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真的很想看看,她會將自己帶到哪個絢爛的方向。


    阿南對拙巧閣很熟悉,方向感又極強,當然不會帶錯路。


    衝出蘆葦蕩,他們已經在沙洲之上,前方便是碼頭。


    阿南脫下拙巧閣弟子的衣服,丟在蘆葦叢中。兩人盡量恢複平常,然後踏著台階上了碼頭。


    他們的船停靠在碼頭,隱約聽到有人大聲問:“那個董浪的酒還沒醒嗎?咱什麽時候回去啊?”


    “這就回去!”阿南快步走過去跳上船,招呼他們立即走,“卓少爺來了嗎?人齊了就出發!”


    律風閣那邊事起倉促,周圍的弟子都尚未知道那邊出事,見他們要走,還紛紛揮手送別。


    焦急忐忑的韋杭之一眼看見安然無恙歸來的朱聿恒,略鬆了一口氣,趕緊迎上去。還沒等他開口慰問,便聽到殿下低聲急促道:“全速,快走!”


    韋杭之雖有詫異,但立即便奔到船工們身邊,示意立即出發。


    江白漣一聲呼哨,船工們扯開風帆,將它高高揚起。


    船老大打滿舵,駛出碼頭港灣。水手們齊力劃槳,船身如箭,向東疾駛而去。


    直到離開了這片繁花沙洲,阿南才感覺到這一路奪命狂奔的疲憊。


    她靠在船艙上,看著後方律風閣上高高升起的響箭,以及煙柳道上率人急奔而來的薛瀅光,唇角揚起一絲笑意。


    碼頭的弟子們看到訊息,個個都是大吃一驚,立即上船企圖追趕前方船隻。


    可前方的船早已駛出好一段距離,何況這是龍江船廠所製最為快捷的船隻,哪是碼頭這些弟子們的小船可比,別說追趕了,未到半刻,便被遠遠甩掉,連蹤影也看不見了。


    “想追上姑奶奶,下輩子吧!”阿南心花怒放,朝著後方扮了個鬼臉,開開心心地到船艙坐下。


    一番折騰,她現在又餓又累,蜷在椅中先塞了兩個點心,然後靠在椅背上,沉沉打了個盹。


    朱聿恒進來時,見她趴在椅背上瞌睡的姿勢,唇角不由得揚了一揚——


    這姿勢,可真像那隻孤山行宮的小黑貓。


    若是天氣晴好的午後,它吃完他給的金鉤後,往往也會這樣蜷縮在他的身側,安安靜靜打一個盹。


    以至於,他的手不自覺地向她伸出,想去摸一摸她的發絲,看看是不是和夢中一般柔軟。


    但就在即將觸碰到她發絲的時候,他又下意識收緊了自己的手指。最終,他緊抿雙唇偏開了頭,隻從懷中掏出被自己拆解的臂環和彈簧棘輪,輕輕放在了她麵前的桌上。


    雖然動作很輕,但阿南立即便睜開了眼,清炯的目光盯在他身上,聲音有些微啞:“阿言……”


    朱聿恒悶聲不響地坐下,將桌上的東西朝她推了推。


    阿南睡眼惺忪,懶懶地將它們抓過來,重新裝置好後“哢”一聲戴回自己的腕上,轉了轉手腕,滿意地一笑。


    窗外已是落霞滿天,赤紅的火燒雲橫亙於前方江麵,長江如一條鮮豔奪目的紅綢,蜿蜒遊動於萬裏肥沃平原之上。


    船向著西麵劃去,霞光落在阿南眼中。她撐著頭,望著他的目光亮得灼灼如火:“阿言,你膽兒挺肥啊,仗著自己有進步,居然連傅準的機關都敢硬扛?”


    朱聿恒斟著茶淡淡道:“他是人,我也是人,怎麽不能扛?”


    “咦,莽撞還有理了?剛剛要不是我拚了,你現在怕是已經粉身碎骨了。”阿南順手將他倒的茶拿過來,灌了兩口,“對了,我之前問你還沒回答我呢,幹嘛偷偷跟著我啊?”


    朱聿恒別開頭去看晚霞:“怕你給官府惹麻煩。”


    阿南才不相信呢,笑嘻嘻地湊近他:“說實話。”


    她湊得太近,氣息微噴在朱聿恒臉頰上,讓他不由自主收緊了自己握茶壺的手。


    那手指上,似乎還殘留著阿南與他牽手狂奔時的溫熱。


    許久,他壓低了聲音,生硬道:“一碼歸一碼。雖然你觸犯朝廷律條,罪責難逃,但你畢竟對朝廷有功,而且……更不需要你為了我而舍生冒死。”


    阿南轉著手中茶杯,笑嘻嘻地看著他,沒臉沒皮道:“原來不是擔心我啊,真讓我有點失望呢。”


    朱聿恒偏開頭,懶得理她。


    “不過阿言,以後可別這麽衝動了,你看你剛剛那樣,一點都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你什麽身份的人,為什麽要對自己這麽狠?”


    他淡淡道:“也沒什麽,反正是將死之人。”


    “不許你再說這種喪氣話了,我們現在不是有進展了嗎?”阿南給他一個白眼,然後又歡歡喜喜道,“雖然我被困在裏麵了,但那組數字啊,我可能有線索了。”


    朱聿恒詫異地看著她,畢竟阿南為了救他將閣內所有一切都摧毀殆盡了,那組數字怕也已蕩然無存。


    “我說有就有。”阿南頗有點得意地朝他一笑,滑倒在椅中,一股懶洋洋的模樣,“我得躺會兒,剛剛那水管讓我脫力了,當時太拚了。”


    朱聿恒回想她操控水流衝垮樓閣的那一刻,將自己當時心頭轉過的疑惑問了出來:“行宮內的瀑布,也是如此操控嗎?”


    “沒錯,用的是‘渴烏’、或者說‘過水龍’手法。”阿南說著,拎過桌上茶壺,將蓋子揭掉後用手掌緊緊捂住壺口,然後將壺身傾倒,那壺中還有大半的茶水,卻半滴都未曾從壺嘴中流出。


    她將這個倒傾在空中卻滴水不漏的茶壺在朱聿恒麵前晃了晃,朝他眨眨眼:“看,這就是釀成行宮那場大災禍的原因。”


    朱聿恒一點就透,略一思忖,道:“杜佑《通典》曾提及渴烏,李賢亦在注《後漢書》時寫過,渴烏為曲筒,以氣引水上也。”


    “對,傅靈焰在行宮和拙巧閣用的就是這法子。箍大竹筒相連套接,外麵用麻漆密裹無漏,然後將一端入水,在另一端放入幹草點燃。筒內之氣被焚燒殆盡後,即可吸水而上,形成源源不斷的流水,甚至可以借助此法將水牽引到很高、很遠的地方。”


    “所以……氣可提水,亦可抑水,全看如何使用。”朱聿恒點頭讚成,“當時你潛下行宮水池,發現青苔上的弧形刮痕,自然是有人用與你相同的手法,調轉管筒形成的。”


    “對,刺客就是利用瀑布水勢的兩度暴漲,實現了他無影無蹤的出現與消失。而袁才人就很不幸,出現在了那個高台之上……”說到這裏,阿南若有所思地托腮,望著朱聿恒,問:“說到袁才人,你會去向……確定此事嗎?”


    朱聿恒知道她沒有說出口的人是誰,他沒有回答,抿唇沉默。


    窗外的落霞已經被黑暗吞噬,阿南也沒有等待他的回答。她將燈點起,在暈紅的燈光下朝他一笑:“不論如何,我相信你會有最正確的決定。”


    朱聿恒沒回答,沉默片刻後,起身從船上密櫃的抽屜中取出一個裝裱好的卷軸,遞到她手中:“這是之前我拆出來的那支笛子,我想,有必要讓你也看一看。”


    “對哦,忘了誇你了,阿言你進步真的很快!”阿南見他居然將這麽重要的東西都交給自己了,頓時心花怒放,心想隻要阿言不再擺出那冷冷的表情,這一番出生入死就算沒白費。


    接過那張拆解後的竹膜,她目光掃過上麵密密麻麻的減字譜,道:“如果我上次猜測的陰陽手法是正確的話,那麽這裏麵的所有字可以分成黑白兩種顏色,而一般與之相對應的排列順序,則很可能就是清濁法。”


    朱聿恒略一思忖,問:“陰陽初辟,八卦相分,清氣上升,濁氣下沉——所以,可先根據一定數據,將其上下分列?”


    “對,而這個數據……”阿南將卷軸擱在膝上,朝他微微一笑,“我已經知道是什麽了。”


    朱聿恒回憶著當時閣內的情形,略覺詫異。


    她比自己不過多進去那麽一點時間,當時閣內也並未出現什麽異常,如何會有她發現而他未曾察覺的事情?


    “因為,我曾在海外與傅靈焰有過一麵之緣。”阿南像是看出他的心思,道,“五歲那年,我被送到我師父門下學藝,師父嫌棄我是個女孩子,一個大男人哪能照顧得好小姑娘,所以懶得收我。但送我去的石叔跟他說,萬一這女娃兒將來是第二個傅靈焰呢……”


    第103章 九玄靈焰(3)


    阿南記得,當時師父瞥了她的手一眼,嗤笑一聲,但最終還是把她留下了。


    她那時隻是個孩子,並不情願進入這個怪異世界。每日的訓練讓她手上遍布傷痕,過度疲勞使得手筋每晚抽痛,有時候半夜手部突然痙攣,會讓她猛然握著雙手驚醒,卻又無從紓解,隻能抱著自己的手一直哭。


    因為這雙失控的手,所以師父吩咐她將一具時鍾搬去堂上時,因為負擔不住沉重的機身,她不小心將它在桌上磕了一下,結果時鍾卡住,再也無法運轉了。


    這具時鍾是師父的得意之作,他潛心鑽研古籍中蘇頌的水運儀象台數年,然後將所有機括細微為之,用了四千八百個精微至極的零件,花費了五年時間才完成。


    隻需倒入幾杯水,然後壓緊鍾身,機括便會自動將水流吸到山頂,然後順著山腰蜿蜒流下,帶動山間百獸在林間穿行來去,最後水流匯入池中,再度被吸上山頂,循環不已。而林間穀中,還有一座寺廟,每到一個時辰,廟門打開,一個小和尚會在門內敲擊木魚報時。若到午時,則百獸齊鳴,小和尚會持掃帚出門掃地一圈。


    然而被她磕碰之後,裏麵精微的機括受損,水流停住了、百獸不走了,小和尚也不敲木魚不掃地了。


    師父拆開外殼,看著裏麵四千八百個零件,氣得抓起根竹梢狠狠抽她。畢竟,這些零件全都精微無間地結合在一起,如果一個個拆解下來檢查的話,沒有一年半載的時間肯定弄不完。


    阿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他抽打。海上天氣炎熱,她衣服單薄,沒抽幾下便覺脊背火辣辣地疼,她眼淚不由得撲簌簌掉了下來。


    卻聽門口有人問:“公輸先生,多年不見,怎麽一來就看見你在打孩子啊?”


    年幼的阿南淚眼婆娑,看不清那人的模樣,隻記得她一身華服,可頭發已全白了,海島灼熱的日光映照得她全身通徹,淚眼中看來散著虛幻的光。


    師父悻悻丟開了手中的竹枝,道:“我多年心血終於完工,特意修書邀你過來觀看這座水運寶山時鍾,誰知這混賬居然一個失手把它摔壞了,我打死她都不冤!”


    那人笑道:“年紀這麽大了,性子還這麽急。銅鐵製的東西若是一摔就壞,那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不到家,關人家小娃娃什麽事?”


    說著,她走到那具時鍾前,俯頭仔細看了看,隔著外殼用指尖輕輕地從上叩擊至下,側耳聽了一遍,然後將寶山外殼卸掉,用一根小銅棍伸進密密麻麻的機括零件之中,將可以夠到的地方輕敲了一遍,閉上眼睛細細聽著。


    須臾,她微微一笑,丟開了小銅棍,說道:“轉運水流的一個小棘輪震偏了,卡住旁邊的杠杆,因此連帶得整座寶山停止運轉。你把小廟拆下來就能看見。”


    師父將信將疑,忙去拆銅山上的小廟。


    而她則抬手輕撫阿南的頭發,又坐下來拉起她的手翻來覆去地看著,手指輕撫過手背上那些新新舊舊的傷痕,麵容沉靜。


    阿南站在她的麵前,看見握著自己的那雙手,即使年紀已經大了,上麵的褶皺已經加深,但那依然是一雙保養得特別好、修飾得幹幹淨淨、一眼便可以看出很有力度的手。


    阿南忍不住抬起眼,小心地、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她年紀已經很大了,臉上難免有許多皺紋,但膚色依舊皎潔,一雙眼角帶著風霜的眼眸,也依舊清亮如少女。


    她的雙眉間,有一朵如同火焰的刺青,如同花鈿般鮮亮。


    而她抬眼看著阿南,微微一笑,握緊了她尚未長成的小手,說:“你這可不行,我教你一套手勢,以後你手痛的時候就照著按摩緩解,就不會痛了。”


    她纖長有力的手指替阿南按摩著,低聲教她如何保護自己的手。


    正在此時,旁邊傳來“叮”的一聲輕響。阿南轉頭一看,隻見流水潺潺,山間小獸穿行,那座寶山時鍾重新開始運轉,循環不息。


    師父喜滋滋地回來坐下,打發阿南去煮茶。


    阿南提著爐子蹲在階下扇火煮茶時,聽到堂上傳來的低語:“你這徒弟很不錯,好好教導,將來你們公輸一脈說不定就由她發揚光大了。”


    “這小娃娃?”師父嗤之以鼻,“天賦尚可吧,但整日哭喪著臉不情不願的,看著令人心煩。不願入這行的人,能有什麽出息?”


    “我看她將來比你有出息。你說說看,你六七歲時,能如她一般心智堅忍?”


    師父啞口無言,瞥了阿南一眼又悻悻道:“你要是看上了,送給你得了。”


    “她跟我不契合,棋九步靠的是天賦,後天再怎麽努力,也走不了我這條路。但你們公輸一脈主張勤、潛二字,她倒很合適,以後若有機緣,說不定會走得比我們更遠。”


    師父瞥瞥阿南,不屑問:“這小丫頭,能有這樣的命?”


    “誰知道呢?這世上任何東西我都有把握計算,可唯有命,我真算不出來。”


    師父啞然失笑,道:“這就是你總將自己的生辰作為鑰眼,來設置機關陣法的原因?”


    “有何不可呢?反正天底下知道我四柱八字的,隻有至親的人。”她微微一笑,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繁盛樹蔭道,“子孫們若有能耐破了先輩的陣法,難道不是我輩幸事?”


    “所以……解開這道陰陽謎題的,很可能就是傅靈焰的四柱八字?”


    這陳年舊事聽到此處,朱聿恒恍然大悟,想起了拙巧閣那一張傅靈焰畫像。


    “對,我也是在看見傅靈焰畫像時,才忽然想起這麽久遠的事情。”阿南說著,抬頭遙望前方兩岸燈火,道,“有禦筆畫像,而且還住在宮中,她應該入過龍鳳朝後宮。而龍鳳帝以青蓮宗起事,宮中常有祭祀,自然有八字忌諱,咱們既然知道了她的出生年月,逆推韓宋朝宮中祭祀檔案,不就一清二楚了?”


    應天玄武湖中的黃冊庫,藏著天下所有戶籍,亦有前朝秘密檔案,即使在聖上遷都之時,也不曾變動分毫。


    朱聿恒回到應天,第一件事便是調取玄武湖卷宗。雖然裏麵不可能記載後妃們的生辰八字,但根據生辰賞賜,他找到了與傅靈焰同日而生的那個妃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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