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月縣焦家。


    “爹, 好消息!”


    小?院幽深,飛簷鬥角,這焦家占了全縣最好一塊地蓋了宅院, 庭大院寬不說, 連屋頂都要比周圍人家都高三寸,方顯風水鼎盛。


    焦家獨子焦子豪眯著眼睛進了院子。


    他前?些日子本想搶個叫雨娘的良家女子, 不想人沒搶到, 倒讓對方當眾戳穿了他與衙役之間的勾結, 還被對方哥哥打?傷兩個衙差,鬧出好大一個沒臉。


    為此,焦子豪可是暴躁了好幾日, 好在, 這會?兒?他看上去像是心情已經好了。


    此刻,他彎下腰,湊到其父耳邊耳語幾句。


    其父焦天龍本來正聽小?妾咿咿呀呀地捏著嗓子唱江南的水磨調子, 他一邊閉眼跟著哼,一邊愜意地拍著膝蓋。焦子豪湊到他耳邊說話,他也沒多大反應, 隻自顧自哼著。


    等焦子豪說完,他才將眼睛一睜,露出一雙王八似的眼珠豆子, 有興致道:“哦?當真?”


    “千真萬確!”


    焦子豪笑道。


    “那個蕭尋初得罪了齊相齊大人,早晚要死的。算咱們?運氣好, 他竟然正好當了這月縣知縣, 讓咱們?撿個便宜。”


    “劉大人不是一直想在齊大人麵前?立個功、露露臉嗎?”


    “雖說不能直接讓齊相知道咱們?的功績有點可惜, 但劉大人是咱們?的老?主顧了,他升官發財, 對我們?大有好處。”


    “隻要咱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這蕭尋初……劉大人必會?記著咱們?的好,何愁日後不能繼續安享金銀財寶、通天富貴?”


    焦父眼珠一轉,顯然有所?意動。


    他說:“不過,這個蕭尋初據說家世不一般,比那胡未明可厲害多了。若要處理他,非得異常幹淨不可。要不然的話,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的,就是咱們?了。”


    “父親放心。”


    焦子豪一點都沒感?到擔心。


    他說:“咱們?動手還不幹淨?您看那胡未明,都快兩年了,還沒掀起半點波瀾。就算那蕭知縣的家人真覺得不對又如何,這月縣是我們?的地盤,他們?還能查到什麽不成?”


    *


    夜半,謝知秋讓雨娘回去休息,自己屋裏?則還點著燈。


    夜深人靜中,謝知秋站在窗邊,望著月光整理思路。


    徐雨娘與石烈的身份暴露以後,謝知秋從他們?的視角得知了整件事?的起因經過。


    雨娘和?石烈二人可以說相當不幸,雨娘生得貌美,並不是過錯,但卻懷璧其罪,招來禍事?。


    但在謝知秋看來,這在月縣,定然隻是冰山一角。


    此事?最關鍵的地方,在於?焦家這樣的當地大族,居然可以如此自然順暢地與衙役一唱一和?。


    衙役照理來說是協助知縣做事?、維持當地秩序的,可是如今能這般熟練地幫助大族少爺行惡,若無長期的信賴關係,絕對無法如此行事?。


    雨娘這一樁事?,對雨娘全家而?言,已是滅頂之災。


    但同樣的事?情,在月縣,究竟發生過多少?


    像焦家這樣的大族連本應服務於?朝廷的衙役都能隨意驅使,他們?在當地的勢力究竟能達到什麽水平?而?張聰向農民?打?聽消息,得知當地大戶不止焦家一戶,還有高家、李家之流,他們?是否同樣有焦家這樣的能力?


    那胡知縣留書說當地是龍潭虎穴,指的,是不是就是這些?


    關於?焦家的勢力,謝知秋也向雨娘打?聽了一下,雨娘是這樣說的——


    “焦子豪家中已有七八房小?妾,聽說還有外室。詳細的我也不太清楚,但其中一定有至少兩個是他當街搶來的。”


    “這些事?情月縣的人十有八.九都聽說過,但不見焦子豪受到什麽懲罰,照樣在街上橫行。”


    “女孩子家裏?可能有鬧過的。但我們?是小?地方,女孩被汙了清白?,會?難嫁人,女孩家裏?恐怕也不敢大鬧,既怕傷了自家姑娘的名聲?,又怕焦子豪賴賬,再者平頭老?百姓,鬧也鬧不過焦家,這種情況,倒不如直接嫁給焦子豪來得傷害小?。


    “所?以到頭來,明明是姑娘家受了委屈,但反倒要看害人的人臉色。”


    雨娘見謝知秋明知她身份,仍舊沒有害她的意思,便寄希望於?謝知秋到了月縣能救她父親出來,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絞盡腦汁地想關於?焦家的細節,終於?又想出點什麽來,道:“對了,其實我與兄長四處逃難時,因為實在活不下去,也有幾次逼不得已靠近旁人,才得知我們?在月縣的事?已經傳開了,也才知道,我與烈哥哥之所?以能逃過焦家的追捕,還多少與焦子豪的一個小?妾有點關係。”


    謝知秋聞言追問:“是其中一個被搶去的小?妾?”


    “那倒不是。”


    雨娘搖搖頭,看神情,她對這件事?多少帶點疑慮。


    雨娘說:“焦子豪有個妾室還挺有名的,叫作媚兒?,聽說以前?是焦子豪的丫鬟,主動對焦子豪投懷送抱,才從粗使丫鬟當了貼身丫鬟,又從貼身丫鬟當了通房,最後又抬了妾。


    “焦子豪喜新厭舊,聽說他對其他妾室都很快膩煩,可是那個媚兒?一直很得寵……她也很會?爭寵。


    “那一天,聽說我哥哥打?傷衙役以後,就是這個小?妾正好派人來找焦子豪撒嬌,吃醋說不想他再納別的女人了,焦子豪被哄得回了家,這才沒有讓焦家的打?手對我們?窮追猛打?,我和?哥哥才能順利逃走。”


    雨娘說這番話時,神情略顯複雜。


    顯然,她內心深處是慶幸甚至感?激對方陰差陽錯救了自己的。


    可雨娘畢竟是良家女子,從世俗觀念來說,她不該讚賞這等投懷送抱、攀龍附鳳的輕佻妾室,如果對這種女子表現出好意,她也會?被認為放.蕩下.賤,從而?降了自己的身價。


    謝知秋聽完,倒沒說什麽,隻淡淡表示應下。


    *


    此刻,謝知秋仍在窗前?凝思。


    蕭尋初見她長久入神,打?了個哈欠,關心道:“謝知秋,如果實在理不出頭緒,要不今晚先休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熬壞身體總不值當。”


    謝知秋眼瞼微垂,說:“月縣有問題,不能冒然進入。但我畢竟是當地知縣,必須赴任。現在雖借水土不服的理由在這個驛站暫歇,盡量爭取準備時間,但機會?總歸有限。我想盡快想到保證我們?一行人安全的辦法,不敢多睡。”


    說到這裏?,她看向蕭尋初,想了想,說:“你要是困,要不先睡。你若覺得燈亮,我去院子裏?待著。”


    “別——!我不是這個意思。”


    蕭尋初不禁摸了摸頭發,對上謝知秋的眼神,又感?到無措。


    他有些惱自己嘴笨,明明是擔心她的健康,不知為何說出口來,竟讓她覺得是在趕她。


    蕭尋初亡羊補牢:“這本就是你的屋子,哪兒?有讓你一個女孩子大半夜待在院子裏?的道理?放心,我一點都沒覺得困,以前?在臨月山的時候,我就是師兄弟裏?最能守夜的,就算真困了,肯定也是我自己去院子裏?……”


    謝知秋隻靜靜地不說話。


    蕭尋初越說越覺得自己廢話真多,真不會?說話,忙轉了話題,問:“月縣當真這麽凶險?”


    謝知秋道:“據我推測,月縣的知縣恐怕沒有實權。看雨娘那邊遭遇的情況,月縣的衙役上下都與焦家勾結成奸。


    “月縣上一任胡知縣死在這裏?,且其中隻怕有問題。無人知道胡知縣究竟是怎麽死的,但縣誌說他突發惡疾暴病而?亡,極有可能是死在縣衙甚至家中……你可知這意味著什麽?”


    “……什麽?”


    秋夜本就清寒,而?謝知秋的語氣,令蕭尋初忽然連心底都倏然冒出寒意。


    謝知秋道:“胡知縣之死,衙役至少也是知情不報的幫凶。知縣是月縣最大的地方官,亦是月縣與中.央溝通的橋梁。


    “如果當地主簿衙役全為一夥、十分團結,那麽知縣一死,當地與朝廷的聯絡就斷了,不會?再有一個人往外通風報信,上報文書如何書寫?,全憑主簿心意。再上級官員不在本地,下邊報是暴病,多半也懶得派人細查。


    “整個月縣會?是一座圍城,在這裏?麵,他們?想殺誰就殺誰,想怎麽做就怎麽做,消息自然可以捂死。


    “此地實則不再是方朝的一個縣,而?是隱於?法外的一座孤國!”


    “……!”


    蕭尋初心頭一驚。


    要是不將月縣看作一個縣城,而?看作一個獨立的小?國,那謝知秋想要作為知縣掌權,可謂孤立無援,難度也不亞於?替朝廷收複起.義的領土。


    至少在本地,大概沒有人會?幫她。


    謝知秋說:“上一任朝廷命官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這裏?,還從頭到尾沒有引起任何波瀾。若非胡知縣留下絕筆,隻怕此後的知縣都會?將此當作意外病故,毫無準備赴任當地。


    “他們?能殺死胡知縣,未必不能用同樣的手段殺死我。


    “隻有我一個人暫且不論,但你這麽多人跟我來的。如果這裏?的人真那麽神通廣大,能將天大的案子都按死在這一縣之地,你們?也會?有危險。”


    現在,謝知秋能猜到為何胡知縣之後,被派往月縣的知縣不是辭官就是拚了命找門路調任了。


    能考中進士得到官職的人,大多都不傻。


    在驛站看到胡知縣留下的絕命信後,就算看不出當地世族與衙役勾結已成孤城,這些官員至少也能發現這月縣非但是個年年災荒、收不全賦稅、榨不出油水的燙手山芋,還大有麻煩。


    方朝的知縣大多都沒有兵權,兩手空空,還個個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如果隻是空有官憑卻驅使不了衙役,那麽隻不過是紙老?虎,拿什麽去攻這麽一座銅牆鐵壁之城?


    大家寒窗苦讀數十載,一朝金榜題名,都是為了飛黃騰達、衣錦還鄉的,誰會?甘心將性命和?好不容易得到的官途折在這裏??


    是個人都會?權衡利弊,趨利避害更是人之本能。


    看清月縣的實質,來赴任的官員自然個個都馬不停蹄地跑了。


    蕭尋初心頭微驚,道:“那我們?怎麽辦?可要先將此地之事?上報?”


    謝知秋微凝,說:“……上報極有可能沒用。胡知縣既然覺察到此地有危險,未必沒有求過援助,可是連半點痕跡都沒留下。若當真如此,說明上麵還有更位高權重的官員在包庇月縣所?為,截住此地消息。


    “胡知縣不行,我的處境隻會?更加……我多半是被故意派到此地的,既然從一開始就是有意推我入此城,那即使求助,當然不會?有人理會?。”


    “……!”


    蕭尋初在墨家術之類雜學上頭腦很靈活,但正如他父母一樣,他這個人不太擅長勾心鬥角,聽到謝知秋如此分析,已經有些擔心。


    蕭尋初道:“那怎麽辦?”


    他想了想,說:“反正我們?還沒有入城,實在不行,要不我們?也離開吧?”


    “……”


    謝知秋閉目片刻,然後,她的目光移到桌上那一碗梨湯上。


    他們?能走,可是像雨娘、徐老?漢還有那些田間耕種的農民?,卻是走不了的。


    更何況,謝知秋也不想走。


    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為官的機會?,目標還遠沒有達成。官場如攀峰,越是往上走,越是凶險,這才到哪裏??


    她的開端的確不如其他人平坦,可她打?算要去的地方,本來就不是好走之地。


    謝知秋凝思片刻,說:“沒必要,現在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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