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悚然而驚,立即走出船艙。


    大海遼闊,殘月黯淡,他抓過千裏鏡遠望炮聲來源,卻隻看到黑色的海浪與微亮的波光。


    不多時,有個水兵攀爬上船,奔到朱聿恒身邊,單膝跪下湊到他跟前,低低對他稟報了戰況。


    朱聿恒臉色大變,問:“海客散逃,唯有一個女子隻身去阻攔邯王座船?”


    “是。那人穿著豔紅水靠,身材看來,是女子無疑。”水兵見他反應如此之大,忙詳細講了一遍。


    朱聿恒握緊了椅子扶手,立即揚聲叫道:“杭之!”


    韋杭之立即上前,聽朱聿恒疾聲道:“立即調集快船,隨本王……”


    話音未落,隻聽得數聲火炮巨響,在這遼闊海上遠遠擴散,令人耳邊震蕩,就連波浪也被震動,船上的人都是一個趔趄。


    朱聿恒神情一變,立即起身舉起千裏鏡看去。


    隻見黑暗的海麵之上,有突兀火光騰起。是被炮火引燃的船帆在熊熊燃燒。隨即,火苗躥上幾艘船的甲板,引燃船艙,船上所有人眼見無法救火,頓時個個跳海求生,一時間海麵一片動蕩。


    他又朝著炮火來處一看,那腳蹬船頭,正在指揮眾人大呼酣戰的,正是邯王。


    韋杭之從自己的千裏鏡中一覷,立即大驚失色:“邯王爺他……他怎麽會在這裏?”


    朱聿恒沒回答,但他自然知道,這是因為太子設局,導致謠言自青蓮宗內部而起,民間更是紛紛傳說邯王與海客及青蓮宗有交易,甚至連天子腳下都有所驚動,引來朝中眾多非議。邯王氣昏了頭,竟暗夜涉險來此,企圖一舉擊潰青蓮宗和海客,為自己洗清不白之冤,更要借此討得聖上歡心,在自己的功勞簿上再添一筆。


    此中種種,他自然不會對別人談及,因此隻道:“上快船,走!”


    天色終近破曉,海天相接處一抹灰白橫亙,雲朵簇擁於旭日將升之處,等待著捧出世間最亮的光芒。


    海客的小舟四散在茫茫暗海上,火炮根本無從尋覓目標。


    眼見炮口轉變方向挪來挪去,最後卻都在水上落空,根本無法追擊散逸的小船,邯王氣得對傳令官大吼:“打!給本王狠狠打!今天不把他們全部擊沉,本王唯你們是問!”


    眾人不敢怠慢,急忙裝填甲板上架設的大炮,一時炮火連天,座船隱隱震動,可惜依舊收效甚微。


    “王爺稍安勿躁。”身後有輕輕的咳嗽聲傳來。


    邯王轉身看去,黯淡天光中繽紛的光彩閃現,一隻盤旋於空中的孔雀振翅而來,正是當初被大風雨卷走的“吉祥天”。


    身後輕咳的人抬手輕揮,吉祥天順著他的手勢落於肩上。


    熹微晨光映著七彩雀羽,將他蒼白俊逸的麵容映照得光華絢爛,旭日未出的海上,似升起了一道動人虹霓。


    他身姿清瘦,步伐飄忽,走到欄杆邊掃了海上狀況一眼,平淡道:“無妨,小嘍囉不追也罷。司南和竺星河肯定在一條船上,其他人都是短兵器,唯有她的流光足以遠距離攻擊,那便先讓吉祥天替我們探一探路吧。”


    說罷,他右臂一揮,吉祥天自他肩上振翅而起,拖著長長的尾羽,帶著奇異的嘯叫聲,橫掠向了茫茫大海之上。


    炮彈攪起無邊風浪,吉祥天借著風火俯衝過所有船隻,在空中劃了個弧形,遙遙返回。


    見無功而返,他也不在意,手腕一抖,撥開了吉祥天的喙。


    “看來,不給點顏色瞧瞧,她是不肯現身了……”


    在他捂嘴輕咳聲中,吉祥天再度乘風而起,向著各處船上飛掠而過。


    海客之中,馮勝脾氣最為火爆,見這綠影一而再地飛來,他哪耐這窩囊氣,從船上站起身就揮刀向它劈去,口中大罵:“扁毛畜生,在你老子麵前撲棱來撲棱去……”


    話音未落,那鳥喙中一蓬毒針射出,直刺他的麵門。


    馮勝大叫一聲,隻覺得滿臉刺痛中夾著灼燒感,知道必定有毒,立即捂著臉大叫出聲:“小心毒針!”


    但他們的小船在海上無遮無蔽,唯有竺星河身手超卓,揮舞竹篙護住自己船上眾人,而其他船上的人措手不及之下,被吉祥天飛速掠過的船隻,一條條相繼響起慘叫聲。


    “傅準!”見此情形,後方正急速追趕上來的阿南揚頭看向對方的旗艦,從牙縫間擠出這兩個字,竹篙一點,迅速向他而去。


    吉祥天淩空而來,四下肆虐。眼看無法抵禦這詭異孔雀,船上人無法阻攔,隻能紛紛棄船,慌忙鑽入水中躲避。


    就在吉祥天肆意飛撲之際,半空中忽有一道弧光閃過,直切它的羽翼。


    此時風疾浪高,吉祥天在空中右翼被斬,身子一偏,頓時直撲水麵,貼著水波滑了出去。


    “流光。”傅準滿意地盯緊那光芒閃出之處,一聲呼哨,在吉祥天往回急飛之際,鎖定了阿南所在之處。


    阿南船篙在海麵一點,向著他們的座船如箭劃去,對著他喝道:“姓傅的,少拿吉祥天搞偷襲,有本事衝著我來!”


    “她瘋了……不要命了?”眼看她隻身孤舟,直衝旗艦而去,站在竺星河身後的司霖聲音略顫。


    竺星河望著佇立於船頭的阿南,她一身豔紅水靠,在拂曉黑海之上鍍著一層幽光。隨著她排眾而出,對麵所有的船幾乎都找到了目標,紛紛向著她的小船調轉了炮口。


    阿南卻毫不畏懼,在如林的炮口前操縱小舟,猛然衝入敵陣之中。


    竺星河緊盯著阿南那決絕的身影,因為心口那莫名的衝動,手中竹篙一點,向著她追了上去。


    旁邊常叔離他們的船最近,見他追隨阿南身涉險地,急忙伸槳一把勾住他的船沿,對他大喊:“公子,咱們快走!兄弟們再逗留下去,怕是要走不成了!”


    竺星河沒有回答,用力握著手中竹篙,緊盯著前方阿南的背影。


    炮火落於海上,水浪飛濺,她就如一隻幽藍的蜻蜓,穿過密集雨幕,直赴前方。


    司霖在他身後急道:“公子,時機難得,兄弟們全部撤出的機會就在此時了!”


    竺星河緊抿雙唇,那被他太過用力緊握住的竹篙,微微顫抖。


    趴在船沿上的司鷲一把握住了他的竹篙底端,流淚看著阿南的背影,嘶聲哽咽:“走吧,公子……阿南為您、為我們舍生忘死,咱們若不抓緊時機,怎麽對得起她豁命殿後?”


    “是啊!公子您就放心吧,在海上時,阿南也多次替兄弟們斷後過,哪次不是安然無恙回來了?”


    竺星河手中的竹篙發出輕微的“喀嚓”一聲,被他捏得開裂。


    竹刺深深紮入他的掌心,刺痛讓他的思緒終於清醒。


    他狠狠將目光從阿南身上收回,在海麵上零落的夥伴們身上迅速掃過,深吸了一口氣,握緊了沁出血珠的掌心:“傳令下去,全速撤離!”


    朝陽將升,風帆催趁,海客們的船隻散入茫茫海上。


    後方隆隆炮聲響起,劇烈湧動的海水令阿南腳下的小舟頓時傾覆。就在她落水之際,炮彈與烈火立即籠罩了那朵水花。


    海麵快船上,朱聿恒盯著那炮火最盛處,隻覺得喉口如被扼住,一時連氣息都不穩了。


    他猛然回頭,匆匆下令:“加速,去旗艦!”


    “殿下,火炮無眼,不可以身涉險!”韋杭之脫口而出,“更何況,邯王與我們東宮向來不和,殿下此時去找他,若是他借機發難……”


    “我說去,就去!”朱聿恒厲聲道。


    韋杭之不敢再多言,小船駛出遮蔽的礁石叢,向著邯王旗艦全速而去。


    海上火炮密集射向阿南消失的地方,直到一輪轟擊完畢,他們停下來裝填,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海中那塊地方。


    唯有小船斬浪向前的朱聿恒,看見了邯王座船下忽然冒出一朵水花,隨即,新月光輝閃動,流光勾住甲板,嘩啦一聲,阿南分開倒映在海麵上的燦爛霞光,躍出了水麵。


    甲板上傳來“嗚”的一聲螺號,在尚且昏暗的海麵上遠遠傳開。


    隨即,萬千“嗤嗤”破空聲傳來,如同飛蝗過境,直射向半懸在水麵上的阿南。


    船身平滑,並無任何藏身之處,阿南當機立斷,翻身再度向著海麵撲下去。


    天邊一片鮮媚的粉色金色,海天浸在絢爛之中,阿南就如躍入了大片顏料之中,被那些顏色吞沒。


    傅準站在上方看著下方鮮亮的霞影,下令道:“收網!”


    隻見數條細長的波紋自水下箭一般飛速聚攏,射向了阿南落水之處,密密交織,如同迅速編織的羅網。


    就在這些波紋迅速交織之際,旁邊船上忽然傳來一聲驚叫:“在那裏!”


    隻見紊亂耀眼的波光之中,被大炮轟炸後殘碎的一片船板上,正站著身姿筆挺的阿南。


    她身姿輕巧,借著這片三尺見方的船板屹立於天海之間,沐浴萬道霞光。


    初升的朝陽自她的身後冉冉升起,給她鍍上一層金光燦爛的輪廓,而她麵對身前的巨艦與火炮,倔強而固執地阻擋住萬千人的去路,明知是螳臂當車亦在所不惜。


    “那女人是誰?”邯王憤憤地一掌拍在欄杆上。眼看那些海客四散而逃,早已出了船隊火炮射程之外,他氣恨不已,把自己抓捕不到海客的憤恨全都發泄在了她身上,“不殺了她,難泄我心頭之恨!”


    “殺她哪有那麽容易?我費了兩年時間,也就傷了她幾根寒毛而已,還……”傅準想起被衝垮的拙巧閣密室,撫著肩上再度殘破的吉祥天,俯頭看向下方的阿南,嗓音微寒,“不能這麽便宜她,一定要將她活捉到手!”


    螺號聲響,周圍萬箭齊發。為了要活口,這些箭都已去掉了箭頭,後麵拖曳著極細的絲線。


    朝陽光輝照亮了那些細細的銀線,萬千流星奔赴向墜落之地,向她極速匯聚。


    在天水交匯的海麵之上,阿南尋到一線最狹窄的生機,可如今水下是纏繞的羅網,空中是交織的亂線,上下一起收攏,這一線生機眼看就要被徹底絞殺。


    阿南毫無懼色,右臂高揮,新月般的弧形流光在空中旋過,所有的銀色細線被新月絞住,隨著她手腕的幅度,如同一個稀薄的銀色旋渦,在旭日下飛速盤旋轉動。


    星辰旋渦的最中心,如同漏鬥最下方的那一點,正是阿南。


    正在全速前進的小舟上,朱聿恒定定地看著海上的她,心口悸動,難以自已,隻望腳下的船快一點,再快一點。


    而傅準捂住嘴,輕咳兩聲,那緊盯著阿南的目光露出一絲笑意,仿佛看著正在走進陷阱的獵物。


    站在他身後的薛澄光嘖嘖讚歎:“閣主果然神機妙算,就知道阿南會選擇用流光來收攏天羅,這下她還不翻船?”


    果然如他所料,隻見那被阿南收束住的銀線,並沒有隨著她手臂旋轉的弧度而收攏,反倒在被收住的同時,四散紛落,如雪花一般向著她落下,籠罩了全身。


    此時她頭頂是散落的天羅,水下是密布的地網,真正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眼看那片幽光即將蒙住她的身體、侵染她的肌膚,眾人都不約而同憋了一口氣,期待著她束手就擒的那一刻。


    然而就在此時,水麵上忽然波濤狂湧,飛激的水浪如巨大的蓮花自海麵怒放,翻湧的水花在日光下晶瑩透亮,迅速吞噬了空中散落的幽藍雪屑。


    是阿南在千鈞一發之際,猛然踩翻了腳底的船板,在落水的瞬間,水浪相激,如花綻放,消融了傾覆而下的天羅。


    水下銀線急速收緊,是地網被水麵的動靜所觸動,要收攏捆縛落水的她。


    在天羅消融、地網收束的同一刹那,阿南右臂的流光勾住水麵上一塊碎木板,拉過來擋在自己上方,身體在水麵硬生生轉側過來,翻身重新撲在了之前所站立的船板之上,避過了天羅。


    如此機變,讓聯手狙擊她的人都是目瞪口呆。


    傅準卻似早有預料,他冷冷地收回目光,抬手示意。隨著螺號聲響,水上的輕舟戰艇迅速包圍了阿南。


    在明滅不定的波光下,阿南手中流光再度飛舞,如殘月乍現,引得海麵上呼聲驟起。


    然而,不過兩三聲慘叫的短短瞬間,那圓轉的流光忽然滯住。


    天羅再次發動。不同的是,這次幽藍的銀線之中,混合著發絲般細微的鋼線,從周圍小船上噴射而出,將她的流光緊緊絞住。


    被纏繞住的流光遲滯地、但依然按照慣性,向著阿南的臂環彈回來。


    纏繞在上麵的鋼線與銀線,於是也隨著這一道流光,向著阿南撲去。


    阿南立在尺板之上,眼睜睜看著麵前光華如彗星襲月,萬千條銀光向自己直射而來。


    間不容發之際,她已無暇多想。


    抬手按上臂環,精鋼絲網激射而出,如丈餘大的雲朵綻開,將所有向她撲來的利線裹入其中。絲網洞眼不小,眼看有不少鋼線脫出,但她抬手疾揮,絲網旋轉傾斜之際,就將所有一切線條卷入其中,在離她的身體不過三尺之地時,嘩啦一聲被她甩脫墜入水中。


    眼看纏繞在一起的絲網已經無法在這關頭整理收回,阿南幹脆利落地按下臂環上的寶石,將絲網棄在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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