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海麵上的快船已經逼近,她的周身被團團圍住,隻剩下小小一塊水麵。


    她的肩上,朝陽已衝破所有雲霧,自空中射下刺目光輝。


    被圍困於極小一片水麵的阿南,已經失去了流光與絲網,同伴們也在她的掩護下已經不見蹤跡。


    但,仰首踏在波光閃耀的水麵上,任由獵獵海風將自己濕透的衣服與鬢發吹幹,阿南毫無懼色。


    明知自己絕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但她依舊在水上將脊背挺直。周圍的圍攏的士兵為她的氣勢所懾,一時竟不敢動手。


    “這妖女是什麽人?怎麽如此彪悍?”邯王破口大罵,催促傅準趕緊動手。


    第三聲螺號在海上響起,低沉如鯨鯢嗚咽。


    最後一波天羅即將到來。周圍船隻上,每個士兵都蒙著麵,不讓一絲肌膚暴露在外,他們手中都有一隻對準阿南的鋼筒,有幾個已經泄出淡淡的黑色煙霧。


    “黑煙曼陀羅……”阿南下意識地喃喃。


    這是拙巧閣的秘方之一,縱然屏住呼吸,但隻要肌膚上沾染到了一絲,神仙也站不穩——而她孤零零站在這水上,更是避無可避。


    傅準居高臨下,冷眼看著下方紛擾的戰局,將右手緩緩舉了起來。


    海風獵獵,這些彌漫的黑霧將隨著天羅射出的氣旋,自四麵八方撲向阿南。


    而陷入絕境的她,如今隻待一聲螺號,便是被擒之時。


    就在傅準的手即將落下、號令就要響起之時,海麵之上忽然綻開一束燦爛的火花——


    那是被日光照耀的珠玉片光,絢爛奪目地在海上蔓延擴散。無數片薄如蟬翼的玉石,在飛赴至阿南身畔之時,忽又猛然散開。


    所有圓形的、弧形的片玉相互敲擊,共振共鳴,借助彼此的力量向外擴散,又敲打於另一枚玉片之上,將它向前推進,飛旋不已。


    空靈的叮叮當當聲不絕於耳,細碎的光芒與日光波光上下相映。離阿南最近的一圈人眼前一花,隻覺光芒燦盛一閃即逝之際,手腕上忽然一痛,砰砰聲嘩啦聲不絕於耳,手中的鋼筒已全部落於船上水上。


    那些玉片割斷一圈人的手腕後,挾著光芒飛旋撞擊上下交錯,原本勢頭已混亂竭盡,但後方內圈卻有其他玉片斜飛而來,準確地與其擦撞而過,外層玉片借了此力,頓時如漣漪般向外擴散。


    轉瞬之間,那朵圍繞著阿南的花火似又暴漲了一周,外圍船上所有人慘呼聲不斷,血花飛濺,手中鋼筒亦全部掉落。


    阿南看著圍繞自己的燦爛光環,怔了一怔,猛然抬頭向光芒的來處看去。


    在潰散的船隊中,一隻小舟飛快切入戰圈,站在船頭的人頎長而矯健,朱紅羅衣上金色團龍熠然生輝,正是朱聿恒。


    “阿言?”阿南脫口而出,不敢置信地睜大了雙眼。


    朱聿恒那雙令人心折的手中,正緊握著她送給他的日月。十根在日光下淡淡生輝的手指,操縱著蓮萼上密密麻麻的精鋼絲,控製所有在空中飛旋的玉片。


    他來不及與阿南搭話,隻緊盯著手上紛亂飛舞的利刃,就如九天的神祇,抽離了自己所有的神思,讓彼端光華此消彼長,紛繁交錯,一波波在海上擴散至最遠處。


    精鋼絲牽係的玉片軌跡怪異,卻又在朱聿恒的控製下避開了一切纏繞打結的角度。玉片於混亂的旋轉中再度聚攏,如一片旋渦光環繞著阿南飛舞蓄力,然後再次相互敲擊震蕩,轉瞬間如煙火向外再次炸開。


    這世間唯有棋九步能操控的巨量計算,六十六片薄刃各自攻擊已是巨大的變數,六十六片珠玉相互撞擊借力又疊出億萬計算,目標的移動是天量變數,而所有施加的力量穿梭來去自由回轉,更是恒河沙數之計。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在繁急快促的珠玉敲擊聲中,它們層層借力互相疊加攻勢,將這波光華推向了最外層。


    神鬼莫測的旋轉軌跡,萬難逃脫的攻擊範圍。日月淩空,無人可避,勢不可擋。


    轉瞬之間,三波光芒如一朵更勝一朵的巨大煙花閃耀消逝。周圍所有船隻上的士兵連同水手已無一人站立,不是落入水中被羅網纏住慘呼,就是趴在船上握著自己的手哀叫。


    朱聿恒的手驟然一停,所有絢爛收束於他的掌心,空靈的碎玉敲擊聲被他一握而停。


    唯餘他掌心蓮萼之上,碧綠彎月繞著瑩白的明珠旋轉不已,絢爛如初。


    傅準死死盯著他手中的日月,神色陰晴不定。


    邯王又驚又怒,狠狠一拍座船欄杆,向下看去。


    朱聿恒的小舟橫攔在阿南身前,他抬起頭,朝著上方的邯王微微一笑:“二皇叔,別來無恙?”


    第118章 怒海鳴鸞(1)


    聽到朱聿恒這風輕雲淡的一句話,邯王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二叔倒要問你呢,你孤身跑來海上,還從二叔手裏搶這海客女匪,怕是不妥吧?”


    “再不妥,也未必有二皇叔此舉荒誕?”朱聿恒揚起下巴,向著後方示意,“堂堂王爺夤夜在海上率眾混戰,殺敵爭功,怕是會成笑談?”


    他身後的韋杭之聞言,不由得側目偷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堂堂皇太孫,又為什麽要率眾暗夜出海,一往無前呢?


    “渤海並非二皇叔封地,可你在此處私自用兵,事先又未向朝廷報備獲批。被侄兒發現也就算了,若被有心人上報到聖上麵前,屆時二皇叔準備如何自處?”


    邯王心下一驚,順著他的示意看去,隻見遠遠的海麵上,朝廷船隊已經遙遙而來,艨艟巨艦集結成隊,聲勢驚人。


    他立即道:“二叔我也是立功心切,朝裏有些混蛋汙蔑我與青蓮宗、海客們有瓜葛,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說了,你此次奉命主理登萊事務,二叔把他們對付了,於你也有好處是不是?”


    “那便多謝二皇叔了。”朱聿恒笑著拱手道,“二皇叔脾性滿朝皆知,相信聖上也定不會信那些流言蜚語,二皇叔大可放心。”


    “那就再好不過。你先忙這邊要事,下次你到二叔那兒,陪叔多喝兩盅!”邯王回頭看看越發逼近的船隊,哪裏還敢與朱聿恒多言,目光恨恨地在阿南身上轉了轉,最後撇下一句,“對了,這個女匪可彪悍得緊,侄兒你可要小心啊!”


    朱聿恒一笑置之,並不多言。


    邯王船隊迅速轉舵,朱聿恒的目光移向了邯王身後的傅準。


    傅準居高臨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懸於腰間的日月,目光在阿南身上一掃,便輕咳著隨邯王離開了甲板。


    朱聿恒轉頭看向踏在破碎船板上的阿南。


    她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戰,又在海中翻覆落水,如今發絲散亂糾結於臉上,狼狽不堪。而她一貫明亮的眼睛,如今也蒙上了一層恍惚,望著他時,神思不屬。


    朱聿恒向她伸出手,示意她到自己的船上來。


    阿南怔了片刻,終於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躍了上來。


    鬆開他的手時,她才覺得有點不對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後一把拉回朱聿恒的手,掰開他的指尖。


    果然,他的手指之上是道道極細的血痕,那是在操控“日月”時,太過專注而被精鋼絲割出的口子。


    她呆呆地看著他這些縱橫交錯的傷口,聲音低不可聞:“痛嗎?”


    “還好,”朱聿恒收攏了自己的手指,平淡道,“我剛拿到這東西,還不熟悉操控手法,等多練練就好了。”


    “是我的錯,我不該想當然的。”阿南緊握著他的手,道,“傅靈焰的日月由冰蠶絲懸係收縮,而我考慮失當,用了更易獲取的精鋼絲……等回去後,你以冰蠶絲替換,攜帶更輕便,攻擊範圍可以擴得更大,手也不會受傷了。”


    朱聿恒聽她話中口氣,不覺心口微凜,問:“你不隨我回去?”


    她道:“回去!我得趕緊去救綺霞,‘希聲’破解法被青蓮宗的人知道了,我現在很擔心她會出事。”


    朱聿恒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點了一下頭,並未出聲。


    阿南隨身攜帶著流光的替代品,打開臂環將它安裝好,船隊已經到來,護送他們返航。


    水上那一場大戰太過驚心動魄,阿南疲憊脫力,到船上後勉強吃了點東西,便躺下休息了。


    船行海上,一路西進。在微微起伏的船上,朱聿恒抽空將送來的公文翻閱了一遍。


    南直隸這一撥的賑災物資已安全運至下遊災區,各地以工代賑發動民伕排澇築堤後,秋播正有條不紊進行。


    在這勠力同心的情況下,目前修補堤壩的過程進展頗為順利。青蓮宗如今元氣大傷,登萊一帶被裹挾的民眾大多返鄉安居。目前此次洪災已基本得到恢複,隻要後續沒有其他變故,山東地區已趨向平穩。


    後續變故……


    朱聿恒望向窗外,碧海之下,隱藏的那一處水城,究竟會不會是關先生布下的又一個殺陣呢?


    眼看蓬萊閣遙遙在望,朱聿恒放下手中公文,走到蜷縮在睡榻上的阿南身邊。


    她一直一動不動,他以為她睡得香甜,可走近一看,才發現她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外麵碧藍的大海,不知已望了多久。


    她臉上有種迷離的恍惚,那是已從夢境中醒來,卻尚未徹底清醒的模樣。


    他知道她望著海的那一邊,在想著什麽,也知道她在留戀的夢境是什麽。


    朱聿恒不覺心口微悶,沉聲問:“在擔心你的同伴?”


    阿南慢慢搖了搖頭,說:“他們在海上縱橫多年,不至於逃不出邯王的包圍……我現在,隻想盡快回到岸邊,把綺霞救出來,否則……我這輩子都對不住她。”


    朱聿恒望著她低落的側麵,想寬慰她之時,一開口腦中卻陡然劃過了一個念頭——青蓮宗要殺害綺霞。


    阿南如此焦急,看來青蓮宗已得知了綺霞的藏身之處,而且阿南說,他們也知道了破解希聲的方法。


    而將這個秘密泄露、甚至指派青蓮幫眾的人,應該就是與青蓮宗關係匪淺的竺星河……


    他心口大震,忍不住看向阿南幽微沉鬱的側麵,明白了她為什麽如此失望決絕地離開海客們,以必死的姿態,不顧一切地孤身阻攔邯王。


    她不是去殿後的。


    眼睜睜看著十幾年來信賴依托、敬之愛之的人崩塌潰散,她在那一刻,是真的絕望到想把自己埋葬於大海,永不再看見這個世界。


    但他不知如何勸解她,他也知道這樣的心境下說什麽都沒用。


    思索了片刻,他吩咐人送來衣服和梳妝盒,遞給她道:“馬上靠岸了,你先收拾一下吧。”


    這一夜她赴海蹈火,已經蓬頭散發,就連身上都還穿著那件豔紅水靠。


    阿南本是最愛美的人,可此刻她看著梳妝鏡中的自己,隻喃喃摸了摸臉,低低道:“這麽醜,難怪……”


    難怪這麽多年,她也無法得到公子。即使他最後對自己說起挑個好日子,恐怕也隻是不想讓她去救綺霞吧……


    他和方碧眠在一起,就是江南煙柳燕雙飛,而她這隻豎著脖頸毛的鷹隼飛在旁邊,又算什麽?


    心中湧起難言的酸澀,她把鏡子一扣,疲憊道:“大海可真討厭啊,這頭發上岸後要好好洗洗了。”


    “確實,還是陸上好。”朱聿恒見她這與往日大相徑庭的沮喪失落,便拿起梳子試著在她披散的發上梳了梳。


    其實他隻是想比劃一下的,可一梳才發現,她在海裏泡過的頭發糾結幹澀,上麵還附著幹掉的鹽粒,把梳子卡得根本梳不下去。


    自然而然的,他就坐在她的身後,慢慢替她梳起了頭發。


    “可,再怎麽險惡,我的家與歸宿,都在大海上。”阿南望著窗外茫茫大海,低低道,“我從海上來,總有一天終究要回到海上去。”


    她身上有海水鹹腥的氣味,偎在榻上的身軀透著漫不經心的慵懶,令傳說中南方之南最深的海中那些迷人而縹緲的鮫人都似有了具體模樣。


    朱聿恒握著她的頭發,沉默一瞬,道:“陸上也未必不好,尤其你愛熱鬧,名山大川呼朋喚友,對酒當歌秉燭夜遊,未必不比海上快意。”


    “可惜……熱鬧也不是我的,我終究……”


    或許她此生此世,終究是那個被遺棄在孤島上的小女孩,注定要在海天中孤零零度過一生。


    她蜷起身子,抱緊自己空落孤寂的身軀時,卻感覺到了阿言輕柔幫她梳理發絲的指尖,溫柔又小心翼翼,生怕扯動她的亂發弄疼了她。


    她血氣充足,亂蓬蓬的頭發既濃且長,垂垂及地。他將它們攏入懷中,置在膝上,手指穿過她的萬縷青絲,從下至上慢慢梳順。


    阿南緊閉上眼睛,強行抑製自己眼中即將洶湧的熱淚。


    在最傷心的時刻,無論是誰,對她稍微好一點,都讓她更感絕望與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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