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朱聿恒確實沒想好。見他遲疑,皇帝說道:“世間所有難決斷之事,都隻需一個字。”


    朱聿恒心知他下一刻吐出來的便是個“殺”字,便道:“他與孫兒的病情有關,以後或許有托賴於他的五行決之處。”


    皇帝停了一停,問:“為何?”


    “魏延齡診斷我的奇經八脈每隔兩月會斷裂一條,八條盡斷之時,便是我無力回天之日。但,孫兒這兩月來,發覺自己的脈象,並不是莫名發作,而是,會與災禍一起發作。”


    皇帝撫須點頭,肯定了他的想法:“第一次,三大殿火災;第二次,黃河水患。”


    “因此,孫兒相信,這怪病必是有人秘密下毒所為。此人用心險惡,將孫兒的怪病與天下災禍相連,怕是要借此來打擊孫兒、朝廷甚至天下民心。因此孫兒一直隱忍不發,就是擔心此事泄露後,徒增流言,引發朝野不安。”


    “此等裝神弄鬼的把戲,正是青蓮宗最擅長的把戲!”皇帝拍案而起,怒不可遏,“聿兒,難得你如此識大體,朕心甚慰。隻是以後如此大事,你定要首先告知祖父,別再一人獨扛。”


    “是。”朱聿恒垂首應了,又道,“孫兒一開始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也是茫然無措。但這些時日以來,漸漸考慮清楚,既然對方設了如此之局,我們何不反客為主,扭轉乾坤?他要以孫兒的病情來攻訐我朱家,那我們亦能以此作為鑰匙,利用這幾條即將潰亂的經脈,尋找災禍發生地並將之破解,打開平息禍患的安定之門!”


    皇帝錯愕地瞪大了雙目,盯著朱聿恒久久不開口。


    六十餘年人生,二十來年帝王生涯,他早已喜怒不形於色。可在這一刻,看著麵前這個麵容上寫滿堅定信念的孫子,他下巴的胡子,微微顫動了幾下。


    他想說什麽,但終究,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皇帝隻是拍了拍自己最摯愛孫子的肩膀,說:“好,我朱家兒孫自當如是!人生天地間,剛強執烈方是立身之本,若有忤逆作亂者,必當迎頭痛擊,絕不委曲求全,苟且偷生!”


    夏日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阿南醒來時,推窗看見外麵高遠的天空。北方的天似乎比南方要更高一些,那藍色也更耀眼。


    瞥了一眼葛稚雅窗外,幾個護衛站得筆直,也不知道昨晚幾點輪班的,怎麽精神還這麽好。再一想,阿言說還有幾個女暗衛盯著葛稚雅,阿南不由得又揉了揉自己的手肘。


    “同在客棧,你們徹夜盯人,我一夜睡到天亮,真是羞愧。”


    用過早膳,阿南見楚元知正站在門口,一直向外看,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頓時笑了。


    原來是一個捏糖人的老頭,此時一大早哪有生意,正在閑極無聊捏著小豬小羊。


    阿南見楚元知一臉饞樣,便笑著走過去,買了兩支糖豬,回來遞了一個給楚元知。


    楚元知一臉尷尬,忙擺手道:“我一個大男人,吃這種東西幹什麽。”


    “別裝了,走之前你家小北都告訴我了。”她咳嗽一聲,裝出小北那小大人的口吻,說,“南姐姐,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爹偷吃我的糖!他什麽甜的都愛吃,連蘆葦芯子都要拔、出、來嚼一嚼!”


    楚元知頓時狼狽不堪,囁嚅道:“小孩子……就愛說笑,我這麽大的人了偷吃他的糖幹什麽?”


    “不吃嗎?不吃我丟掉了。”阿南作勢要把給他的糖豬扔地上去。


    “啊……這怎麽可以糟蹋東西呢?給我吧……”他趕緊接過。


    旁邊傳來一聲冷笑,兩人回頭一看,葛稚雅一身利落打扮,麵無表情地束緊衣袖:“多吃點吧,畢竟,去了不一定有命回來。”


    阿南笑問:“什麽龍潭虎穴啊,這麽可怕?”


    葛稚雅冷冷道:“六十年前,關先生在元大都設下的機關。”


    “關先生?”阿南覺得好像聽過這名字,便轉頭問楚元知,“你知道嗎?”


    楚元知有些詫異:“你居然不知道關先生?六十年前他帶著幾萬人,憑著九玄陣法從中原打到蒙古上都、又從上都打到高麗王京,轉戰萬裏所向無敵,甚至傳說他的陣法能移山填海,翻天覆地。九玄一脈百年來奇才輩出,他是最傳奇的一個!”


    “原來是他!製定了十階準則的關先生,當年我練習的時候,可恨死他了……”阿南這才想起來,“好啊,這回雖然見不到六十年前的傳奇人物,但能見識見識他留下的陣法,也算和他過過招了!”


    “有誌氣。”葛稚雅瞧著她,麵帶譏嘲,“朝聞道,夕死可矣。”


    阿南轉向楚元知:“什麽意思?”


    “就……”還沒等楚元知解釋,後邊馬蹄聲響,阿南回頭看朱聿恒從馬上下來,立即上前問:“阿言,那個機關在哪裏?我們什麽時候去看看?”


    “馬上。”朱聿恒簡短地回答,縱身下馬,示意她跟自己往裏麵走。


    阿南見他和後麵的諸葛嘉都是腳步匆匆,知道事態必然緊急,忙走到前廳。


    朱聿恒已經打開了手邊一個匣子,將裏麵的一張小冊頁給他們看。


    見上麵全都是複雜的天幹地支與星辰方位,阿南瞥了幾眼便道:“看你這麽緊急,長話短說吧,這上麵究竟是什麽?”


    “這是薊承明這些年來,推算六十年前關先生設陣的時間和方位。”朱聿恒指著那上麵的時辰,說道,“當時由於其他幾路北伐軍都敗退了,無法鞏固防線,所以他們退出了大都。但在退出之前,關先生傾中路義軍之力,在地下設了一個足以覆滅整座都城的陣法,隻要義軍勢力再起,便能在反掌之間讓元廷化為烏有。隻可惜,他一路北上,竟未能再回到這裏。”


    “難道說,這個陣法一直埋藏在地下,持續運轉,以一甲子的時間為循環,現在……時限就要到了?”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幸好我們及時趕到,又幸好,今天早上,我從薊承明那堆遺物中,發現了這本冊子。”


    阿南急問:“所以,究竟是什麽時候發動?”


    朱聿恒指著上麵的星辰排列,神情凝重,一字一頓道:“今夜子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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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這裏的關先生是小說人物,與曆史真實人物設定不一樣,請大家區別看待哈


    第58章 幽燕長風(2)


    坍塌的三大殿,斷壁殘垣未加清理,皇帝也沒有重建的意思,任由焦黑的廢墟占據了皇宮最前端的大片地方。


    朱聿恒踩著滿地瓦礫,率眾走上被煙火熏黑的殿基,走向後殿僅存的半個牆角。


    那裏正是薊承明選定的逃生通道,此時已有一群太監在挖掘下方的地龍坑道,黑洞洞的一片。


    上次朱聿恒來此視察時,第一次見到葛稚雅,當時她還是卞存安的身份,趴在地上無比認真地撮土,研究,或者說消除現場留下的痕跡。


    這女人,身上有一股男人都比不上的狠勁,所以才能隱藏二十一年,無人察覺。


    阿南走到坑道邊,朝下看了看,問朱聿恒:“下麵情況如何,你有底了嗎?”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說:“地形並不複雜,隻是陣法似乎頗有詭異之處,看薊承明的描述,似是絕不可能破解。”


    “絕不可能?”阿南眼睛頓時亮了,立即道,“那我非得下去看看不可!”


    見她如此興奮,朱聿恒默然望著她,說道:“下麵很危險。”


    “再危險的陣法,也得有人去破啊,我千裏迢迢跟著你跑到順天來,一聽說是關先生設的陣法,嚇得轉身就跑回去了,這像話嗎?”阿南揚眉朗聲道,“再說了,難道要我們眼睜睜看著順天城被毀掉,近百萬黎民家破人亡?”


    朱聿恒抿唇不語。阿南又問:“地下空間如何,大嗎?能容納多少人?”


    “具體未知,但應該無法讓太多人進入。”


    “可不是麽。”阿南蹲在地道口看了看,說,“而且時間這麽緊迫,倉促間也無法製定更好的辦法了,那就咱們幾個人先下去看看情況。”


    她抬手指了指楚元知和葛稚雅,又比了比自己與他。


    朱聿恒正要說什麽,隻聽她又道:“別擔心,行就行,不行咱們就跑。實在破不了,子時發動之前,咱們逃出去。”


    一直站在後麵聽著的諸葛嘉,此時插話道:“聖上已經吩咐了,提督大人不能下去。”


    阿南回頭看他一眼,道:“那可不成,若下麵機關複雜的話,我需要他幫我。”


    “這是聖旨,難道你還敢抗旨不成?”諸葛嘉眉眼鋒利,冷冷道,“此次探陣由我領隊,已經選定了幾個好手,到時候你們配合我即可。”


    “好吧。”阿南對著朱聿恒做了個無奈表情,悄悄湊到他耳邊笑道,“看來,皇帝舍不得你呢!”


    她的氣吹在耳邊,話語中的不明意味讓朱聿恒心口微動。正抬眼想看看她的神情,她卻已經笑嘻嘻地退開了兩步,對諸葛嘉做了個招呼手勢:“那就走吧,諸葛提督。”


    她一向喜歡鮮豔的衣服,今日櫻草色衫子配艾綠羅裙,腰與袖收得極緊,身形利落又高挑。


    走到地道入口,阿南轉頭朝他笑了笑,便縱身一躍而下,如一枝花在春風中的姿態,一閃即沒。


    朱聿恒走到地道口向下看去。被挖開的洞口,泥土尚未清理幹淨,黑洞洞的入口冒出微微涼風,撲開此時的炎熱天氣,侵向他的肌膚。


    她已經消失於黑暗之中。


    楚元知和葛稚雅跟著阿南相繼躍下。朱聿恒抬起頭,諸葛嘉帶著自己選定的幾個得力下屬,向他抱拳辭別,也跳了下去。


    地洞下方六尺處,便是一個斜斜向下的洞口,隻能容納一人勉強彎腰通行。


    諸葛嘉與下屬身形高大,到最狹窄的地方,隻能將鬆明子咬在口中,趴下往裏麵爬了一段。


    幸好地道並不長,不多久眼前一亮,已經到了一個較大的空洞內。雖還沒有活動空間,但至少不必彎腰站著了。


    阿南一身顏色鮮亮,首先呈現在他們的火光之下,然後是站在她身邊的楚元知。一身黑衣的葛稚雅,正靠在洞壁上冷眼旁觀。


    諸葛嘉見阿南拿著火把一直在照著洞壁,便上來仔細看了看,臉色頓時沉下來。


    這是一扇看來怪模怪樣的木門,門上沒有鎖,隻有縱橫兩根木頭呈“十”字型,附在門上,卡住上下左右,將門嵌在土壁之中。


    在木十字交叉的正中間,是一副嵌套式的空木殼,下方掛著木刻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十三個字。數字間不相連的筆畫,由細繩固定,看來端正整齊。


    按大小來看,木殼當中正好可以容納四個木字並排放入。


    “看來,是個數字排列鎖。”諸葛嘉拿起那幾個木字,看了看說道,“要從這十三個木字中選出正確的四個字,然後按順序排列好,推進木殼,就能打開門上的暗鎖。”


    “對,但現在的問題是,”阿南抬手在木殼上輕敲,說,“我們不知道應該選哪四個木字,更不知道這四個字的順序。”


    “十三個字,按照幾率來說,排列可能性成千上萬,我們如何能知道?”諸葛嘉放下那些木字,口氣強硬,“反正沒多少時間一一嚐試,這扇門並不牢固,幹脆,我們直接把它拆了!”


    “想拆的話……”阿南微抬下巴,示意楚元知,“你先問問那位楚先生吧,他家的院門設置,與這扇門原理大致相同。”


    諸葛嘉回頭看楚元知,楚元知依言走到門邊,將門與土壁連接的地方指給他看:“這門的四麵有上百根火線與內壁相接,火線上垂墜著無數特製的小石塊,或大或小,靠著彼此重量的牽製,維持著精妙的平衡。當你將四個字按照正確的方式嵌套好推進去之後,正確的火線被扯動,門便能安然打開。可如果你拉錯了一條線,或者擅自去動這扇門、和旁邊的土層的話……”


    楚元知用受過傷的手,顫抖地順著門框,往旁邊的土壁指去:“一根線扯動,便會引發所有彼此牽係的火線瞬間聯動。而火線一旦牽動,上麵的石子便會全部落地。石子落地,機括啟動,地道必被炸塌封閉,我們都將活埋在這土層之下,絕無生還的機會!”


    諸葛嘉臉上的肌肉微微一跳,收回了按在門上的手。


    他身後幾個下屬都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但此時也是神情凝重,盯著那扇門不敢出聲。


    “那如果……”諸葛嘉想了想又問,“我們換個方向,從別的地方開挖下去,是否能行?”


    “第一,你怎麽知道除了這個入口之外,其他地方有沒有設置機關?到時候我們隻知道方位,挖下去時碰到機關,說不定比這個更麻煩。”阿南揉著低久了有點酸痛的脖子,反問,“其次呢,你們不是說,今晚子時,裏麵的殺陣就要啟動了嗎?哪還有時間找方位往下挖?”


    諸葛嘉皺眉思索,久久不語。


    阿南見他這樣,轉身便往外走,說:“你先慢慢想吧,和數字有關的問題,我知道找誰最合適!”


    大火焚燒了巨木大殿,卻未能毀掉殿外日晷。


    朱聿恒站在廢墟之中,沒有離開。身後的太監們替他撐起黃羅傘,遮蔽出一片陰涼。


    而他卻隻一動不動站著,看著日晷的影子,以肉眼無法察覺的速度,緩慢轉移到他的麵前。


    距離午夜子時,不過四個時辰了。


    而他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無力折斷那即將西沉的金烏翅膀,讓那注定到來的黑夜延遲一刻。


    昨日與祖父的對話尚在耳邊。他誓要扭轉乾坤,利用身上的怪病,尋找災禍的來源。可聖上一聲令下,他明知這個地下殺陣與自己關係匪淺,火災中第一次出現的這場大病,很可能就要從這個地下尋找根源,卻依舊隻能呆在這裏,等待著別人為他尋找最終的答案。


    阿南……現在在地下,走到哪裏了呢?


    他看向自己的腳下。焚燒後的廢墟,早已被野草野花入侵。盛夏時節,所有的磚縫間都有雜草拚命鑽出來,開出米粒大的點點黃花,執著地在這焦黑廢墟中繁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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