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手比命還重要,你不對它好點?”阿南說著,瞥了葛稚雅那雙滿是燒傷痕跡的手一眼,“好吧,就這手,沒救了。”


    “烏鴉笑豬黑。”葛稚雅看她拿藥膏揉搓自己那雙布滿了大小傷痕的手,冷冷道,“聽說你的手廢了啊,還妄圖恢複?”


    阿南朝她笑一笑,說道:“對呀,要不是手廢了,在雷峰塔抓你也不必那麽費勁。”


    葛稚雅冷哼一聲,目光卻還是停在她的手上。


    看了許久,這個強硬的女人忽然開口道:“放棄吧,你這輩子靠男人算了,他前途無量。”


    “哪個男人呀?”阿南懶懶問。


    “那個手比你強、腦子比你好的男人。”她抱臂倚在窗上,打量著她的手,“我看他挺喜歡你的,你就跟著他,吃香喝辣一輩子吧。”


    “是嗎?你太監當久了,這方麵可真不懂。”阿南朝她扯起嘴角,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別人能輕易給你的,也能輕易收走。這世上的東西,不握在自己手裏,哪能一輩子穩妥?”


    葛稚雅挑挑眉,沒說什麽。


    “況且,阿言神神秘秘的,也不肯對人交心呢,比如說——”阿南拉長聲音,問,“你之前叫他提督,你知道指的是什麽提督嗎?”


    葛稚雅張了張口,覺得把“三大營提督”說出口,似乎很是不妥,於是又閉上了口。


    “被警告過了,不許提及他的身份?”阿南笑嘻嘻地掃她一眼,繼續按壓自己的手指,“無所謂。你不敢說,我也不敢問。”


    葛稚雅有點惱怒,“砰”一聲關上了門窗。


    .


    阿南的手指終於停了下來。盯著窗外的雨發了一會兒呆,她皺起了眉,喃喃地自言自語:“是麽?挺喜歡我的?”


    暴雨自天幕傾瀉而下,高大的紅牆在深夜中如深黑的高障,任憑風吹雨打依舊巋然不動。


    朱聿恒在宮門口停了停,終究還是吩咐馬車繞過宮牆往北而去,回到太歲山居處。


    瀚泓早已激動地守候在門口,馬車一停,他便立即打起一把油紙大傘,為下車的殿下遮蔽風雨。


    一路在悶濕的馬車內,自南至北一路奔波,朱聿恒頗覺疲憊。瀚泓早已貼心地備下熱水,伺候他沐浴更衣。


    朱聿恒在屏風後沐浴,瀚泓捧著新衣,站在屏風外與他說著京中最近發生的大小事情。


    “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急等著殿下回來呢。聖上最近心緒不佳,時有雷霆震怒,滿朝戰戰兢兢,就指著殿下趕緊回來,替聖上分憂呢。”


    朱聿恒問:“聖上為何事煩心?”


    “正是不知啊,所以隻能指望殿下了。”


    瀚泓手腳極快,但等收拾完畢,也近子時了。


    朱聿恒屏退了所有人,獨自站在等身鏡前。


    二十四盞光華柔和的宮燈照亮這雨夜深殿,薄紗屏風篩過淺淡的光,漏在他的身上,讓他整個人似蒙著一層淡薄的光暈。


    他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將胸前的衣襟解開,看著那兩道一直被自己妥善隱藏的血線。


    在柔和的燈光下,血線也顯得不那麽刺目了。他盯著它們看了許久,覺得倒像是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


    就在他有些恍惚之時,猛聽“砰”的一聲,有人將門一把推開,外麵的風雨迅疾吹了進來。


    朱聿恒立即攏好衣襟,轉出屏風,看向外麵來人。


    暴雨驟急,直侵簷下,那人自雨中大步跨入殿中,身披明黃連帽油絹衣,帽簷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卻遮不住他那自屍山血海之中拚殺出來後,二十來年君臨天下的氣勢。


    朱聿恒既驚且喜,沒料到祖父竟會在半夜到來,而且還冒著這般暴雨。


    他扣上領紐,迎上前去,恭謹地向他請安:“孫兒恭請陛下聖安!”


    皇帝甩掉了外罩的油絹衣,一把扶住了他,抬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殿門關閉,所有的風雨聲都被屏蔽在外,隻餘朦朧聲響。


    朱聿恒見祖父的目光一直定在他的身上,那裏麵有急切的打量,也有深濃的關懷,更有一絲他看不懂的悲愴。


    他張了張嘴,正想詢問,皇帝已經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猛然撕扯開來,讓他的上半身徹底暴露。


    螭龍珊瑚鈕墜落於金磚上,摔出一地如鮮血般豔麗的猩紅。


    他苦苦隱瞞這麽久的秘密,在這一刻,徹底呈現在他的祖父麵前。


    朱聿恒不知該如何反應,但見祖父垂頭看著他身上的傷痕,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唯有站在祖父的麵前,一動不動,咬緊了下唇。


    “這是,三大殿起火那日,出現的?”


    祖父撫上那條縱劈過他胸膛的血線,像是怕讓他聽出自己的情緒,聲音壓得極沉。


    “是……”朱聿恒亦沉聲道。


    他又指著橫纏過腰腹那條,問:“這是,黃河潰堤那次?”


    朱聿恒抿緊雙唇,點了一下頭。


    皇帝盯著他年輕的身軀看了許久,長長出了一口氣,退了兩步在椅中坐下。


    “你接連兩次陷入昏迷,給你診治的魏延齡又突然出事,朕就知道,你肯定……出事了。”


    宮燈暈黃的光籠罩在他身上,這位一向剛猛酷烈,令朝臣百姓畏懼膽寒的帝王,麵容也似蒙上了一層黯然昏黃。


    朱聿恒喉口似被堵住,什麽也說不出來。


    其實他早該知道,就算他瞞得過全天下,也不可能瞞得過祖父的,畢竟,全天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聿兒……”過了許久,皇帝才開口,聲音有些低啞,“朕把魏延齡殺了。”


    朱聿恒心下一驚,說道:“孫兒的病如此詭異,魏院使無力回天,罪不至死。”


    “心慈手軟,能成什麽大事?”皇帝瞪他一眼,眼中滿是騰騰的殺氣,適才那一瞬間的委敗仿佛隻是朱聿恒的錯覺。


    “你可以容忍他躺上一年苟延殘喘,朕無法容忍!因此我去了他家,把他那個號稱盡得家傳的兒子抓過來,讓他把他爹給弄醒。他兒子說,就算醒來,也隻能活片刻了——哼,片刻也夠朕問清事實了,否則,朕抄了他全家!”


    朱聿恒心知當時魏家肯定是人間慘劇。若魏家長子強行讓父親醒來,等於是他親手終結了父親的壽命。可若不讓父親醒來,魏家滿門都要死。


    他知道祖父一向手段殘酷,可這次是為了他,他實在無法進言勸告,隻能默然靜聽。


    “聿兒,”皇帝抬起手,示意他到自己身邊來。他抬手握住朱聿恒的手,將他的掌心攤開來,放在自己麵前仔細地瞧著。


    “你的命線,還這麽長,怎麽會隻剩下一年時光?朕,絕不相信那個庸醫的判斷。”祖父包住他的手,讓它緊握成拳,而他握著孫兒的雙手,緊得仿佛永遠不會鬆開。


    “這個天下,將來朕總得交到你的手中。就算傾盡舉國之力,付出任何代價,朕也要讓你,好好活下去!”


    第57章 幽燕長風(1)


    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長久以來的顛沛奔波、對前路的迷惘、對即將來臨的死亡的恐懼,都在這一刻,因為祖父的話,而化為烏有。


    朱聿恒喉口一梗,隻覺得一股溫熱衝上眼底,讓他的眼眶熱熱的。


    他勉強控製自己的失態,低低應了一聲:“是。”


    皇帝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對外麵喊道:“高壑!”


    門應聲而開,常在禦前伺候的大太監高壑,弓著背捧進來一個匣子,奉在皇帝手邊,又立即退出,將門穩妥帶上。


    “看了你的信之後,朕命人將薊承明所有遺物都篩了一遍,發現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東西。”


    朱聿恒打開推到自己麵前的匣子,一眼便看見了裏麵那顆鐵彈丸。他拿起來,考慮到那張開啟的紙便是從薊承明的暗格中拿到的,便將這顆彈丸按照之前的順序,左旋一、左旋三……依次按了下去。


    隻是在所有步驟都完成後,他掀起桌布,用厚重的錦緞包住彈丸,然後按了下去。


    彈丸輕微的啪一聲,緩緩打開。


    依然是分成八片散開的鐵蓮花,綻放在金紅錦緞之中,被綠礬油包圍的琉璃之中,也塞著一個紙卷,如一點潔白蓮心。


    皇帝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取過紙卷,展開來。


    紙卷不大,上麵赫然是薊承明的字跡,寫著密密麻麻幾行蠅頭小楷——


    微賤之軀叩首再拜:薊某以此殘軀奉匪首而偷生,非怕死而貪生也,隻圖一死以報舊恩。一甲子之期將至,順天城下死陣待發,屆時全城盡化齏粉,天下大亂正是可趁之機。以我輩微軀祭獻火海,伏願我朝一脈正統,千秋萬代!


    這張字條倉促寫就,沒有落款也沒有稱呼。


    “一甲子之期……”皇帝思忖著,抬眼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略一沉吟,說道:“至正年間,關先生(注1)北伐,攻陷元大都之日,距今正好六十年。”


    不必再明言,皇帝也已想起了,近年在山東有愈演愈烈之勢的青蓮宗。


    “登萊各州逆亂不斷,難道這薊承明竟私下信奉青蓮宗,與亂軍勾結,企圖重建六十年前的韓宋?”皇帝冷哼一聲,眉宇間暗帶殺氣,“順天城下的死陣又是什麽意思?”


    “此事,正是孫兒此番倉促回京的原因。”朱聿恒將葛稚雅所說的話複述一遍,然後又道,“由此看來,薊承明定是在修建皇城之時,尋到了關先生當年針對元大都所設的機關陣法,因此移花接木,欲利用當年舊陣,來顛覆如今的順天城。”


    “關先生……”皇帝沉吟片刻,才徐徐道,“他當年統領北伐軍,一路北上直擊元軍、三戰高麗之時,朕尚在繈褓之中,太、祖皇帝亦隻占據南方一隅。其時天下共奉韓宋為主,而關先生正是韓林兒最為倚重的左膀右臂,他率中路軍連下元大都、中都、上都,從中原腹地到荒漠草原,縱橫萬裏攻無不克。可這樣的人物,終究也戰死六十來年了,又能留下什麽東西,足以撼動京城?”


    朱聿恒想著阿南與葛稚雅、楚元知等人的陣法,隻覺祖父的輕視十分不妥:“孫兒看薊承明對此事十分有信心,或許這京城之下,確實藏著當年關先生用來對付元廷的陣法。一甲子正是幹支循環之期,若確在近期發動,必對朝廷不利。事關社稷安定,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望陛下不可忽視。”


    見他這樣說,皇帝便問:“那你說說,該如何處理?”


    “此次孫兒回京,帶了幾位幫手,應能作為主要力量。薊承明安排陣法之事,葛稚雅了解最深,而且她欲為家族和自身贖罪,必然要走這一遭。楚元知出自雷火世家,薊承明既然有‘祭獻火海’與‘盡成齏粉’之語,想必與火、藥霹靂有關,自然有用到他的地方。此外,諸葛家陣法獨步天下,此次也得讓諸葛嘉跑一趟。”


    皇帝聽他說完,又問:“那個叫司南的呢?”


    朱聿恒心知自己在調查阿南的第一天,或許祖父就已經接到消息了,自然也不奇怪他為何知道阿南的事情。隻是,他不知該如何解釋阿南的身份,踟躕道:“她是海客,又身份未明。這地下機關,怕是與她有一定關係,孫兒還在考慮要不要讓她也前去。”


    皇帝皺眉端詳著他的表情:“哦?有什麽關係?”


    “她所奉的公子竺星河,與薊承明過從甚密,而且,孫兒懷疑,在大殿起火之前,竺星河曾潛入殿內,孫兒當時發現的簷下白衣人,就是他。”


    “此人確實大為可疑。”聽朱聿恒說起竺星河在靈隱寺所書寫的字句,皇帝立即斷定,“事先潛入殿內窺探、事後又以此等天災人禍為祭,與薊承明勾結甚密、又到處網羅能人異士,必是青蓮宗妖邪!”


    朱聿恒默然點頭,又道:“他是海外歸客,孫兒已經命人下西洋打探,但路途遙遠,尚未有具體消息。”


    “六十年前,韓林兒溺於瓜洲時,姬貴妃剛剛誕下龍子。當時群雄並起,中原逐鹿,那對母子為求生渡海而去。難道說,六十年了,他的後人還妄圖糾結信徒,以此來興複韓宋?”皇帝冷笑道,“縱然他們青蓮宗糾集鄉間大堆癡夫愚婦又有何用!韓林兒當初謊稱趙林,本就是冒名的大宋後裔,如今天下皆知其為假貨,但凡有點見識,誰會奉姓韓的為帝?”


    朱聿恒深以為然,隻是提醒道:“但,前朝疆域遼闊不可一世,太、祖從一介布衣起事之時,亦托以青蓮宗麾下的紅巾軍。如今我朝雖盛世太平,但天下之大,總有饑饉災荒之處,民變不可不防。”


    “你不必憂心這個,丟給朝中那群家夥去辦。”皇帝將話題拉回來,道,“所以,這個司南,也是青蓮宗之人?你是否想過,她與你同行,或許也是經人授意?”


    對於此事,朱聿恒並無確切把握,但他還是說道:“孫兒自會留意,但阿南,未必是青蓮宗的人。”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麵容上,像是在審視他的內心。


    但見朱聿恒神色堅定,一意庇護阿南,他便也放過了,隻問:“那麽,你準備如何處置那個竺星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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