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一定會盡快的!唐侍君身為侍君之首,也要多多努力啊!”


    “彼此彼此。”


    就這樣,兩位侍君一個客套,一個真誠,在相互祝福中道了別。


    殿內,唐子玉溫潤的職業假笑在燕無二走後垮掉,給自己倒了杯冷茶下肚,還是澆不滅糟心的鬱火,重重“嘖”了一聲。


    “這家夥是沒聽說還是沒眼力?當本官昨晚沒努力過嗎……”


    第五章


    霸道女帝沈家郎


    “茲有沂州名門沈家六郎,字長青,柔明而專靜,端懿而惠和,深得朕心。特封侍君進內,望其寵愈加而愈慎,譽益顯而益恭,榮膺顯命,永荷嘉祥。欽此。”


    納君的冊文向來名不副實,虛偽得很。比起冊文裏“溫良恭順”、“嫻靜宜家”,實際卻墳頭邊就“生挖硬刨”、“拆骨剔肉”的百裏侍君,周粥以為沈長青的這份冊詞,至少還有一個“靜”字是貼切的。


    這不,納君典禮當晚,比起關起門來就開始上躥下跳耍酒瘋的周粥,盤膝在榻上修煉的沈長青就靜多了。


    “你是不是還會分身術啊?怎麽變成這麽多個了?”周粥踉踉蹌蹌地摸到床柱邊,腦袋一歪,一個個點起數來,“一,二,三……”


    被冊封典禮的繁文縟節擺布了一天,沈長青耐性已經耗盡,心情和臉色一樣不好,著實是懶開金口,隻任由她在那兒瞎嘀咕。


    “唔,應該隻有一個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吧?”周粥點完數兒,又掩著嘴咯咯傻笑了兩聲,像是找到了有趣的遊戲,眯起眼,鬆開床柱,雙臂一張,“我猜是中間這個——”


    話音未落,周粥對著床上的人影就是一個虎撲。


    “噝——”沈長青沒防備,肩頭被她腦袋狠狠一撞,竟真被她“撲倒”在了榻上。


    喝醉的人身子會不會變沉,他不知道,但這腦門八成是會變硬的。沈長青都被她撞得一蹙眉,周粥卻好似全無痛感,兩手胡亂扒拉著就把自己整個都挪到了他的身上,牢牢抱住他一條胳膊,還要哼哼唧唧地拿腦袋往他懷裏拱。


    撲麵而來的淡淡脂粉香中夾了點兒花蜜的甜軟,在人心頭一勾,就勾起了沈長青大約兩百多年前的回憶。


    那時有個仙班同僚完成任務返回天庭,帶了不少人間的胭脂水粉,在女仙間也流行過一陣子。那段時間的沈長青,但凡遠遠瞧見擦粉敷麵的仙子們就都得屏息,他一挨近了聞那香就覺渾身黏膩不適,立刻就得回醋香殿沐浴,實在難以理解其有何迷人之處。


    但剛剛事出突然,加上周粥平日也沒塗脂抹粉的習慣,愣是害得沈長青聞了個清楚明白,還辨了辨那其中隱約夾雜的該是桂花蜜的香氣。他幾乎不用刻意觀察就能知道,周粥常常隻在禦膳房準備的一大盤糕點裏,單挑出桂花糕吃得最多,沐浴也用桂花瓣,想必日久年長就沾染不褪了。


    或許正是有了這份天然的甜香,沈長青居然沒有產生要立刻就去沐浴更衣的衝動。


    “嗯?你身上醋味好像又變濃了唉,好香……”醋勁提神醒腦,貌似把周粥酒氣也衝散了些,饞嘴似的舔了舔嘴唇,還能從他胸前把埋著的腦袋揚起來,對著他的下頜問得認真,“一會兒是老陳醋,一會兒又是白醋,還有檸檬味兒的……是你自己在控製嗎?能……能隨意轉換不?”


    沈長青聞言,卻是愣了。


    修道便是修心,得道成仙,便是將心境修成了一麵平穩如鏡的湖水。時日一久,沒有哪個仙神還會著意去關注自己的心緒是否有起伏動蕩,無為便無波。


    自下界以來,濁氣侵擾固然會讓真身的特質難以完全掩蓋,但氣息的不斷轉變,卻是全因心境。如果說此前不論哪次的醋香愈發濃烈,都可以解釋為任務不順導致心情煩鬱,那麽此時此刻呢?


    分明什麽都沒有發生,沒有不悅,沒有氣悶,也沒有那三個不知所謂的侍君來找麻煩——


    隻有一個重新趴回自己心口,昏昏欲睡的周粥。


    人是老實了,可她發頂那左一支右一股的發簪金釵卻不消停,在燈下明晃晃的,仿佛在沈長青的眼底也點起了一簇燭光。


    老陳醋的醋香已經全然蓋過了周粥身上的脂粉香與花蜜香,連本該最衝鼻的酒氣都敗下陣去。沈長青為自己無端的心神激蕩感到無措,猛地一凜,抽出胳膊將周粥往旁邊一掀起身就要離開。


    誰知周粥醉是醉了,身體反應卻是乖覺得很,順勢滾下榻,一屁股坐在了榻前的腳蹬子上,緊接著眼疾手快地用極其無賴的姿勢抱住了沈長青的大腿。


    “……鬆手。”沈長青眉心一跳。


    “你今日剛……剛冊了侍君位,哪有不侍寢,大晚上跑出殿去的道理?會被人傳閑話說,嗝!”周粥說到一半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然後不懷好意地抬頭衝沈長青眯眼一笑,“說你不行的,嘿嘿——”


    沈長青見她這副德行,不知突然聯想到了什麽,臉色驟然沉下來,從喉間溢出一聲明顯不悅的冷哼:“既然你對納君一事如此受用,酣醉至此,卻還向天庭許什麽苦於後宮吃醋的心願?吾看那三個可不像納君當夜還會跑出去的——”


    隻怕是投懷送抱都來不及。


    最後這小半句,沈長青止住了,下意識覺得這並不該出自一個超然世外的上仙之口。


    “我就這次喝多了點兒……你反正不是人,在人麵前我不喝醉……”


    天曉得那三個家夥在納君當夜都對她做了些什麽!


    唐子玉抱著一摞奏本,請她挑燈夜讀;燕無二說是習得了一套新刀法,在她床前舞得虎虎生威,最後用一片眼花繚亂把她成功催眠了;百裏墨就更血腥了,與她促膝長談起典禮上那些牲祭“屍體”的死亡時間與“凶手”的作案手法……


    正出神間,周粥忽然鼻頭一皺,從痛苦的回憶中清醒過來,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去捂住腮幫子,齜牙咧嘴地抱怨,“你怎麽又酸了?檸檬醋倒牙,你好歹變個蘋果醋啊,還能……能助眠!”


    他酸了嗎?沈長青擺脫了束縛,從床邊退開,側對她在桌邊坐下,做出一副隻想落個清靜,連眼角餘光都欠奉的模樣:“吾觀那唐子玉為人臣子也算忠心耿耿,真心實意,不是不能琴瑟和鳴。想聞香便去他那兒,莫再喊吾相救。如果可以的話,倒是希望你能盡早去昆侖山祭台上把之前許的願給還了,吾也好回去交差。”


    話音落下後許久,屋內果然靜了。


    這靜很是不同尋常,沒道理周粥竟不回嘴。仙神的五感敏銳至極,縱使不去看,沈長青也能知道她並未正巧醉倒昏睡過去,而是確確實實地沉默了。


    而短暫的沉默過後,他聽到有什麽東西“叭嗒”一聲砸落在衣料的緞麵上。


    沈長青終於忍不住側頭望去,卻見周粥已經抱膝把自己蜷成了小小的一團,下頜擱在膝頭上,眼淚不聲不響地從眼眶裏往外淌,可憐巴巴的。


    “你這是為何?”沈長青雙眉一擰。


    周粥仿佛強忍委屈,癟著嘴抬眸和他對視了好一會兒,才吐出幾個字來:“你戳我心窩子。”


    “吾何時傷你心脈?”沈長青聞言,哭笑不得,這莫非就是仙班同僚常提起的人界特色傳統之一的——


    碰瓷?


    “能不能不要每次理解都隻停留在字麵意思?朕說的是精神層麵的傷害!”傷心抽泣之餘,周粥還不忘先鄙夷了對方的情商,才頓了頓,道,“你那天應該發現了吧?朕看起來健健康康的,其實命不久矣……”


    見她兩頰雖還紅撲撲的,但頭腦多半比之方才清醒多了,連自稱都換回來了,沈長青便隻低低應了聲,算作承認。


    “那你能看出原因嗎?那些太醫診不出來,便隻能說什麽先天不足。朕知道自己這病不是普通的病,凡人是看不出端倪的!”周粥突然又燃起了一絲希望,或許有什麽修煉之法可以改善她的情況?


    她晃晃悠悠想站起來,又覺得有點兒腿軟,就索性往後一靠床沿,放棄了。


    “倒也能說是先天不足,你的魂魄受損,並不完整。”這算不得什麽天機,沈長青沒太多猶豫地將實情告知了她,也問出了那日心頭的疑惑,“你幼時是否有過什麽奇遇?或是遇到什麽仙神相助?否則以此等殘魂,壽元早該斷絕,更不可能和常人無異地活到現在。”


    聞言的周粥拿手背抹了抹眼淚,點了點頭:“算是吧。大周皇室的先祖也不是常人,是巫靈族人。你聽說過嗎?”


    “略有耳聞。”沈長青倒是微訝。他在卷帙閣翻閱典籍時,偶爾一次看到過這個上古部族的記載文字,族內曾有數名大巫,能以“萬巫鼓”為天神祝禱,與天神溝通,並受其供奉的主神庇佑。但其相關記載止於那場幾乎將整個人界抹平的天地浩劫。因此他還以為巫靈族一脈也已在那次之後斷絕。


    “巫靈族中有一脈大巫女周氏,她的後人創立了大周。周氏祖上有一朵靈花世代相傳,據說是用來給後人保命的。”周粥拿食指指著自己的鼻梁,“朕自出生起就病弱異常,逐漸嚐不出任何滋味。是母皇在朕十歲那年,從宗廟裏請出了靈花續命。但那花的效果應該也不能撐太久,剛用那兩年尚能恢複些味覺,但一年年過去……”


    後麵的話,周粥沒有再繼續往下說,也不需再說。


    五感的衰退,與人之大限往往是息息相關的。


    所以才道沈長青這話紮心呐,有哪個桃李年華的女子不想尋一段浪漫繾綣的愛情?不想覓一個舉案齊眉的意中人呢?縱使是該先家國大事,後兒女情長的帝王,也不至於將後宮虛設。無非是心中重情,既不可能與所愛之人相守一生,便不願拿這短命殘軀害人傷懷也擔心子嗣會和自己一樣先天不足,待她過幾年駕崩了,還得在比自己更小的年紀裏用風雨飄搖的身體,去經受朝堂的風雨摧折——


    何苦來哉?


    隻不過除了已故的先帝外,朝野內外都隻當周粥龍體很是康健。畢竟幼時多病,長大後自然而然就壯實起來的孩子也很多,並非什麽怪事。為了朝局穩固,先帝病重,周粥監國時,更是把一切更是瞞得滴水不漏,就連小姨周瓊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還道是靈花將她的體質完全改變了。


    作為先帝長女,自她之下便隻留有一位血脈至親的皇弟,年歲尚小,周粥隻能自承其重。


    既然對誰都不能說,那麽周粥便更隻能封閉自己,不敢去付出與回應任何感情。把愛人蒙在鼓裏做一個白頭偕老的夢,到最終不過幾載就要死別,豈不是徒為情傷?


    倒不如一心帝業,沒準兒還能在青史上留下兩筆痕跡,也算沒白來這世間走一遭。


    這些千回百轉、暗藏多年的心思,周粥當然不會說出口,也並不知能從何說起,更不曾指望一個不懂人間事的小醋精能懂。


    “靈花?”


    她眼中的“小醋精”倒也確實沒往這方麵琢磨,隻是沉吟著重複了句,思忖這三界之內可稱之為“靈花”的花類仙品無數,但能強行彌補魂力,逆轉壽元的,卻是聞所未聞,可謂有違天道。


    既然有違天道,那必然是早有人以身代之,償還了代價……


    談不上好奇,但沈長青還是起身移了尊步,單膝支地地在周粥麵前矮下身,右掌覆上她的額心。後者倒也難得配合,隻不過到底是酒勁未過,青芒大盛下也不閉眼,就直愣愣地睜著一雙茫然的大眼睛瞧他。


    以法力遊走探查了一番,和上次的結果一樣,隻能感知先天魂魄殘損之症,卻並未探視到有什麽靈花在其體內作用。沈長青抿唇收了手,對上周粥的那雙眸子,或許是還帶著淚光的緣故,顯得格外澄亮稚氣,心底一時間竟生出愧歉之意。


    “可能是吾位列仙班時日不久,才不知那靈花來曆。待此間事了,吾回天庭複命時,可替你問問有無同僚知道此花……”


    “所以就是沒戲了吧?”周粥苦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對沈長青這麽了解。


    他若是含譏帶誚地刺她一兩句“巫靈族的傳家寶也沒什麽了不起”、“壽元豈是凡人自己可以預料”之流的話,那沒準兒這世間還真能再找著那麽一兩朵能給她續命的靈花,好歹能讓她活到年過半百。


    可他現在淺淺地蹙著眉,卻把語氣放得那麽柔,語調放得那麽緩,看似說著頗有希望之詞,但周粥明白那便是徹底沒機會了。


    被周粥這麽毫不含糊地揭穿,沈長青沒能去反思自己的言辭拙劣在哪兒,隻是透過她此刻因醉酒而緋紅的雙頰,仿佛望見了今後會出現在那上邊的蒼白病色,在心底陡然湧起一股強烈而深沉的悲哀,分明全然陌生,又似已暌違千載。


    這已是他今夜第二次凜然心驚。


    周粥卻不管他在想什麽,酒勁一陣陣的上頭,就福至心靈地扒拉住了他的袖子,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不過朕覺得你可以——”


    “什麽?”沈長青下意識問。


    “朕覺得可以喜歡你,也可以和你生個皇太女!”


    屋內有片刻死寂,之後就是沈長青又重又急的嗆咳聲:“咳!咳咳咳……”也不知是驚的,惱的,憋的,還是臊的,總之比起周粥,他那臉那脖子,還有那耳根子,倒更是像喝醉酒的那一個。


    這麽大動靜,自然也驚動了天庭月老殿中正透過姻緣鏡邊吃瓜,邊實時欣賞世間癡男怨女故事的月老。被他隨手擺在一旁的問卷突然星芒大盛,業務能力的滿意度蹭蹭上漲竟有爆表之勢,搞得姻緣鏡都受了幹擾——


    “這真是,好戲剛開始呢,攪得老夫看不了……”


    月老把一雙綠豆眼睜成了蠶豆大小,起身走到那問卷前,似是不滿又似是驚歎地連連嘖嘖,抓了一把紅線,把那問卷來了個“五花大捆”,姻緣鏡上的畫麵這才恢複,隻不過還是受其感應,把頻道自動切換到了下界持卷的沈長青那裏……


    隻見他咳完之後,兩指一並劃過袖間,索性把半截袖子留給了周粥,好像是生怕拽袖子時還得拉拉扯扯,失了清白,給對方以可臨幸之機。


    撕拉一聲,沈長青又退回了桌邊,才勉強維持鎮定道:“你好歹也是真龍天子!休得這樣胡言亂語,褻瀆仙神!”


    “……”


    而周粥則是低頭瞅著自己手裏的半截袖子,開始醞釀情緒。


    話本裏都說半人半妖的孩子往往是逆天的存在,即便她的妖怪爹僅僅是一隻字麵意義與實際意義上的弱雞,這混血的孩子都能變成一隻捉雞的鷹。那麽以此類推,周粥覺得自己和沈長青的孩子應該能免於先天不足,說不定還可能擁有極強的體質和法術。


    半人半醋什麽的,沒準兒還是會酸,但多熏香多佩香囊,就可以遮掩過去,也沒什麽大不了——


    可她好不容易酒後吐了個真言,並想順便鼓起勇氣,再酒後亂一下那什麽,倒是沒想到這醋精還不樂意了!


    “是啊,就沒見過這麽慘的真龍天子,短命不說,從小到大也不敢喜歡誰,現在好不容易看上個來報恩的醋精,結果人家居然寧可斷袖也不肯從……生無可戀啊……”


    說著說著,仿佛悲從中來,周粥把臉埋進了那片袖子裏,“嗚嗚嗚”與“嚶嚶嚶”交替從袖間傳來,好不做作。


    沈長青聽得頭疼,閉眼狠狠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陷入了他五百年仙生中的第一次進退兩難:進吧,難免被得寸進尺;退吧,又怕服務態度拿不到五星。


    床邊的周粥其實也很尷尬,原本是幹嚎沒眼淚才擋了這袖子,現在對方不上鉤不心軟,她隻好再接再厲地做戲。可哭著哭著,她突然發現原來自己是真的想哭……


    真戲假做,才能肆無忌憚。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止不住,母皇病重敵國虎視眈眈那年她不能哭,第一次麵對大小政務全無頭緒時她不能哭,母皇駕鶴西去那晚她不能哭,察覺到味覺再次嚴重衰退時她也不能哭——


    現在她終於找到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哭一哭也無妨的理由。


    心思一轉反倒噤了聲,隻有偶爾幾聲低咽與抽泣傳入沈長青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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