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這把年紀了,也懶得假客氣,拿起葫蘆就喝了一大口,然後“哈”地長歎一聲,一副暢快的樣子。


    他抹了抹嘴,將葫蘆遞回去,問道?:“以前從?沒見?過你,你不是這附近村子的人吧?”


    “不是。”


    壯漢道?。


    “我原先在?北方當兵,後來軍隊散夥,我返回家鄉,發現?家人都已不在?原處,隻得自謀生路。我想起以前有個親戚在?前麵?的縣裏做生意,便想過去看看,能不能找個活幹。如果運氣好,許也能得到家人的消息。”


    “喲,當兵的。”


    老漢喝了對方的酒,對他十分友好,聞言又歎了口氣:“這年頭,大家日子都不好過啊,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太多了,世道?又亂。


    “我家隔壁的那對夫妻,小?孩生了太多,就賣了兩個去隔壁縣做活。本想著離得近,隔三差五還能去看看,誰成想,隔了兩個月再去看,竟然人已經沒了!那人家沒良心,就給父母賠了兩貫錢,依我看,就是給主人家打死?了,瞞著不說?而已。”


    壯漢一頓,有些驚訝地道?:“我看你們這裏地裏都金燦燦的,收成這麽?好,日子還這麽?難過嗎?”


    “難過啊。”


    老漢嗤笑了一聲,又喝了一口葫蘆裏的酒,才將葫蘆還給壯漢。


    他說?:“你別看這田裏穀子多,回頭一大半都要交給朝廷。土地稅、人頭稅,前年說?是要修路,多征了一回;今年年初說?是辛國又怎麽?了,要招兵買馬,又征了一回。最近老有衙役在?前麵?轉來轉去的,指不定?又有什麽?名?目要征。”


    說?著,老漢一指那前頭,道?:“你看前麵?空空的那戶人家,那家的老頭子,前段時間?說?是稅沒交齊,給衙役拘走了。


    “他的兒子女兒打了官差,然後人跑了,現?在?通緝令還在?村口貼著呢!


    “要我說?,要不是那些個官差看上了他女兒,就是衙門?裏又缺錢了。”


    壯漢聞言,眉頭一皺。


    他說?:“征過這麽?多次稅?可若是如此找名?目強征糧食,難不成就沒人反抗嗎?”


    “反抗?怎麽?反抗?”


    老漢道?。


    “那些衙役手裏有刀,若是不交,他們要打人的!咱們這兒的人世代都是農民,人可以跑,地跑不掉啊!難道?祖傳的田地,就這樣不要了?”


    壯漢問:“可如果一年的收成都被縣衙征走,老百姓吃什麽??剩下的收成,還夠吃到明年收獲嗎?”


    說?到這裏,老農悶了半晌。


    他說?:“走一步看一步了,實在?過不下去,就隻能先跟有錢人家借點錢。”


    “借錢啊……那還得上嗎?”


    “看命。一年六分利,實在?還不上,就隻能將田地抵了。以後耕還是耕自己家的地,就是當個雇農,沒有地契了。”


    說?著,老漢指指遠處一大片金色的田地,道?:“那一片,原先也都是我們村裏人的田地。前些年征稅征得太多,家家戶戶都吃不上飯,大家都跟焦家、高家或者?李家三家借了錢,如今,這些都是這些人家的田地裏。”


    說?到這裏,老漢歎了口氣。


    他說?:“本以為,抵了田地,好歹不用為交稅發愁了。誰知道?,賣了地,當個雇農,就有了主子,人就成了奴才。


    “種地種得好,糧食都是人家的;若是種得不好,那就成了欠別人似的,主人家回頭就要怪你,動輒打罵。”


    言罷,他又搖搖頭:“不過也沒辦法,如果不借,當年就餓死?了,留著地還有什麽?用呢?活一天看一天罷了。”


    *


    不多時,那壯漢騎著馬,返回了離月縣最近的驛站。


    他草帽一脫,換了身衣裳,原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從?將軍府跟著謝知秋來月縣上任的張聰。


    他將聽來的話如實匯報給謝知秋,旋即感?慨道?:“想不到如今農民負擔的稅這麽?重,連豐產的南方農人都承受不住,若是貧瘠之?地,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誰知,謝知秋麵?色未變,隻搖了搖頭。


    她說?:“我看過近幾年的文書,最近三年,朝廷並未加過稅賦。上一回以養兵為由加稅,已經是五年前了,至少?今年並未加過。”


    張聰一愣,反應過來:“這麽?說?來,這些稅賦是月縣一縣之?地,假冒朝廷之?名?,私自加上去的?!”


    張聰是個當兵的人,在?從?軍以前,自己也是農戶,由己推人,得知實情,他當即暴怒——


    “他們怎麽?敢!”


    謝知秋手指點在?書卷上,眸色黑沉。


    她說?:“天高皇帝遠,農民又一年四季埋頭種地,大多連字都認不得,哪裏會?知道?朝廷一年征幾次稅?當然是那些衙役說?什麽?是什麽?。隻是,還有一個問題……”


    謝知秋眉頭淺蹙,目光在?月縣的文書上滑過。


    她情緒素來沉靜,不會?輕易大喜大悲,張聰或許當即就想將那群衙役繩之?以法,但謝知秋還要往深處想。


    她道?:“照這樣說?,月縣實則年年豐產,除了朝廷本來要求的稅賦,這些衙役甚至還私自加了稅。既然如此,為什麽?月縣上報的內容,還是年年災荒歉收,連最基礎的稅收,都收不滿呢?”


    張聰一愣。


    這確實是個問題。


    在?來之?前,他就知道?少?爺受了排擠,被分配到了一個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


    可今日實地一看,發現?月縣其實土壤肥沃、豐收多產,本該是個人人安居樂業的富縣。農民是在?挨餓,但並沒有糧災。


    張聰自知頭腦不算十分聰明,便問:“少?爺以為如何?”


    謝知秋道?:“通常來說?,這是實際收的稅多,上報的少?,中間?的部分自可中飽私囊。地方官貪汙,大多是用此法。可是……”


    可是胡知縣卻留下一個錦囊,說?此地龍潭虎穴,讓來者?速速離開。


    正是這個錦囊,謝知秋才沒有冒然身入月縣,反而先讓張聰和帶來的一些護衛,假裝成普通百姓的樣子,先入月縣探聽。


    而經過這幾日的打聽,按照當地百姓的說?法,這胡知縣的確是個難得的清官,隻是死?得蹊蹺。


    如果說?是衙役自作主張,克扣百姓賦稅,從?中撈錢,那胡知縣發現?收上來的稅少?,完全可以換一批衙役。當地的賦稅事關知縣本人的考評晉升,他不可能不上心。


    要是胡知縣本人並未參與貪錢,但結果仍是如此,那隻能說?明,就算他換一批衙役,成果依然沒有變化。


    月縣滿地都是金黃的穀子,衙役從?農民那裏逼稅,甚至反複敲打,不惜編造稅目,可是最後收上來的糧食到了胡知縣手裏,竟然遠遠到不了正常的數額,反而像是災荒。


    胡知縣分文未取,百姓被掏空口袋,衙役再怎麽?貪,看上去也有限。那麽?多糧食,不可能憑空消失,總得有個去處。


    謝知秋心裏有了一些想法,但還沒有完全確定?。


    她問:“你說?你去當地詢問的時候,聽說?有一戶人家因為拖欠稅款,老父親被官差抓走,他的兒女打傷衙役,然後跑了,現?在?正在?受人通緝?”


    張聰頷首:“是。”


    謝知秋道?:“詳細是什麽?情況?你說?給我聽聽。”


    *


    傍晚。


    謝知秋在?屋中書寫,忽然,她聽到屋外有人敲門?。


    謝知秋瞥了眼門?外人影,道?:“進來。”


    陳舊的木門?“咯吱”一響,一個小?姑娘慢吞吞地進來了,正是她先前從?雨中救下的“劉家兄妹”中的妹妹。


    小?姑娘怯生生地說?:“蕭大人,張大哥說?您嗓子不舒服,讓我去廚房燉了點梨湯,給您送來。”


    她低著腦袋,不敢抬頭。


    謝知秋瞥了她一眼。


    這姑娘生得好看,謝知秋知道?,她先前遇到了那樣的事,現?在?身體未愈,卻忽然被命令單獨給一個“男性”官員送湯到房間?裏,大概有點緊張。


    謝知秋淡淡道?:“放邊上吧。”


    “好。”


    小?姑娘聞言,連忙小?心翼翼地往謝知秋桌上放了梨湯,就想離開。


    這時,隻聽謝知秋在?她背後喚道?:“雨娘。”


    “大人有何吩咐?”


    雨娘下意識地回頭。


    然而,她一轉身,隻對上謝知秋那雙清亮的黑眸。


    對方靜靜地看著她,好像什麽?吩咐也沒有,隻是想看她的反應。


    雨娘微微一怔。


    然後,她明白過來,當即噗通一聲跪到地上,伏身在?地,不敢說?話。


    謝知秋道?:“起來吧,不用跪我。你若是緊張,房門?不必關上。”


    雨娘呆了呆,方才意識到,謝知秋說?不用關門?,是怕她擔心“他”有不軌之?舉。


    雨娘其實先前隻擔心於身份暴露,還沒想到這一層,但此刻一想,才感?到後背發涼——如果真?有位高權重的男人拿她的身份威脅,她還能怎麽?辦呢?


    而這位大人的這麽?一句話,的確能讓她安心下來。


    她睫毛輕顫,去看這“蕭大人”。


    俊美的青年麵?色冷淡,可雨娘莫名?感?到安心。


    因為“他”看向她的眼神超乎尋常的幹淨,沒有尋常男子的半點審視或者?雜念。


    “坐。”


    謝知秋指指旁邊的圓凳。


    雨娘起初不太敢坐,看謝知秋的表情,又乖乖地坐下了,不過隻沾半個屁股,隨時可以站起來。


    謝知秋原先在?紙上寫著什麽?,見?她坐下,才擱筆。


    謝知秋問她:“你識字嗎?”


    雨娘搖搖頭。


    她懵懂地說?:“大人果然是大城裏來的。我們鄉下的姑娘,沒有一個是識字的,爹娘也都不識字。”


    謝知秋道?:“其實認真?學也不難。你若是願意,在?去月縣的路上,我可以找個識字的丫鬟教你。”


    說?著,她稍作停頓,拿起寫好的書法,給她看,道?:“這是唐朝詩人李紳的《憫農》。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


    雨娘微微錯愕,她聽了,使勁去看那紙上的字,雖然隻看懂一個“一”字,但眼神還是不由恍惚了。


    謝知秋問她:“關於月縣,關於你遇到的事,還有關於焦家,還有焦子豪,你知道?多少??可否與我細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那個注定要位極人臣的女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辰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辰冰並收藏那個注定要位極人臣的女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