜入蝕骨深淵。兜兜轉轉兩百餘載,原來它的最終歸宿,是被踩進淤泥裏。


    謝硯之緘默不語地盯著它看了許久許久,方才抬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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