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不敢動手?”阿南唇角微揚,緩緩舉起了雙手,做出要擊掌的手勢,“天色不早,我急著去見我家公子了,可沒耐心等你了哦……”


    水風勁疾,湖麵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聽到她口中的數數聲:“三——”


    周圍靜得有些可怕,隻聽到湖水撞在水岸和船身上的拍擊聲,空中孔雀翅膀閃動的輕微哢哢聲,還有,每個人的胸膛中,心髒急促跳動的怦怦聲。


    她的聲音,還在湖麵響起:“二——”


    風卷波光,所有人眼前都是一片湖水白光,西湖景色竟似有些失真。


    水上火油層的邊緣,終於擴散到了最外圍的船下。


    “一!”


    隨著這一聲落下,她猛一擊掌,畢陽輝手中的鐵箭也在同時激射而出。


    但阿南早有防備,他的弓弦乍動,她於擊掌之前已經臥倒,飛快擲出了火折。


    萬箭齊發,如飛蝗急雨,射得阿南的小船猛然晃蕩。


    湖麵上隻聽得箭頭射入船身的奪奪聲如暴風驟雨,也有射在船艙鐵板上的叮咚作響聲。但隨即,更為巨大的聲響吞噬了這一切——


    是湖麵上混合了磷粉與硫磺的火油轟然起火,迅速騰起一片火海,肉眼根本看不出起火的點在哪裏,湖上所有人隻感到熾烈的光驟然升騰,周身灼熱,才知道已經陷入火海。


    湖麵上大大小小所有船隻,被升騰而起的火海瞬間淹沒。


    尤其是官船的油漆和船帆,火舌舔舐所到之處,便如猛獸般席卷撲襲,濃煙烈焰吞噬了所有人。


    那原本盤旋在空中的孔雀吉祥天,立時被煙火撩到,歪斜著被風卷走,不見了蹤跡。


    剛剛還搭弓射箭的士兵們,此時都在火海中疾呼奔逃,紛紛躍入水中。可水麵也有一層火油在燃燒,潛下去的人無法呼吸,不得不重新冒頭,絕望地被火海灼燒皮膚頭發,發出陣陣哀嚎。


    湖麵上烈火熊熊,如人間煉獄。


    朱聿恒趕到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般慘烈情形。


    他望著火光耀揚的水麵,既驚且怒,尋找阿南的蹤跡。


    身後的卓晏嚇得臉色慘白,看看阿南的小船又心驚膽戰地看看朱聿恒,不知該如何才好。


    他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或許,自己不應該跟著皇太孫殿下回應天的,在這邊接待拙巧閣那個閣主不好嗎?


    可他牽掛綺霞,又覺得跟著皇太孫肯定有好處,便抓住機會跟著去了。


    在暗夜呼嘯的大風中,前路黑暗,無星無月,他們跋涉於泥濘山路之上。


    卓晏狼狽地抹著臉上的汗,望著前方的皇太孫殿下背影——他在馬上的脊背筆挺且緊繃,像是有巨大的恐怖即將降臨,一刻都不能拖延,也絕不願被壓垮。


    快到半夜的時候,他們經過驛站換馬,一行人抓緊時間修整。


    卓晏累得半死,但還是強打起精神,拿著當地的紮肝讓皇太孫嚐一嚐。被拒絕後他便勸道:“雖然油膩了一點,但阿南姑娘都說了,要多吃點肉,下水才有力氣。”


    “不是讓她最近不要下水嗎?”朱聿恒說著,端茶盞的手忽然頓了一頓。


    卓晏看見皇太孫殿下的目光在搖曳燭火之下忽然變得森寒。他像是想到了什麽,抿唇抬手,示意卓晏不要說話。


    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不敢說話。


    在片刻的沉默之後,朱聿恒忽然一把抓起擱在桌上的馬鞭,大步向外走去。


    卓晏膽戰心驚,緊跟了上去,卻隻能從後方看到他繃緊的下巴與緊抿的唇角。


    驛丞牽著馬站在門口,他抓過韁繩翻身上馬,卻撥轉了馬頭,向著杭州回頭奔赴而去。


    所有人都呆了一呆,韋杭之反應最快,立即上馬急奔追上。眾人如夢初醒,紛紛打馬重新紮進回杭州的黑暗山路。


    難道,昨晚那苦不堪言的暗夜跋涉,那令殿下不顧一切狂奔向應天的騙局……


    卓晏看著麵前的西湖,心有餘悸地想,全是阿南設下的調虎離山之計嗎?


    第81章 琉璃業火(3)


    大大小小的船隻在水麵上燃燒,烈焰熊熊。


    阿南的棠木舟上卻沒有一絲火焰,除了紮在船身上的箭已經被焚燒成彎曲的焦黑木杆,未曾受到任何影響。


    朱聿恒指揮岸邊僅剩的船隻,命令立即前去搜救湖中落難者。


    眾人七手八腳從水裏拉起被燒得全身燎泡的士兵,在他們的□□聲中,朱聿恒終於看見了阿南那艘小船微微一動。


    一雙戴著手套的手從船艙中伸出,手套上尖銳的寸芒鋒利無比,撐在船頭閃耀著寒光。然後,一條紅色身影從船艙中借力旋身躍出,落在高高翹起的棠木舟船頭。


    正是阿南。她穩穩站在這哀鴻遍野的水麵之上,目光掃過麵前湖麵,落在朱聿恒身上時,臉色微微一變。


    朱聿恒隔著十數丈的距離看著她,一言不發。


    他身邊那幾個剛被從水中拖出的士兵,身上沾的火油還在燃燒。火油是楚元知與阿南一起研製改進的,燃燒迅速,入水不滅。這些士兵本以為跳進水裏能逃出生天,誰知那些火油如附骨之疽,反倒更為慘烈。


    激憤之下,他們個個對著阿南破口大罵:“妖女!你死期到了!”


    在眾人的唾罵聲中,阿南反倒大大方方地朝朱聿恒一笑,高聲道:“快走吧,水火無情,待會兒要是傷到磕到了,後悔莫及哦。”


    卓晏知道她這話是特地對皇太孫殿下說的,忍不住偷偷地瞧了瞧朱聿恒的臉色。卻見他麵沉似水,盯著阿南一瞬不瞬,並無任何避讓的意思。


    箭在弦上,阿南撂下話後操起竹篙在水上一點,卸掉了火油的小船此時輕巧無比,在水上如箭一般向著放生池堤岸而去。


    朱聿恒一抬手,西湖上僅存的幾艘官船立即圍攏上去,伸出勾鐮,攔截阿南的棠木舟。


    阿南回頭瞥了朱聿恒一眼,手中竹篙用力一撐,小舟以間不容發的速度穿過兩艘官船中間的空隙。


    在疾衝過官船尾的一刹那,阿南抬手間流光閃動,兩邊的舵手齊齊抖著鮮血淋漓的手腕大叫出來。


    大風之中,相接的兩船無人掌舵,失控地重重撞擊在一處。


    巨大的碰撞聲中,船上那些手持勾鐮站在船沿的士兵全部落水,鋒利的勾鐮交錯著無法避讓,水麵上鮮血迅速洇開,慘叫聲連成一片。


    阿南的篙杆在水麵上一劃,將一切迅速拋到身後,向著放生池闖去。


    然而就在她離放生池的堤岸不到十丈之時,一支長箭忽然自後方而來,向著她疾射而去。


    後方船上的朱聿恒呼吸一滯,下意識地霍然起身。卻見那支箭來自那艘燃燒的黑船上,極其粗大,顯然隻有那個膂力過人的畢陽輝才能用他的長弓射出。


    那箭去勢駭人,聲響極大,阿南聽到耳後異常風聲,身形立即向旁邊一傾,整個人向著水麵倒了下去。


    那支箭擦著她的胸口飛了出去,去勢極為駭人,直插入放生池堤岸的磚縫間,激得碎末紛飛。


    眾人皆以為阿南會墜入水中,誰知她手套上的寸芒正好卡住了船身,此時腰身一挺,再度飛旋而起,目光冷冷地掃向後方那艘餘火未熄的黑船。


    船上,畢陽輝正手持長弓,再度搭箭上弦。


    黑船材質比普通木頭堅固,起火緩慢,而他竟在滿船撲火的人中,不顧逃生,先要殺了阿南。


    見他這不死不休的架勢,阿南冷笑一聲,身形在風中急晃,閃過他射來的利箭之時,勾住黑船的船頭,飛身躍了上去:“正要找你呢!”


    畢陽輝手中長弓無法近戰,見她身形詭魅,唯有掄起弓身向她掃去。


    阿南仗著自己手套,抓住抽來的弓身,一個翻身便帶著長弓疾轉了一圈,臂環中流光疾射,畢陽輝捂住臉,高大的身軀立時倒下。


    旁邊的士兵早已被火熏得神色大亂,此時見她幾個照麵就幹掉了畢陽輝,嚇得隻敢在外圍持刀作勢,不敢上前。


    “臭娘們……我死也不會放過你!”畢陽輝趴在地上,兀自惡狠狠咒罵。


    “你不放過我,我還要找你呢!”阿南一腳踩在他的腿上,冷冷道,“你害得石叔這輩子下不了床,我就讓你這輩子走不了路!”


    “阿南!”朱聿恒的聲音在她耳畔厲聲響起。


    阿南回頭一看,朱聿恒的船已經接近,他站在船頭,片刻間就要到來。


    天空閃過一抹燦綠,隱露吉祥天的痕跡。畢陽輝倉促地伸手入口,似乎要撮口而呼,讓它下來攻擊她。


    她轉回頭,毫不遲疑地抬手,握緊手套,將寸芒對著畢陽輝的膝蓋砸了下去。


    在骨頭碎裂聲與畢陽輝的慘叫聲中,她縱身而起,帶著一手淋漓的鮮血,落回自己的小船上。


    她手中飛揚的血珠,有一兩滴拋灑在了朱聿恒麵前的甲板上。


    朱聿恒的目光,順著鮮血緩緩移到小船上她的身上。


    相識這麽久,她在他的麵前總是笑嘻嘻又懶洋洋的模樣。即使在生死一線之時,也還帶著三分不正經地和他開玩笑。


    而他從未見過、也沒未想過,她竟有如此狠辣的一麵。


    阿南回過頭看他,那些鮮血灑在她一身紅衣上,並不明顯。而她的神情亦未曾有多大改變,隻瞥了他一眼,說道:“阿言,別過來。”


    過去了,會怎麽樣?


    朱聿恒盯著回頭撐船離去的她,麵容冷峻。


    韋杭之站在朱聿恒身後,遲疑地問:“殿下,要去阻攔阿南姑娘嗎?”


    朱聿恒尚在猶豫,忽聽旁邊傳來一陣驚呼。他們回頭一看,黑船上本已昏死過去的畢陽輝,居然扒著餘煙未盡的船沿,咬牙爬了起來。


    他的衣服被船上未熄的火燼燙出大洞,眼看要燒進他的皮肉去。但他仿佛毫無察覺,隻拖著殘腿爬到掌舵人身邊,將他一把推開,然後用力搭上了舵把,右手一扯,將風帆猛然升起。


    黑船本就細窄,此時大風已席卷杭州城,那篷帆一經打開,立即在旋風的力量下,急速向著前方衝去,直撞向前麵阿南的小船。


    黑船上的士兵在太過迅猛的加速中跌倒一片,船上一片驚呼喧嘩。


    阿南在驚呼聲中回過頭,看見那隻黑船向自己以泰山壓頂之勢急逼而來,似要將自己連同小船一起撞成碎片。


    她久在海上生活,最擅操控船隻,手中篙杆疾點,小船在湖麵急轉,借著風勢橫過船身,向著右後側急避而去。


    可她沒料到的是,朱聿恒的船正從右後側駛來。


    倉促之間,絕無法再次改變航向。阿南手中篙杆立即脫手,整個人向後躍起,如一條紅魚般迅速鑽入了水中。


    轟然一聲,她的棠木舟被撞得四分五裂。


    而這黑船上的滿帆被大旋風鼓動,在撞碎了棠木舟之後,速度並未稍減,反而與狂風一起攜著浪頭,驟急直衝麵前朱聿恒的大船。


    韋杭之下意識護住朱聿恒,連退幾步避開高高撲來的水浪。


    腳下的甲板劇震,所有人都失去了平衡,失控的黑船衝破水浪,向著他們直衝過來。


    即使船上的士兵與水手拚命拉扯船帆,可船頭龍骨已直衝向他們的船身,又在水浪的衝擊下高高直立。


    水浪驟傾,黑船向下重重壓跌,眼看要將他們連同下麵的船身砸得粉碎。


    後方是船艙的板壁,根本沒有退路。


    擋在他麵前的韋杭之已被水浪衝走,緊急關頭,朱聿恒唯有翻過船身欄杆,直躍入下麵激蕩的水麵。


    驟然落水,朱聿恒被狂浪拍得腦子嗡了一下,下意識就探頭冒出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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