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來得及吸一口氣,他就看見上頭的欄杆已經被黑船壓碎,斷裂的欄杆和黑船的木板劈頭蓋臉向他狠狠砸下來。


    正在這生死之際,有人在下方猛然抱住他的腰,將他往下一拽,拖進了水裏。


    下意識的,他抬腿就去蹬那拉自己下水的人。


    然後對方的身軀立即貼住了他,抱緊他示意他別動。


    這熟悉的感覺,讓他立即知道了抱住自己的人是誰——


    阿南。


    上方是大風之中動蕩急湍的水麵,驚慌呼救與傷患哀叫交織一片,湖底卻是一片平靜。


    阿南帶著他停在一片水草之中,從腰間解下一個小氣囊,示意他吸一口氣。


    朱聿恒吸了兩口後,才注意到她的衣袖上有絲絲縷縷的紅色飄出。他以為是她在流血,心中正一驚,再看卻是她衣服上染的紅色,在水中洇了開來。


    阿南拉起他的手,帶著他往放生池邊潛去。


    朱聿恒自然不願隨她去那邊,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


    阿南挑挑眉看著他,示意他盡可以自己走。


    朱聿恒剛一抬手,驟然間隻覺得指尖一涼,水下“沙沙”聲響成一片,水草叢中泥沙亂翻,湖水瞬間紊亂。


    距離水草足有二尺遠的幾條魚身形一滯,隨即化為破碎血肉,隨水載浮載沉飄走。


    朱聿恒迅速收手,隻覺頭皮發麻,想起了之前被水下陣法絞得血肉模糊的那個男人。


    阿南輕輕抖了抖手臂,袖子上的紅色隨著水流暈開,他才看到在淡紅色的水中,有如魚鱗般若隱若現的無數薄片。


    他立刻就明白了。這是用水晶打磨成的薄片,磨得太薄了,通透如水又鋒利無比,安置在水中便能與湖水渾然一體。除非用手去觸摸,或者像阿南這樣用紅衣將水洇染變色,否則僅憑肉眼絕難分辨。


    而看那幾條魚的慘狀,這應該是個連鎖陣,隻要觸到一塊之後,就會牽動連鎖攻擊,到時候無數水晶在水中亂割,他們在水下將無處可逃。


    阿南懸停在水中,手指著周圍水域示意他,兩人現在已經陷入了這個連鎖水陣,四麵上下盡是殺機。他可以離開自己探索出來的這一片安全區域,但,他一定會在水下死得非常慘。


    在魚鱗般密密匝匝隨水浮沉的幻影中,朱聿恒清楚地意識到,上天入地,除了跟著阿南之外,他已無路可走。


    西湖的水清澈澄淨,如一塊通透水晶凍在他們的周身。


    阿南身上的紅色淡淡暈染向四麵湖水。水晶鋪設的絞殺陣有時候在頭頂上,有時候在身側,有時候在正前方,有時候又在很遠的邊緣。


    順著依稀的紅色痕跡,朱聿恒跟在阿南身後,小心翼翼地在水中穿行。


    西湖並不大,他們離放生池也不過短短距離,前方已經接近堤岸。湖水變淺,水草豐茂。草叢中雜質更多,柔軟的莖葉在水中招搖,將平靜的水流攪成一團團一簇簇糾結的雲氣。


    阿南停了下來。


    她衣上的紅色雖還在緩緩蔓延,但在這樣混亂渦卷的氣息中,已經尋不出隱藏的水晶陣了。


    朱聿恒憋不住氣,拿過阿南的氣囊吸了一口氣,看向她。


    阿南抬起手,在他麵前的水中緩緩招了招,攪動水中顏色示意他,讓他以自己那遠超他人的觸感,追循這些暈染的顏色,逆推出變化的開端,尋找並避開隱藏在水中那些凶器,穿過這片殺機四伏的水域。


    朱聿恒望著麵前翡翠般的通透世界,隻覺得毛骨悚然。


    他下意識便搖了搖頭,拒絕替她蹚陣。


    阿南見他不同意,也不勉強,隻朝他笑了笑。水波將她的笑容拉得恍惚迷離,卻無法模糊那上麵的堅定與一往無前。


    她回過頭,向著麵前的水草遊去。在一片紊亂的水域之前,她抬手以自己臂環中的流光試探。


    前兩次的光華流轉,都從水中毫無阻礙地去了又回。第三次,她試著將流光在水中斜劃過一道弧形。


    頓時,水中湧起無數的水泡泥渣,水草泥漿翻滾如沸,她的流光迅速被絞了進去,那巨大的力道,牽扯得她的身形在水中急速往前直撞,眼看就要被拖進那個絞殺陣之中。


    朱聿恒立即拉住她的身軀,可人在水中無法借力,他非但沒有拉住阿南,反而兩人都被疾卷入了水陣之中。


    危急關頭,阿南當機立斷,飛快在自己的臂環上一按,撤掉了流光,任由那片如新月般的弧形精鋼被亂流吞噬。


    但他們的身體依舊不可避免地前衝,眼看就要硬生生撞入那個絞殺陣中。


    在渾濁泥漿的邊緣,阿南用盡最後的力量,拚命將自己的身軀在水中轉過來,橫過來抵消往前衝的力量。


    她的背部已經進入翻沸的泥漿邊緣,後背被絞住,頓時痛得在水裏悶哼一聲,口中吐出一串水泡,那口氣再也憋不住了。


    朱聿恒顧不上腳下泥漿中是否有陣法,一腳踏進水草叢中阻住前衝的趨勢,一手攬住阿南的腰,把卷進水陣的她狠狠拉了回來。


    湍急水流令他們的身形失控,二人不由自主地緊抱在一起,才能抵消那即將把他們卷進去的力量。


    她紅衣的背後,已經被絞出了一個大洞,裏麵的鯊魚皮水靠縱然無比堅韌,也被割出了好幾條口子。


    朱聿恒的腳踏在水陣邊緣,零星的水晶片將朱聿恒的靴子割破數道口子,但他恍如不覺,直到將阿南拉回來後,才急速拔足後退,並在中途將氣囊摘下,按在她的口鼻之上。


    兩人在水陣外穩住身子,阿南吸了兩口氣,穩了穩狀態,看了一下周圍。


    水陣隨水而設,順流轉移,他們剛剛在水中的一番攪亂,已經使得原先探索出來的通道徹底轉變。


    如今,他們已無法回頭了。


    阿南咬一咬牙,轉身再度向放生池方向遊去。


    她的手被朱聿恒拉住了。


    阿南回頭看他,卻見在渾濁幽微的水中,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了一瞬,又掃過她背後洇染在水中的血痕,然後默不作聲地越過她,向著麵前的水域遊了過去。


    無數道暗流裹挾著微不可見的懸浮雜質,緩緩地在他們麵前流淌。


    他減小了遊動的幅度,讓自己的動作盡量輕緩,竭力避免改變眼前這些微粒的漂浮,減輕回溯的計算壓力。


    順著水中微粒的軌跡,他縝密而謹慎,以水流的波動來分析麵前這片殺機四伏的水域。


    水流從他的肌膚邊滑過時,像凝固的羊脂或者凍乳,又像最溫柔的雲朵簇擁著他和阿南的身體。


    因為緊張與水壓,他耳膜發痛,心髒而跳得極快。


    他的目光隨著柔軟的水藻在水中載沉載浮,繪出水流方向,迅速尋找偏離了搖擺、脈絡異常的那幾塊地方,回溯出它們穿過薄脆光滑的物體時,那筆直滑動的姿態。


    每一縷水波的動蕩,每一抹泥漿的流動,都在他的分析與觀察下無所遁形。


    它們從何而來、前往何處,為何會是這樣的軌跡、下一刻又將會匯聚成什麽樣的流速……


    水流無窮無盡,巨量的表象在他的腦中飛速閃過,又一一歸總出最精確最可靠的結論,讓他尋找到帶她逃出生天的那條路。


    他們在水下曲折緩慢地前進。為了不觸及周圍潛伏的殺機,他們的身體靠得很近,緊隨著往水草最深處的放生池遊去。


    即將穿過最後一層水草叢,朱聿恒那口氣終於再也憋不住,因為胸口的窒息感,他身形微微一顫,偏離了自己一直謹慎恪守的毫厘。


    周圍水草叢頓時暗潮狂湧,呼啦啦的分水聲令他們肌膚上的毛栗子頓時豎了起來。


    麵前水波紊亂,連鎖陣在瞬間開啟,而他們深陷其中,已無法全身而退。


    朱聿恒接觸陣法時日尚淺,麵對著倏如其來的變故,在周圍湧動的水波中,下意識抬起手,企圖阻擋那些狂湧的波紋。


    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將他狠狠拽了回來。漂浮在水中的他往後一仰,便撞入了阿南的懷中。


    阿南伸出戴著精鋼手套的雙手,擋在他的麵前。


    耳邊輕微的嘶嘶聲不斷,手套雖然堅韌,但她的衣袖已迅速被絞成碎末,而旋轉的波紋如同鋒利漩渦,已向著他們狂撲而來。


    阿南用手肘抵住懷中的朱聿恒,左手搭上了右手的臂環,竭力按下了珍珠機括。


    濃紫的黑水自臂環中噴薄而出,在水中借著水力旋轉噴射,硬生生改變了麵前水波的方向。


    原本被他們的動作吸引而來的鋒利縠紋,被那股疾利的水流裹挾著,畫出道道銀絲般的痕跡,依附著紫色的水龍卷,向著反方向襲去,最終和紫色一起湮沒在水中,消失了蹤影。


    用臂環中的毒霧改變了水流,阿南立即捂住了朱聿恒與自己的口鼻,並且竭力避開那些黑紫色的水。


    淋漓的汗冒出來,又悉數化在了水中,朱聿恒脊全身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他和阿南一時都回不過神。靜靜地呆了片刻,他們才驚覺現在的姿勢,似乎是她自背後緊緊擁抱他。


    阿南默然放開擁抱他的雙臂,他也默然轉開頭。


    幸好此時已到了放生池邊緣,堤岸旁邊無法布置太多水陣,他們已經穿過了最可怕的地方。


    避開最後的一片水陣,他們終於靠近了堤岸。


    冒出頭浮停在水麵上,他們勉強平息自己的喘息。


    剛剛在水下的毒霧隨水洇開,阿南怕難免沾染,先摸出小瓶倒出解藥,和朱聿恒一起吃了。


    麵前是正在燃燒的堤岸,剛剛的火油彌漫到了這邊。


    湖麵上的油已經燃燒殆盡,現在正在熊熊燃燒的,是岸邊的船隻和放生池外圍堤岸上的草木。


    朱聿恒回頭看去,不遠處的湖麵上,船隻的餘煙尚在彌漫,也不知韋杭之和一眾侍衛到底情況如何。


    此時岸上人正在努力救火,岸邊水麵微燙,滿是漂浮的灰燼,但朱聿恒浮在水上,卻覺得比剛剛下麵陰寒的水域要強上百萬倍。


    在水下憋氣太久,他們狀況都不是很好,二人都是狼狽不堪。


    略略喘了幾口氣,他聽到阿南的聲音,在耳邊啞聲響起:“多謝你啦,阿言……保重。”


    朱聿恒在水下太久,神誌有些恍惚。聽著她說的保重,望著她滴水的臉頰和頭發,他忽然明白過來。


    即使此時就在同一圈漣漪之中、即使彼此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可她道了別之後,他們就是咫尺天涯。


    她最後再看了他一眼,對他扯起一個笑容,沒有問他要不要隨自己一起去,轉身便向岸上走去。


    她知道他不可能幫助自己去救公子,所以她也並不開口,隻撩起濕漉漉的衣服蒙住頭臉,跳上了正在燃燒的堤岸,獨自向著放生池衝去。


    第82章 春風流光(1)


    旋風正急,催得大火從外圍堤岸燒向十字形的縱橫內堤。饒是阿南剛從水中出來,但在跑到隔絕了大火的石橋邊時,身上也已幹透了。


    閣中守衛沿著小徑把守,一路圍攻她。


    阿南的流光已經在水下被絞走,仗著精鋼手套空手入白刃,搶過一柄最適合自己的細窄長刀,殺入閣中。


    她的身法是與流光一樣的路數,根本沒有人能看清來處與去向,隻見她一身紅衣,浴血沐光,雪亮的刀光如鬼魅般閃現,擋者披靡。


    朱聿恒此時終於走上碼頭。他不適應水下,隻覺身體沉重無比。看著前方阿南的身影,水風將濕透的衣服貼在他身上,冰冷無比。


    諸葛嘉站在小閣上,俯瞰下麵無人可擋的阿南。


    她已經殺出血路,襲入小閣,一身凜冽殺氣讓諸葛嘉這種人都心頭發寒。


    抬頭看見朱聿恒,皇太孫殿下對他打了個手勢。諸葛嘉愣了愣,轉身飛速下了樓。


    小閣四麵門戶俱開,閣外的合歡樹在狂風中癲狂亂舞,絨球般的紅花與血腥氣一起被風卷送進來,彌漫在閣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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