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身影,阿南挑了挑眉,走到台上。


    石桌上擺放著點心,這一夜奔波勞累,阿南毫不客氣撿了個米糕就吃上了。


    朱聿恒看看退避在台下的韋杭之他們,抬手給她盛了碗紅豆湯,又將一碟蔥包燴往她這邊推了推。


    阿南吃著香脆的蔥包燴,側頭剛好看見群山之外冉冉升起的朝陽,穿破萬山雲層,籠罩在他們身上。


    “這初陽台是當年葛洪所建。能將日光射程計算得如此精準,群山之中剛好尋到這一點上,難怪他被稱為仙翁。”阿南讚歎著,轉頭又對朱聿恒一笑,“不過,主人剛剛去世,你這個客人就來賞日出,是不是不太好?”


    “主人真的去世了嗎?”朱聿恒淡淡問。


    阿南托腮斜他一眼:“哦……原來你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真相,所以在這裏等我呀。”


    朱聿恒頓了頓,說:“山間暗夜,你一個女子還得多加小心。”


    阿南嫣然一笑:“別擔心,我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


    美景當前,美食入口,美人在側。阿南歡歡喜喜,風卷殘雲,將食盒一掃而空。


    .


    隻聽朱聿恒問:“卓壽那邊如何?”


    “他把阿晏拉進屋密談,我估計這兩人是對兒子坦誠了。我怕打草驚蛇,真凶察覺到行跡敗露後逃之夭夭,隻能硬生生忍住了。”


    “別急,戲台已經在布置了,現在還差個道具。隻要那東西一到,好戲馬上就能開場。”


    阿南長出一口氣,說:“快著點啊,我家公子也不知道會不會被錦衣衛欺負呢……”


    “沒人欺負他。”


    “那,你能不能疏通一下關節,讓我見見公子啊?”阿南委屈地撅起嘴,“明明是你賣身給我,結果現在我這麽拚命,連個獎勵都沒有?”


    他的麵容被朝陽映照得燦亮,看著她的雙眸也如閃動著火光:“那你得和我先查清三大殿的起火之謎,給錦衣衛一點顏色看看,他們才會懂得通融。”


    阿南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你這個神機營內臣提督,到底行不行啊?辦這麽點事情都費勁。”


    可惜她的激將法完全沒用,朱聿恒無動於衷,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你都知道是神機營了,還妄想節製錦衣衛?”


    阿南翻了個白眼,氣惱地不說話了。


    看完日出回到樂賞園,阿南聽到靈堂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她拉過正在廊下紮白花的桂姐兒,詢問是怎麽回事。


    “少爺說,夫人是惡疾而亡,老爺去請教了金光大師,得了法旨要盡早釘好棺木,以防惡果。”


    阿南與朱聿恒相對望一眼,都明白卓晏這是要幫著父親將母親的事隱瞞到底了。


    朱聿恒轉身往外走,說道:“我要去一趟楚元知家中。”


    阿南也覺得這院子呆不下去了,跟了上去:“我也去,我還想問問他在萍娘家那邊有沒有什麽發現呢。”


    楚元知為逃避是非,本來整日躲在機關陣中閉門不出,結果阿南與朱聿恒過去時,卻看見楚元知在拆解門上和牆上機關。


    阿南朝坐在院中做絨花的金璧兒打了個招呼,然後問楚元知:“楚先生,怎麽,機關不要了?”


    “算了,沒有意義。”他用抖抖瑟瑟的手一個一個拆掉那些火嘴與引線,低低道,“這麽多年了,我也該走出來,讓我的妻兒過得好點了。”


    “你能這樣想,挺好的。”阿南在院中石桌坐下,問,“楚先生,昨日你在石榴巷起火現場,可有什麽發現麽?”


    “石榴巷那場火,起得比杭州驛館那場更為蹊蹺,我在被櫃子壓住的銀票灰燼上,發現了一些東西。”楚元知說著,起身去洗了手,又到屋內拿出一個小竹筒,用顫抖的手遞給他們,一邊說,“這東西有毒,你們打開的時候小心點。”


    阿南正帶著從玉瓶中發現的那雙王恭廠手套,便隨手戴上,將竹筒蓋子打開,輕輕倒出裏麵的東西。


    從竹筒中滑出來的,是幾片燒殘的紙灰,仔細看的話,可以看到紙灰上有極為細微的一些白色粉末,附著在紙灰上麵。


    阿南簡直佩服楚元知了,連這麽微小的東西都能注意到:“這是什麽?”


    她說話聲音稍微大了一點,差點將那幾片紙灰吹走,忙抬手攏住紙灰,大氣也不敢出。


    “這是二十多年前,我曾在羅浮山葛家看到的東西……”


    聽到“羅浮山葛家”幾個字,阿南頓時“啊”了一聲,就連坐在旁邊的朱聿恒也是雙眉微微一揚。


    “當年葛洪出任交趾令時,途經羅浮山,見當地仙氣繚繞,又有丹砂便利,便辭官在朱明洞前結廬講學、修行煉丹,是以葛家在那邊也有一脈。”楚元知細細說道,“我年輕氣盛時,曾與羅浮山葛家切磋比試,僥幸險勝了幾場。當時我們一群年輕人趣味相投,交流了一些新奇的東西,其中就有一種,我記憶十分深刻的東西。”


    說起當年往事,楚元知臉上盡是閱盡世事的感傷,聲音也遲緩了下來:“葛家是煉丹世家,世代都有人嚐試各種東西混合煆燒提煉。有好事者在家族宴席後收集了數以千斤的骨頭,在煉丹爐內反複焙燒後,加石英與碳粉,便會有劇毒白煙冒出。葛家以秘法將毒煙凝結成一種淺黃色的小蠟脂,取名為‘即燃蠟’,見風則燃,必須得盡快刮取到裝滿冷水的竹筒裏,才能得以保存(注1)。”


    “自燃……需要放在水裏保存……”阿南倒吸一口冷氣。


    楚元知點了點頭:“那東西製備之法極難,葛家密不外傳。我知道粗略的製法後,曾多次試驗,但一直無法將其凝結收集,隻能得到它燃燒後剩下的白色粉末,因此一看便知是這東西。”


    說著,他倒了一些水在石桌上,又將紙灰連同上麵的白色粉末丟到水中。


    隻見白、粉一入水中,那灘水立即沸騰,連附著的紙灰都被滾成來渾濁的粉末。


    楚元知扯了些草將灰水抹掉,說道:“從這銀票上殘留物來看,這確是‘即燃蠟’無誤。隻是,石榴巷這樣一個窮人雜居的地方,為何會有人用這般稀有又有劇毒的東西引火,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葛稚雅……”阿南臉色鐵青,憤恨咬牙道,“羅浮山葛家和葛嶺葛家同出一脈,必定會互通有無!”


    她一句話提醒了朱聿恒,他皺眉思索片刻,然後才緩緩道:“看來,我們不需要搜尋婁萬了。”


    “嗯……隻是萍娘,死得太冤枉了。”阿南點了點頭,想起萍娘之死,又是傷感又是難過,低低道,“我一定要讓她,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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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這種辦法可製取白磷。


    第46章 舊遊如夢(4)


    楚元知怕紙灰飛散,想用竹簽子將紙灰重新撥回去,但他的手一直在顫抖,差點把紙灰弄碎。


    阿南便接過竹筒,將它利落地撥了進去。


    楚元知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看著手套問:“姑娘這雙手套如此厚實,是火浣布的?”


    “不,就是棉布的,這是拿來製備火藥的。”這雙手套給阿南略小,便脫下來放在了一邊。


    見楚元知點頭不語,朱聿恒便問:“火浣布所製手套,能隔絕火焰,想必給王恭廠更好?”


    “這可不行。”楚元知說道,“火浣布雖可隔火,但存放炸藥的地方,卻絕不適合。”


    見朱聿恒不解,阿南對楚元知說道:“他非行內人,不懂這個。”說著,她拔下頭上一支琉璃簪,抬手在他暗花羅衣袖上摩擦了幾下,然後將頭發撩到胸前,用琉璃簪靠近自己頭發。


    還沒等簪子挨到她的發絲,那烏黑柔軟的青絲便在朱聿恒的注視下,一根根地飄飛起來,被簪子給吸了過去,輕輕纏附在了琉璃簪上。


    朱聿恒的目光定在她飄飛的發絲上,竭力隱住眼中驚異之色。


    他仿佛看見了,在十二根龍柱噴火之前,他的發絲與衣服下擺,也是被這樣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向上輕扯飛起,詭異莫名。


    “這就是火浣布不宜被王恭廠采用的原因。”楚元知說道,“王充《論衡》中有‘頓牟掇芥,磁石引針’的說法,就是指摩擦琥珀玳瑁能吸引芥菜籽之類細小的東西,磁石能吸引鐵針。《博物誌》中也寫到過,‘今人梳頭、脫著衣時,有隨梳、解結有光者,也有吒聲’。這世上有一種我們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能產生一種力量,讓兩個東西互相牽引、甚至迸出火星。”


    朱聿恒正在傾聽楚元知的話,忽聽“啪”的一聲輕響,他隻覺手背仿佛被針一刺,不由得縮了一下手。


    原來是阿南用琉璃簪碰了一下他的手背,讓他被那種看不見的力量刺了一下。


    “阿言你居然這麽膽小,看你嚇得。”阿南把簪子插回頭上,見朱聿恒驚詫地撫摸手背的模樣,笑道,“別擔心,剛剛刺你的那個東西啊,也就像針刺一樣,有點微痛微麻而已。就和磁石與鐵針相吸引一樣,雖然誰也看不見,但它確確實實存在,隻不過隻有一點點。不過我懷疑,如果有辦法將它們增強的話,這將會是一股天下最可怕的力量,畢竟,誰有辦法阻擋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呢?”


    確實如此。朱聿恒聽著她的話,默然垂下眼睫,仿佛又看到了三大殿起火之時,那十二根噴火的盤龍柱,仿佛地獄業火般可怖的場景。


    這世上,誰能對抗這詭異莫名的力量?


    “天氣幹燥如秋冬時,火浣布、絲緞與皮毛這種衣服偶爾會有火星蹦出,雖然不會灼傷人體,但一旦碰到王恭廠那堆積如山的火、藥,便會釀成大禍。換成棉布的話,便不會有這樣的情況了。”


    朱聿恒恍然點頭道:“難怪王恭廠的人,不允許穿絲綢衣物,銅器鐵器也是嚴控之物……”


    說到這裏,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麽,臉色越發難看。


    直到告別楚家,上馬離開時,朱聿恒依舊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阿南催馬趕上他,趴在馬背向上仰視他低垂的麵容,笑問:“阿言,有心事老憋著多不好啊,跟我說一說嘛。”


    朱聿恒仿佛一下驚覺,麵對著她盈盈的笑臉,他欲言又止,一時卻又下不定決心。


    阿南打量著他的神情,慢悠悠地開口道:“妖風~”


    朱聿恒心口一震,沒想到她已經察覺了此事。


    “你能想到,我為什麽想不到呢?”阿南一瞬不瞬盯著他,笑道,“三大殿起火之前你飄飛的頭發和衣服,和杭州驛站起火前卞存安身上的衣物和頭發,都是因此一直向上飛揚。而這兩次大火之前,相同的一點都是——雷雨將來,天空蘊滿雷電。”


    “所以……那種可以將輕微的物品吸取的力量,與雷電肯定有相似之處?”


    “對,但畢竟我們現在所想的,都隻是猜測而已。”阿南抬頭看看天色,說道,“等吧,等到下一次雷雨天氣,我們就知道這猜想是否正確了。”


    朱聿恒默然點頭,卻見阿南又說道:“從我的火折子被燒融時、還有你剛看著手套的詫異表情都說明,三大殿的火災絕不簡單。來吧,原原本本跟我講一遍。”


    朱聿恒抓緊了手中青絲韁繩,緘默不語。


    “你可要考慮清楚哦,楚元知身負嫌疑無法幫你探查,唯一能幫你的,就隻有我了。可你要是連具體狀況都不告訴我,我又怎麽幫你呢?”


    她目光清明澄澈,讓長久以來築在朱聿恒心口上的重防,忽然之間開始崩塌動搖。


    這世上,除了她之外,還有誰,能懂得那些酷烈的、詭譎的、生死攸關的秘密?


    她是阿南。


    是黃河灘頭將他從激流中撈起的阿南;是衝入火海之中拯救囡囡的阿南;是生死存亡之際與他心意相通的阿南……


    “是。“他終於開了口,聲音低而清晰,“三大殿的火,確實有諸多詭異之處。”


    卓家如今正辦喪事,自然已經不適合朱聿恒居住了。


    韋杭之早已命人將阿南所用的東西都送到了孤山。孤山是西湖中最大的島嶼,由白堤、蘇堤與西湖兩岸相接。


    阿南與朱聿恒打馬過長堤,前方殿宇樓閣在煙柳碧波之中掩映,恰如當年白居易所寫的孤山,“蓬萊宮在海中央”。


    本朝在南宋行宮遺址之上,重建了規模不大的精巧園林,沿級而上便是孤山頂麓,西湖最高處。


    在寂寂無人的山頂小亭中,屏退了所有人,朱聿恒將當日在殿內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隻略過了自己身上出現的怪病。


    “這麽說,你當時回頭看到,那些火是從柱子上的龍口中噴出的?三大殿的柱子是怎麽樣的?”阿南一下子就抓住了這樁事件中最大的疑點。


    “奉天殿十二根主柱,都是十八盤鎏金雲龍柱,”朱聿恒讓韋杭之取了紙筆來,詳細畫給她看。


    他先畫的是屋簷,邊畫邊道:“柱子削金絲楠木為底,為防腐防潮而交替上了三層麻、三層灰,施以紅漆。柱子高三丈三,盤繞著銅製十八盤鍍金雲龍,周身是堆漆五彩雲水紋。”


    他於繪畫十分精通,金龍口中吐出熊熊烈火的一幕惟妙惟肖,令人心驚。


    阿南端詳著這可怖情形,思忖道:“按理說被三層麻三層灰包裹的金絲楠木,是很難燒起來的,就算外部的漆被引燃,恐怕漆燒完了裏麵也燃不起來。”


    “所以,看到楚家那個鐵網罩能燒毀你的火折時,我覺得,或許隻有那樣的火,才能讓那些巨大的柱子瞬間燃燒。”


    阿南點點頭,思考片刻又搖搖頭:“就算那些銅龍是空心的,能灌上火油燃燒,可要將它們燒到足以讓金絲楠木柱燃燒噴火的程度,怕是在廊下休息的人都會被灼傷,哪能不被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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