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簌簌落下,那人鑽探了兩下後,應當是尋到了關竅,隨即在周圍打了三個點,形成一個標準的正三角。


    風聲響動,對方抓住了上方的橫柱,高高躍起,向著三角中心狠狠蹬去。


    朱聿恒的眼前,恍惚出現了剛認識不久時,阿南與他同在困樓中的情形。


    那時她的身影,也是這般矯健利落,帶著一種不講理的莽撞堅決,狠狠破開了能擠死蠻牛的困樓。


    嘩啦聲響中,上方橫架的木頭滾落,連同大堆的土石一起向下轟然坍塌。


    天光伴隨著雨雪傾瀉而下,瞬間照亮了下方那條身影。


    雖然對方穿著青藍布甲,頭盔布罩嚴嚴實實地遮住了麵容;雖然天色朦朧,旋轉下落的雪花讓那條身影顯得無比虛妄,可他依然脫口而出:“阿南!”


    不顧背後的傷勢,他奮力起身,向著那條身影衝去。


    動作太過劇烈,背後的傷口猛然崩裂,溫熱的血噴湧而出,撕心裂肺的痛楚。


    可他不管不顧,彷如衝向人生中唯一的光亮,向著她猛衝過去。


    然而他的傷勢終究阻礙了他奮不顧身的動作。


    在震動的陷阱之中,那條如雨燕般輕捷的身軀已拔身而起,足尖踏上坍塌的原木,點著無序翻滾落下的木石,抬手抓住上方洞沿,迅速躍了上去。


    朱聿恒追到下方,卻隻來得及看見她躍上洞口,回頭看了他最後一眼。


    但也隻是一瞬間、一眼而已。


    陰暗的天色顯得眼前的一切虛妄無比,他尚不知道她的出現是真是假,她便已奔向了蒼茫雨雪之中,而他在下方,再也尋不到她的蹤跡。


    ……第187章 素履冰霜(2)


    阿南臨去時搗毀了陣法,在劇烈的震蕩中,地下陷阱徹底坍塌,轟隆悶響聲不斷,眼看整條山脊都塌陷了一大塊下去。


    但因為雨雪泥濘,倒並沒有激起太大的灰土,隻像是山脊憑空地矮了一截。


    在劇烈的震蕩中,強撐最後一口氣的朱聿恒終於堅持不住,陷入了茫茫的黑暗中。


    醒來時,他已是在平穩行駛的馬車中。


    禦駕損毀後,中軍匆匆騰出馬車,將昏迷的皇帝與太孫抬到了上麵,向著前方繼續行進。


    見朱聿恒艱難睜開了眼,在車中伺候的廖素亭立即湊上來,急問:“殿下感覺如何?身上可還自如?”


    朱聿恒強忍身上劇痛,竭盡全力抬起自己的手,屈伸了幾下確認依舊控製自如後,才長長地呼吸著,遏製全身的疼痛,撫摸著自己已被草草包裹的傷處。


    他透過車窗向外看去。敵軍已被殺退,向導正順著山脊向南而行,引領著瀕臨潰散的大軍沿著原路前行。


    在迷蒙的雪霧之中,他勉強辨認出,走的依舊是之前他們走過的那條迷失之路。


    昏迷前的一切曆曆在目,他艱難開口,聲音嘶啞:“阿南她……回來了嗎?”


    “南姑娘?”廖素亭詫異茫然,問,“殿下是……”


    是在夢裏見到了嗎?


    他沒有問出口,但朱聿恒看到他臉上的神情,便知道阿南的到來與離開,除了他之外,無人察覺。


    於是他又問:“杭之……如何了?”


    廖素亭抿唇低首,默然搖了搖頭。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曾在皇帝麵前立下誓約,會危急之時做皇太孫腳下渡河依憑的韋杭之,履行了自己的誓言。


    他曾多次見過春風出手,深知它的可怕之處,可在它來襲之時,卻不曾有片刻猶豫,替他的殿下擋下了那致命一擊,翻轉了戰局。


    ——即使代價是,他的性命。


    朱聿恒抬起手,捂住自己滾燙的雙眼,這一刻恨意翻湧於他的胸口,再難抑製。


    他嘶聲問:“竺星河呢?”


    “他受了殿下一擊後,看情勢無法得手,帶傷逃走了。”


    朱聿恒沒再說話,廖素亭隻聽到他氣息急促,許久,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發誓,朱聿恒低喑道:“下次,他絕不會再有機會逃脫。”


    話音未落,車外傳來了前軍遠遠的歡呼聲。


    朱聿恒抬起恍惚的雙眼,透過呼嘯的雪風,看見了呈現在麵前的宣府鎮。


    數萬大軍迷失於雨雪的情形,遙遠得仿佛已是前世的事情。若不是身上的傷痛還令他無法起身,幾乎要懷疑,那隻是一場迷亂噩夢。


    宣府囤兵十萬,是邊關重鎮,一切事務井井有條。


    太醫們替朱聿恒挑出木刺、包紮好傷口。他身體一向極為康健,此次遇險並未傷及根骨,因此除了疼痛未退之外,不過行動略顯遲緩而已。


    敷好傷藥後,他被廖素亭攙扶著,慢慢走去探望聖駕。


    房間內送水的、送藥的、送湯的進出頻繁。門外的眾人垂手肅立,屋內的太醫們惶惑驚恐,急著替聖上化瘀止血、正骨療傷。


    朱聿恒親自在旁守候,直到祖父胸中淤血稍清,氣息也略微沉緩,確定已經沒有了性命之憂,他胸中一直提著的那口氣才緩緩舒了出來。


    見他來了,皇帝恍惚睜眼,聲音啞澀地喚他:“聿兒……”


    “孫兒在。”他在榻前跪下,等候祖父的吩咐。


    “你很好,皇爺爺很欣慰……”皇帝聲音嘶啞,語氣卻十分柔和,“朕記得,第一次帶你北伐時,你還是個被北元圍困的莽撞少年,如今……卻已能挽救大軍於危難之中,如此艱難的戰局亦能指揮若定,一舉掙脫對方鉗製,就算是朕……怕是也隻能這般行動,無法比你調度得更好了。”


    朱聿恒靠在床頭,啞聲道:“全憑陛下栽培,孫兒要學的還有很多。”


    “當時你為了朕而摔入地下,朕還以為……”皇帝拉著他的手上下打量,見他除了蒼白憔悴外似乎並無其他,才鬆了一口氣:“幸好列祖列宗庇佑……你如今這般手掌日月,守護山河的模樣,皇爺爺真是……欣慰歡喜。”


    朱聿恒眼睛灼熱,輕聲道:“皇爺爺……您安心休息吧,等一覺醒來,休整進補,身體便大好了。孫兒和天下人都在等著您執掌朝綱,大定天下。”


    祖父勉強以鼻息“嗯”了一聲。肩背傷勢太過沉重,他確實疲憊交加,須臾便合眼沉沉睡去,聲息輕微。


    朱聿恒靜聽著祖父的呼吸聲,確定了一時半刻應無大礙後,才慢慢走出了暖閣。


    朔風吹雪,鵝毛大的雪片籠罩了整個天地,縱使他向著阿南消失的方向極力遙望,依舊看不穿迷蒙繚亂的世界。


    可縱然看到了,他也已沒有餘力去追趕了。


    攤在他麵前的,是太過沉重的朝廷動亂、天下紛爭。十年東宮皇太孫,他有必須扛起的責任,也有不得不放棄的夢想。


    命運皆是,人生如此。


    皇帝身子骨一向健朗,但畢竟已屆老年,一路南下病勢雖漸漸大好,但路途顛簸也讓他大損元氣。


    臨近年關,皇帝降臨,應天府大小官吏不敢怠慢,個個打起精神,戰戰兢兢應卯當差。


    至宮中向皇帝問安完畢,太子與太子妃終於領著皇太孫回到了東宮。


    看著久別的兒子,兩人都是喜不自勝又心疼不已,噓寒問暖之際兩人又查看了他背上的傷勢,見太醫們處理得妥帖,已經連血痂都快掉完了,傷痕看著也並不明顯,才放下心來。


    一家人難得又坐在一起吃了頓飯。雖然擔心皇帝身體,但兒子安然無恙,一家子心下都是喜大於憂。


    太子夾起個羊腿,被太子妃一瞟,筷子拐了個彎立即放到了朱聿恒碗中:“聿兒,多吃點肉,你看你又瘦了。”


    朱聿恒不由笑了:“父王看著也清減了不少。難得今日開心,母妃就別拘束父王了,眼看就要過年,也該吃頓飽飯了。”


    “可不是,這一年到頭的,還是兒子孝順,知道疼爹。”太子笑道,見太子妃一臉無奈,趕緊夾了兩根羊排吃著。


    太子妃當做沒看見,問朱聿恒:“那位阿南姑娘呢?怎麽你們沒一起回來?”


    見母親發問,朱聿恒略停了停,垂眼道:“她另有要事。”


    太子妃見他神情微沉,心知不對,笑道:“可上次我看天氣冷了,又想著你會與她一起回來過年的,已經讓人將你們的衣服都裁好了。都是選的豔色料子,她保準喜歡的。”


    “先留著吧,下次總有機會穿的。”


    見兒子這般神情,太子妃朝埋頭啃羊排的太子丟了個眼色。


    太子也沒了大快朵頤的心思,放下羊排問:“聿兒,那山河社稷圖,聖上如何安排?”


    “西南橫斷山脈,怕是孩兒最大的指望了。”朱聿恒將他與皇帝的商量與父母簡略講了講,又道,“三大營的人是我一貫熟用的,這次也會帶著諸葛嘉他們一起過去。此外還有一些江湖上高手,西南這個陣法,此次務必得一舉成功。”


    太子妃望著兒子的麵容,心如刀絞,眼睛不由便紅了。隻是她秉性剛強,不肯讓眼淚掉落,因此隻哽咽道:“好,你此去西南責任重大,務必做好一切準備,免得出岔子……”


    太子則思忖片刻,問:“那位拙巧閣主傅準也隨你到應天了吧?明日父王與他見個麵,詳細詢問一下具體情況。”


    朱聿恒不料父親要親自會見傅準,略帶詫異道:“聖上雖命傅準隨我破陣,但此人心境難辨,之前他曾隨邯王到渤海擒拿阿南,我看他與二皇叔多有合作,關係怕是不尋常。”


    太子道:“無妨,正好探探底。畢竟這是與你合作的人,爹總得去確定下他是否可靠。”


    朱聿恒點頭,想告訴父親,自己與阿南的傷勢總是一起發作,他推斷傅準大有嫌疑,因為阿南手足的傷勢,是傅準造成的。


    但思忖片刻,他又放棄了告訴父親此事的打算,免得他太過思慮,因此隻道:“明日我陪父王一起去吧,正好我也有話要問傅準。”


    世事總有些出人意料的方麵。


    比如說,第二日朱聿恒安排好手頭事宜,轉到工部時,看見父親與傅準正一邊說話一邊進內,兩人之間的模樣,熟稔得如同早已相識。


    朱聿恒心下升起怪異的感覺,迎上去見過父王,詢問他們到工部有何要事。


    “父王與傅先生適才商談了陣法之事,傅先生認為九玄門陣法必是依地勢而設,因此我們一起到工部來查閱西南山脈,研究下那邊的地形山勢。”太子笑嗬嗬道,“傅先生雖隻比你大上五六歲,但他博通古今、技藝超神,聿兒,你可要向傅先生多多討教,必定大有裨益。”


    朱聿恒看向傅準,見他神情如常地撫著肩上孔雀微微而笑,便道:“剛好我也有熟人舊事要問傅閣主,還望傅閣主不吝賜教。”


    傅準依舊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殿下何必客氣,但有吩咐,我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南京六部曆來事少,此時工部尚書已親自率領眾人出迎。


    趁著太子與工部尚書寒暄之際,傅準袖著手似不耐應天濕寒,問:“殿下所言的熟人舊事,指的是……?”


    “自然便是阿南。”朱聿恒道。


    這一路顛簸勞累,他與皇帝都有傷在身,傅準又著意隔避,因此竟難找機會。


    “阿南離開後,殿下鬱鬱寡歡,我等都看在眼裏。”傅準一臉感傷,道,“正所謂世間萬事有聚必有散,尤其阿南是江湖兒女,說走就走亦是尋常事,我這個無辜旁觀者,唯有替殿下心懷淒惻了……”


    朱聿恒不理會他慣常的陰陽怪氣,隻單刀直入問:“阿南手腳的傷勢,是傅閣主所造成,卻為何與我的山河社稷圖息息相關,聯動發作?”


    傅準捂嘴輕咳,清瘦的身軀似不勝寒氣,可望著他的目光中,卻染上了一層憐憫悲愴之色:“殿下,你不該問我的。”


    朱聿恒雙眉一揚,正要追問,卻聽他又道:“原本,此事我該當明示殿下,好好給你一個解釋。可惜……殿下身負的天雷無妄之陣已發動,你背後的力量遮天蔽日,你如今,已將我卷入陣中了。”


    朱聿恒冷冷道:“此等怪力亂神之說,本王不會信服!”


    “如何能叫怪力亂神呢?既有陣法,便有守陣之力。看不到的陣法,自是有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在守護著它,使其永保機密,不可破解……”傅準凝望著他,緩緩地往後退了一步,似是畏懼他身上的力量,“我早已對殿下明言,天雷無妄之陣已經啟動,不論時間,不管地點,從此後你將麵臨一次又一次的失去,與你有關的人會一個個離開,與你有關的事會一樁樁消亡……”


    朱聿恒目光一凜,正要追問,卻見太子已與工部尚書一起過來了。


    “走,聿兒,傅先生,工部所存地圖中,正有當年橫斷山脈的詳細圖樣,咱們一起看看吧。”


    他隻能中止了追問的意圖,任由傅準跟隨父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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