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在地上打了個滾站起身,以馬匹遮蔽住箭矢,盯著當先向自己躍來的那個騎手,目光在黑暗中似發著獸類般的亮光。


    轉瞬之間,鐵蹄已經貼近,向著她重重踏下。


    而阿南將身一矮,手中流光疾射,從馬上騎手眼前劃過。


    哀鳴聲頓時在荒野上響徹,那騎手捂住淌血的眼睛,因為雙眼劇痛而慘叫。


    阿南揪住馬轡頭,縱身斜飛而上,一腳將他狠狠從馬上蹬下。


    可惜她的右臂在緊要時刻失了力,讓她橫踢的腳差了毫厘,那騎手身體雖摔下,腳卻還卡在馬鐙之上,被驚馬在地上倒掛拖行,慘叫聲更甚。


    兩個人的體重大大拖慢了馬匹速度,阿南臂環中小刀彈出,抬手斬了馬鐙,任由那人掉落於地,縱馬拚命前奔。


    誰知馬匹跑了兩步,便趔趄倒地。原來那人十分凶悍,在墜馬之際,便將手中的刀直插入了自己馬匹的腹中。


    阿南無奈之下,隻能再度棄馬。可這一回她再想要搶奪馬匹,已經來不及了。


    後方的眾人已經圍攏上來,甚至連一直緊隨於後的海客們也已經到來,將她包圍於其中。


    阿南撥轉馬頭,目光在逐漸收縮的包圍圈上掃過,尋找著突圍之處。


    天空忽有長長的鷹唳傳來,依稀朦朧的晨光中,她看見俾飛於野的那隻蒼鷹。


    她立即撮口而呼,招呼它下來。


    蒼鷹直撲而下,遙遙向她飛來。


    周圍的人不知她要幹什麽,但料想有隻老鷹過來肯定棘手,當下不再遲疑,所有馬匹向著她圍攏奔來,手中弓箭上弦,眼看便要亂箭齊發。


    阿南舉起臂環,竭力控製自己手臂麻木的顫抖,環顧周圍那些即將將她圈攏抵殺的騎手們,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


    這個時候,阿琰的日月,可比她的流光好用多了。


    一線流光,究竟能不能殺滅這數十全力進擊的虎狼之眾呢?


    就在她揚眉振手,臂環中的流光要激射而出之際,黑暗的荒野之上,忽然綻放開盛大的光華。


    日月照臨,不可逼視。


    那光華自阿南的身後而來。第一層光華先行抵達,那射向她的亂箭在微光牽引下全部失了準頭,散亂地釘於地上。


    隨即,第二波光華直射而出,圍攻她的所有人瞬間落於馬下。


    解決了箭矢的第一波光華再度催趁,化為第三波光華,氣流嗡嗡振動間,原本斬殺了一輪之後已經受到阻礙而跌宕的第二波利刃被氣流裹挾,再度協同共振飛旋,繞著阿南的身軀旋轉飛舞,隻聽得哀叫聲連連,外圍搭弓的十數人亦墜落馬下。


    此時,對方才看清從黑暗中疾馳而來的人,與阿南一般的黑衣,□□剽悍黑馬快捷無倫。


    他隱藏在黑暗中,追逐的馬蹄隱藏了他的馬蹄聲,以至於眾人都不知道他何時欺近到來。


    唯有阿南,知道操控這華光熾盛的武器的人是誰。


    她心口波動過一陣巨大的歡喜,向著他奔去。


    他於馬上俯身,緊握住她的手。


    借著他向上提攜的力量,她飛身上馬,落於他的身前。而他也無比自然地一手挽韁繩,一手自她腰前攬過,將她護於自己懷中。


    阿南來不及緩口氣,便急急側頭問他:“你怎麽過來了,又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


    他示意了一下空中鷹影,低低道:“你至今不回,我想青蓮宗根基深厚,沒那麽好闖,有些擔心。”


    “確實,我錯估了形勢。”原本隻想來打探青蓮宗底細的她,未曾想過,她昔日的兄弟竟然已經與青蓮宗聯手,站在了徹底的對立麵。


    強敵壓陣,他們來不及細述,匆匆數語便看向麵前局勢。


    前一批人已經落馬,後方的騎手不甘收勢,眾馬依舊暴烈,向他們疾衝而去。


    而他帶著阿南撥轉馬頭,直視著麵前山崩海嘯般的攻勢,略一揚眉。


    在青蓮宗如潮攻勢的後方,竺星河勒馬靜靜站在黑暗之中,冷冷地看著他們。


    對麵馬上的阿南拚殺這一路,已經力竭疲憊,唯有一手抓住韁繩借力,坐直身軀。


    而朱聿恒的左臂緊緊地從她的腰間橫過,將她牢牢抱在懷中,隻用右手操控,手中武器流光激蕩,肆意縱橫,如一輪嗜血的妖異光華,在荒野暗夜中陡然升起,驟開驟謝,無比迅捷。


    圓轉的鋒利光華,自他們周身傾瀉而出,一波波射向外圍。


    距離他們最近的人先被第一波斬落,隨後第二波緊隨其上,最後是第三波光華一轉即逝,收割了最後殘存的幾個青蓮宗眾。


    跟在後麵的海客們,沒想到黑暗之中居然隱藏著這般華美又可怕的武器,就在他們被這三輪光華驚得無法動彈,以為已經到了殺戮終止之時,卻沒想到第二三波弧光隱隱奏鳴,驅動第一波光華迢遞而來,化為第四波斬殺之力,已經來到了他們麵前。


    灼眼的華光已經帶上了粉色,那是利刃上麵殘留的血跡,讓刃光都變了色。


    但,就在這一往無前的光芒向海客們飛旋而去之際,朱聿恒的手腕,被阿南抬手握住了。


    他的手微滯,感覺到阿南緊握他手腕的力道,目光不由在竺星河的臉上停了停,手下日月光華刹住了前行之勢。


    手腕一抖,天蠶絲微顫,帶動珠玉琢成的薄刃甩脫了血珠,迅疾回歸於他手中的蓮萼之中,靜靜垂於他的腰畔,不見半絲血腥之氣。


    隻有地上□□打滾的青蓮宗眾,彰示著他剛剛舉手投足間斬殺了多少人。


    朱聿恒低頭貼了一貼阿南略顯淩亂的鬢發,目光定在不遠處竺星河的身上,那裏麵分明寫著些挑釁意味。


    竺星河收緊了右手,春風隱藏於銀色扳指之內,在此時此刻荒漠的夜風中,觸感尤為冰冷。


    阿南移開目光,一夜的疲倦似乎都湧了上來。她靠在馬上,低低對朱聿恒道:“阿琰,我們走吧。”


    “好。”


    天邊曙光初露,空中蒼鷹疾飛,於他們周身盤旋。周圍驚馬傷者,混亂不堪,但已經不值得他關注。


    他擁著阿南撥轉馬頭,拋下一地死傷,向著後方的敦煌絕塵而去。


    等他們去得遠了,方碧眠跳下馬,趕緊去查看地上眾人的傷勢。


    司鷲看得心驚肉跳,喃喃自語:“這……這人用的什麽武器啊,太可怕了!”


    馮勝、莊叔等人縱橫海上多年,什麽大風大浪沒有見過,此時的聲調也是微變:“幸好咱們沒有與青蓮宗一起進撲,要是與這人起了爭執,今日能不能全身而退,還存有疑問。”


    方碧眠望著地上哀叫的同袍們,淚流不止地咬緊顫抖的雙唇,目露恨意。


    “這兩人,究竟是什麽來曆啊……”司鷲兀自心有餘悸。


    竺星河神情冰冷,翻身上馬,示意海客們離開。


    方碧眠看看他的神色,含恨道:“尤其是潛入青蓮宗內部的那個人,我看她那般身手,絕不在南姑娘之下,至少……差不離。”


    竺星河聽若不聞,沒有搭理。


    而司鷲聽她這般說,則立刻反駁道:“怎麽可能!阿南肯定比她更厲害!她要是在這裏的話,哪容得對方這麽囂張!”


    莊叔歎道:“可南姑娘怎麽還沒回來啊?司鷲,你上次不是說和公子一起找到她了嗎?”


    “找是找到了,可、可莊叔你不知道,阿南她變了……”司鷲騎馬跟隨眾人往回走,沮喪道,“她眼睜睜看那個混蛋把我摔了兩次,就是不肯回頭!”


    莊叔深深皺眉,而前頭的馮勝聽到,立即回頭嚷嚷了出來:“不能!不可能!南姑娘上次與我們分別,就是為了咱們舍生殿後,說她為了榮華富貴背叛兄弟,我馮勝第一個不相信!”


    司鷲急道:“馮叔,難道我會騙你?她不但翻臉不認公子,而且還把方姑娘都打傷了呢,方姑娘現在還敷著藥!”


    竺星河沒說話,隻望著天邊逐漸亮起的魚肚白,神情沉鬱。


    方碧眠歎了口氣,道:“算了,我這點傷不算什麽,能讓南姑娘出口氣就好。我看她如今遍身羅綺,金玉加身,日子過得也挺好。”


    司鷲搖頭道:“阿南不是這樣的人!她在海上時,我總見她拿珠寶玉器與海上商人換大馬士革的鋼刀、泰西的水銀鏡、綏沙蘭的座鍾,她以前從不在意珠寶錦繡的!”


    莊叔附和道:“我也信南姑娘,她定是另有苦衷。”


    方碧眠默然垂頭,不再說話。


    司霖冷冷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再說她平日就是最愛臭美的性子,漂亮衣服穿著,貴重首飾戴著,又有一堆英俊男人哄著捧著,可不就本性暴露,迷了心竅麽?”


    司鷲又氣又急,眼巴巴看著竺星河,期望他能給個準話。


    眾人的目光也都在竺星河身上,請他拿主意:“公子爺,您是最了解阿南的,您看,她真的會一夜之間性情大變,拋下我們兄弟轉投敵營嗎?”


    在眾人的議論聲中,莊叔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在阿南隻身殿後護送他們離去的那一夜,他正得了孫兒,一群人飲酒之際,他還酒後失言,催促公子娶了阿南,然後便發生了那一場尷尬……


    他抬眼看看馮勝,馮勝顯然也想到了那一節,似要說話,莊叔趕緊拉住他,搖搖頭示意別說話。


    “不論如何……”竺星河終於開了口,聲音清淡而堅定,並無猶疑,“我信阿南。就算她因為種種原因而離開,也不至於轉投敵陣,對我們這些昔日兄弟動手。”


    “公子爺說得對!”馮勝與莊叔等人心頭石頭落了地,立即附和道。


    “再說了,阿南不肯回來也未必是壞事。”竺星河淡淡道,“她個性,確實是執拗了些。”


    眾人都想起阿南在分開前一直力圖阻止他們與青蓮宗合作,方碧眠作為青蓮宗的要人,更是被她幫助官府擒拿下獄,青蓮宗眾付出巨大犧牲才將她救出,若是阿南回到海客這邊,怕是青蓮宗那邊也有意見。


    “便讓她在外間多玩幾天吧,或許,她能因此深入了解朝廷內幕,也未必不是好事。”


    公子既然發了話,眾人也便不再爭議。


    已近敦煌,路邊人家院中,一棵虎蹄梅正在吐蕊,在這風沙灰黃的大漠中,竭力擴散自己的馥鬱香氣。


    從樹下經過之時,晨風中一兩簇金黃的花枝掠過他的耳畔,將香氣沾染在了他的發間與衣襟上。


    竺星河閉上眼睛,在馬上仰頭聞嗅這些熹微晨光中的氤氳香氣。


    他想起與阿南重逢時她身上的香氣,以及剛才與那個刺客擦肩交手之際,那種相同的氣息。


    那黑暗交錯的一瞬間,不需看也不需聽,他便知道,那是阿南。


    隻是,她身上已沾染上了屬於朱聿恒的特有氣息。


    不是沉檀龍麝的香氣,隻如冷冽嚴冬中影影綽綽一支寒梅在朝陽中初綻。在與朱聿恒的數次交鋒中,竺星河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如今,他們穿著一式的衣服,身上熏染著一樣的香氣,策馬揚鞭而去,將他丟在風沙之中,甚至,她不曾回過一次頭。


    ——十四年前的暴風雨中向他伸過來的那雙手;五年前隻身躍上他的船頭說“我出師了,以後你趕不走我啦!”的那條身影;屍山血海之中相抵拚殺互為依靠的那片脊背;無數次從必死的困境中掙紮相扶而出,她揚頭對他露出的粲然笑顏……


    當時以為能永遠延續下去的一切,原本在他麵前鮮明灼亮,此時卻被那香氣如火焰卷過,全都成了褪色的灰燼,慘淡粉碎。


    不過……那又如何呢?


    他睜開眼,從這片刻的迷亂中抽身而出,抬手緩緩撣去衣上的落花,神情依舊平靜。


    等朱聿恒死了,她自然便回來了。


    兜兜轉轉一個小小波折,不可能改變早已注定的結局。


    第156章 故國舊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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