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們洗劫漁船時,往往會將漁民擄去當苦力使喚,若有反抗不從的,便會將他們綁在船板上,任他們在海上漂流……若木板翻覆則活活嗆死,葬身魚腹;若木板朝上則幹渴而死,日曬雨淋消解骨肉。剛剛這也不知在海上漂流多久了,隻剩下骨中磷火在夜晚發光。”阿南望著那點遠去的幽光,低低道,“水手們都很怕這樣死去,因為迷失在海上的人,魂魄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隻有家鄉的親人在他們的故居招魂,才能讓他們回來……”


    朱聿恒與她一起默然目送那點磷火遠去,忽然想起死於海賊之手的她爹,不由轉頭看向了她。


    “我爹當年,便是如此。”阿南坐在浮筏上,抱住自己的雙膝,將臉靠在膝頭,歎了口氣,說道,“那時是夏末,他得在最熱的季節受罪,而我娘被擄到了匪巢中,熬了五年……她本想一死了之,卻發現自己腹中已有了我,隻能忍辱偷生在匪窩中生下了我……”


    生下她的時候,母親其實是絕望的。她身陷匪窩之中,被□□被踐踏,而她女兒將來的命運可能比她還要淒慘。


    所以在阿南五歲時,她趁著海盜們火拚的機會,帶著女兒偷偷逃跑。隻是她還未上船,便被後麵的海盜一箭射中後背,阻斷了逃跑的可能。


    她帶著阿南躲在島上叢林中,箭傷得不到救治,傷口潰爛,高燒不止。但她不願帶著女兒乞憐苟活,隻叮囑阿南一定要逃跑,寧可在茫茫海上葬身魚腹,也不要重回匪盜的巢穴。


    阿南去給母親偷傷藥,在穿過沙灘時,那些火拚失敗後被草草埋葬在沙子內的海匪,因為炎熱潮濕的天氣,鼓脹的屍體從沙子中冒了出來,被她踩到時猛然爆開。


    她因為躲閃不及而被炸了一身腐肉,嚇得大哭起來,也因此被海盜發覺,雖僥幸逃脫,卻再也沒法幫母親偷到藥了。


    母親彌留時,擔心自己也變成腐屍留在女兒身邊。她爬上礁石,在暴風雨中投入激浪,屍骨無存。


    即便是十五歲便隨軍北伐、在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朱聿恒,聽著她這講述,也仿佛跟著她一起沉入了慘痛的童年,回到了她最黑暗的時刻。


    “母親死後,公子收留了我,送我去公輸一脈。我拚命地學習磨練,才得以追隨著公子,一路跟著他殺出血路,平定四海……”阿南說到這裏,因為喉口氣息哽住,頓了許久,才搖頭黯然道,“現在回頭看看,我……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而去;我沒能拉住滑往深淵的公子,也丟掉了我娘給我的錦囊。我在這世上就像一縷遊魂,我……連自己的路都看不清,哪裏配叫司南?”


    一隻手隔著浮筏伸來,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陷入壓抑自責。


    “別擔心,我們一起,總能找到方向的。”朱聿恒不容置疑道,“就算你父母都去世了,就算你丟失了記載來曆的錦囊,但隻要細加探查,我們總能找到你的家。”


    他聲音如此篤定,讓阿南下意識點了點頭,但隨即她又搖頭,反問:“找到又怎麽樣呢?早已家破人亡,尋回我本來的姓氏,又有何意義?”


    “至少,我們不能讓你爹娘的魂魄永遠在海上遊蕩。”


    阿南臉上現出一抹慘淡笑意,喉嚨卻有些喑啞:“阿琰,你又不是海上的人,還信這個?”


    “以前,我不信。”朱聿恒的聲音認真而慎重,“可現在我信。因為,我想要你安安心心,不帶遺憾。”


    黎明終於來臨,他們衝破迷霧,浮筏抵上了沙尾,擱在了如同鳳尾般散落延伸的長長沙洲上。


    幾個正在撈取昆布海藻的漁民看見了他們,忙劃船過來詢問。得知他們是海難幸存後,幾人大驚失色,競相要載送他們回陸上。原來朝廷早已搜尋到了黃海沿岸,船舶日日出海尋找,漁民們也都接到了懸賞尋人的通知。


    兩人在漁民的船上終於喝到了久違的淡水,竟有種重回人間恍如隔世的感覺。


    相視而笑之時,阿南攏了攏頭發,也注意到了阿琰在島上長得濃密的胡須,不由得笑道:“你現在可冒充不了宋言紀啦!”


    朱聿恒摸著自己下巴,也不由笑了。


    迎接皇太孫的人已經聚集等待,可他這胡子拉碴的模樣,怕是難以見人。


    朱聿恒拉出日月的一彎薄刃,對著水麵想要將胡子刮一刮。可水麵不清,船身顛簸,他一下就劃到了自己下巴。


    阿南看得著急,扳過他的臉道:“我來吧。”


    她取出臂環中的小刀,抬手托起朱聿恒的下巴,小小心心地幫他刮去唇邊的胡子。


    她貼得那麽近。他感受到她指尖的溫熱觸感,望到她專注凝視自己的目光,他們甚至近到呼吸交纏——就如在海島上的日日夜夜,他們生死相依時那麽近。


    孤冷荒島上那些篝火朦朧的夜晚,烙印在他的心中,卻勝過了應天宮闕中燈火通明的千萬個夜。


    他仰著頭讓她的刀鋒在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劃過,目光卻不覺下垂,定在她因為專注而緊抿的唇上。


    她的身後,拙巧閣已經出現在長江入海口,朝廷官船密密匝匝,無數人在等待著他們的歸來。


    一瞬間,他的心裏忽然湧起不該有的難舍遺憾。


    那個不清醒的虛幻親吻,那些他無法言說的秘密,就如那海島的日夜一般,可能永遠也不會再有了。


    接到訊息的大小官員們,列隊站在拙巧閣的碼頭迎接他們。


    韋杭之這樣的鐵血漢子,一看到皇太孫殿下那蓬頭垢麵衣衫破爛的模樣,也不由雙目通紅,疾步衝上來,聲音發顫:“殿下受驚了,一切可安好?”


    “不要緊,阿南通曉海上之事,她自然會護我周全。”朱聿恒實話實說,可惜眾人都不信,把和他一樣灰頭土臉的阿南丟在一旁,著急忙慌地簇擁著他問長問短。


    阿南笑嘻嘻地閑在一旁,一抬眼看到麵前金碧顏色燦爛,日光下一隻孔雀盤旋飛舞,在她頭頂繞了一圈,似是警戒又似是歡欣。


    阿南眉頭一皺,伸手將它打開,眼皮一抬,果然看到傅準從柳堤彼岸行來。


    他抬掌微招,那孔雀便在空中轉了一個弧形大圈,向著他的肩膀準確落下。


    他向阿南走來,一身黑衣不加紋飾,麵容更顯蒼白,明明長相俊逸,可肩上的孔雀碧色輝煌,映得笑容分明透著幾分陰翳詭譎。


    “怎麽,南姑娘不喜歡吉祥天?”


    朱聿恒那邊圍攏了大堆人,他也不湊上去奉承,隻撫著肩上孔雀,走向欄杆邊的阿南。


    阿南唇角微揚,抬手去摸吉祥天的冠羽,道:“挺好,這孔雀是死東西,和傅閣主挺配。”


    她言笑晏晏,可惜傅準一眼便看見了隱在她掌下的鋒銳刃光。


    不動聲色地,他的手轉過孔雀羽,將自己的指尖迎向了她臂環內暗藏的小刀:“看來,是吉祥天哪兒礙到南姑娘了?”


    他的手上一無所有,太過蒼白瘦削的手背上青筋微凸,冷玉般的手指看來脆弱易折。可阿南瞄著他似笑非笑的模樣,眼看手中刀刃要與他相觸,終究一抖手腕,將它收了回來,不敢與他相接。


    她往後略退了半步,神情轉冷:“我不喜歡被死鳥的眼睛盯著看。”


    “南姑娘這樣說,吉祥天可是會傷心的哦,能否用‘仙去’二字?”傅準抬眼看她,捂著嘴巴輕輕咳嗽著。


    海底這一趟他也是大傷元氣,身形比以往更顯虛薄,蒼白麵容上連嘴唇都淡得失了顏色,像一株背陰處的孤冷蕨類。


    唯有那雙眼睛,那端詳著她的陰冷眼神,仿佛她還是那個手腳皆廢、被他圈禁於股掌之間的階下囚,令她心頭又湧出無數過往的可怖記憶。


    她脊背不自覺地發僵。明明身旁便是人聲鼎沸,朱聿恒帶著眾人就在左近,可阿南的手還是虛按在了自己右腕的臂環上,像是溺水的人,無意識要抱住浮木般。


    “傅閣主可要好好保重啊,瞧你這臉色慘白的模樣,隨時好像可能仙去呢。”


    “是啊,哪像你,這段時間在海上曬得更黑了,唉,叫我好生心疼……你怎麽就不肯愛惜自己呢?”傅準理著孔雀的尾羽,眯起眼睛打量她這狼狽模樣,歎息搖頭,“有機會遇到方碧眠的話,討點麵脂手藥,好好拾掇一下吧。”


    “青蓮宗的人真將她劫走了?我還以為她死定了呢。”


    “禍害遺千年,你看你就活得這麽好,渤海歸墟都困不住你。”


    “你也不賴,生死之際溜得飛快,屬泥鰍的吧?”阿南的手搭在臂環上不曾挪開半寸,麵上卻泰然自若,彷如久別重逢,老友寒暄,“綺霞呢?你們什麽時候回來的?”


    “回杭州了,說要等江白漣回來。”傅準嗤之以鼻,“真是個有夢想的女人。”


    話不投機半句多,交手看來也撈不到好處。阿南正想掉頭離開,旁邊人群散開,分出一條道來,被眾人簇擁的朱聿恒向他們走來。


    他朝傅準點一點頭,目光落在阿南身上:“阿南,我們的船來了,走吧。”


    聽殿下呼喚溫柔,眾人的目光,不由齊齊聚集到阿南身上。


    阿南卻毫不在意,掠掠散亂的頭發,大大方方地應了一聲,走到朱聿恒身邊。


    反正他們皇太孫殿下也是這般衣衫破爛的模樣,她還怕他們笑話?


    她態度敞亮,朱聿恒也神情坦然,對傅準一拱手道:“傅閣主,此次多承相助了,若非貴閣分派所有人手在海上搜尋,我與阿南怕是未能如此順利抵陸。”


    傅準客氣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蔽閣僅奉微薄之力,不足為道。”


    “何止,之前渤海之下,貴閣亦折損不少人手,此番勞苦功高,朝廷自當嘉獎。”


    傅準垂眼一笑,抬手捋著肩上吉祥天的翠綠羽翼,淡淡道:“這倒不必。隻要朝廷信守承諾,將許諾的東西給我就行了。”


    朱聿恒這才知道,原來祖父行動如此快速,早已命人聯絡拙巧閣,還談妥了條件。


    至於內容究竟何如,他自然不會當眾詢問,隻吩咐揚帆起航,速回應天。


    朱聿恒的座船上諸事齊備,阿南第一時間先撲到浴桶中,將一身鹽堿的自己刷洗個幹淨。


    換好衣服,她立馬奔去找吃的,啃了一個醬肘子、吃了一大盆素什錦還不解恨,又撕了半隻鹽水鴨。


    耳聽得外麵聲音嘈雜,她探出窗口一看,雖然事發倉促,但迎接皇太孫的陣勢真是不小,沿長江而上,船隊浩浩蕩蕩,沿途各地水軍又隨同護送,更添聲勢。


    “阿琰也真可憐,這麽多人上趕著圍堵慰問,連坐下來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阿南啃著鴨翅,正在同情朱聿恒,一抬眼卻看見他從甲板那邊過來了。


    他已經打理得整整齊齊,朱衣上金線團龍燦然生輝,襯得他一身燦芒,俊美攝人。


    前幾日還和她一起在海島上如野人般捉魚摸蝦的這個男人,手持著折子邊走邊看,對身旁眾人一一吩咐,那種沉穩端方指揮若定的模樣,有種萬物都無法脫離他掌控的從容。


    阿南正笑嘻嘻看著,他忽然一抬眼,目光正與她相接。


    阿南料想自己現在的模樣應該不太好看,畢竟她披著半幹的頭發,趴在窗口,手裏還拿著半隻鴨翅膀在啃著呢。


    身後那些見多識廣老成持重的官吏們臉上抽搐,唯有朱聿恒朝她微微頷首,將折子合上遞回,示意他們都退下候著。


    等一群人轉過了船艙,他腳步輕捷地走到她身旁,目光落在她紅豔豔的唇上:“好吃嗎?”


    阿南舉起鴨腿在他麵前晃了晃:“好香,你也吃點?”


    “唔,我確實也餓了。”他說著,隨她在桌前坐下。阿南還以為他也要和自己一樣撕鹽水鴨吃,誰知身後快步趨上一個小太監,抄起筷子幾下便拆解了鴨子,然後利落地帶著鴨骨架退下了,隻剩下鴨肉整整齊齊碼在盤中。


    阿南覷著朱聿恒:“看來,全天下見過皇太孫啃鳥翅嚼烤魚的人,大概隻有我了?”


    朱聿恒道:“何止,還有摸魚抓蝦撬螺蚌,挖草伐木掏鳥蛋。”


    阿南撲哧一聲便笑了:“阿琰,你為什麽說這些的時候都能板著臉一本正經!”


    一本正經的朱聿恒與她相視而笑,將筷子遞給她,示意她坐下和自己一起再吃點:“我剛剛收到聖上傳來的訊息,總算知曉了傅準為何願意幫我們。”


    “哦?”


    “自上次咱們破了順天死陣之後,聖上開始留意江湖各門派,派人查訪門戶宗派、能人異士,要聯合百家之力,共破山河社稷圖。”他望著阿南,若有所思道,“其中大部分人,對你都有記憶。”


    阿南咬著鴨信,卻擋不住口中流溢的笑聲:“是啊,我回陸之後,就遵從師父的教誨,前往各門各派切磋請教了。”


    誰知,如今九州重文輕武,宗派凋敝,她仗著公輸一脈的絕學,遍拜千山竟無敵手,隻在最後因為負傷而被傅準所擒,令她至今想來依舊懷恨。


    “所以,朝廷如今召集了天下所有高手,要共破山河社稷圖?”阿南扯回了思緒,有些好奇道,“請這麽多人出山不容易吧?不知你們給拙巧閣開了什麽條件,居然能讓傅準親自下水?”


    “拙巧閣坐落於大江入海口,畢竟屬於我朝疆域,因此聖上以瀛洲一地為諾,隻要他們幫助朝廷清除關先生當年設下的各地陣法,便劃撥瀛洲歸屬,準許拙巧閣百年長駐。”


    阿南揚揚眉:“你祖父對你真好。”


    朱聿恒搖頭道:“不隻為我,那些陣法太過凶險,關乎社稷安危,若拙巧閣真能助我們一臂之力,挽救黎民於水火,那也不失為一樁大好事。”


    “所以……”阿南五指恨恨地一收,差點折斷手上筷子,“傅準會和我們一起出發,前往玉門關破陣?”


    第135章 孤雁歸期(2)


    盡管阿南很想去杭州和綺霞會麵,但如今已屆十月中旬,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圖不等人,下次的發作已經迫在眉睫。阿南唯有忍痛舍棄了這個想法,隻給綺霞寫了封信報平安,假公濟私用飛鴿傳書到杭州,自己和朱聿恒先趕往應天。


    到達應天,朱聿恒第一時間回到東宮,去拜見自己父母。


    一貫雍容的太子妃,一聽說兒子回來了,連儀容都來不及整頓,便快步到大門口去迎接他。


    朱聿恒見母親鬢發都亂了,快步過去扶住母親。太子妃卻隻一把捧住兒子的臉,看了又看,見兒子瘦了黑了,頓時眼圈通紅:“聿兒,你可算……可算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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