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抬起顫抖的手,將朱聿恒臉上的麵具取下,端詳露出來的麵容。


    他依然是初見時的模樣,光華足可覆照世間萬物,矜貴無匹。隻是這一次,他深黑的眼眸中,清楚倒映著她的身形,不曾有瞬息轉移。


    搖曳水光在阿南麵前迷離暈開,他眼中似有萬千灼熱火星,要將她整個人烈烈燃燒。


    恍惚間她又回到了分別的那一刻,在幽暗地道中,火把動蕩光芒下,他跪俯下身,緊抓著她的肩膀,不顧一切地,近乎於凶猛跋扈地,侵入她的雙唇,奪走了她的吻。


    許是身體太過虛弱,又許是當時窒息的感覺還在胸前湧動,在他眼神的逼視下,她又陷入了那種迷亂的情緒之中,胸口血潮呼嘯,難以自己。


    手中的麵具掉落於船艙,她脫力的手有些顫抖:“你是朝廷皇太孫,這般尊貴的身份,為什麽……要孤身冒死來救我這個女匪?”


    “不,過來救阿南的,不屬於朝廷,不是皇太孫殿下,而是……”朱聿恒抬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將她的手掌貼在自己麵頰上,引領她的指尖清晰確定地摸到自己,“願將這餘下來的一年全部交給你的,在春波樓賭輸了的阿琰。”


    阿南怔怔地望著他那仿佛可以洞穿自己的幽深眼眸,喃喃問:“你不怕為了我,殞命在這裏嗎?”


    他笑了一笑,貼著她手慢慢收緊,將她的掌送到唇邊,熱切地親吻她的掌心。


    冰涼的世界,唯有他緊貼在她掌心的唇上傳遞來滾燙灼熱,讓浮蕩在寒江中的她身體微顫。


    “因為,反正我在這世上也活不了多久,如果我不來,如果失去了你……”他緊盯著她,聽憑灼熱的衝動淹沒自己,如夢中一再重演的情景。


    隻是這一次,他知道隻要自己不放開她,這個夢就永不會醒。


    “如果失去了你,就算我能多活幾日,又有什麽意義?”


    雨點擊打江麵,船艙籠罩在繁急聲響中。


    阿南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灼熱的失控,聲音也有些紊亂:“可是阿琰,我的手已經廢了,我幫不了你,我永遠也回不到三千階了……”


    而他搖了搖頭,按住她冰冷的五指,將它們緩緩地一根一根掰開,讓自己的手與她掌心相對,十指相扣。


    他這雙清峭迫人的手,骨節在肌膚下浮凸有力,修長勁瘦的十指蒙著一層淡淡的珍珠光澤,是她一見傾心的上天造物。


    而他緊握著她的手,像是將她未曾抓住的所有希冀都緊緊攫住,妥帖地放在了她的掌中。


    “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手嗎?阿南,不要拋下我,我們一起走,一定能到達三千階,甚至五千階、一萬階!”


    他的手如此有力,聲音如此懇切。


    阿南將這雙自己一眼迷戀的手舉到麵前,恍惚看著它的輪廓。


    她聽到朱聿恒說:“以後,我就是你的手。”


    江南嚴冬雨昏煙暗,水浪波光加重了這雙手的陰影,也給它鍍上了更迷人的光彩。


    在熟悉了她所教的手法、經過了岐中易的磨煉之後,他的手更顯力度強勁。


    這雙握著她的手穩如磐石,這個男人的心智舉世無匹。她曾垂涎覬覦的這一切,如今全部擺在她的麵前,一切唾手可得。


    動蕩不安的船艙中,他們的呼吸交纏在一起,幾乎聽得見彼此的心跳聲。


    仿佛是害怕他的目光灼傷自己,又仿佛是不願在他麵前暴露出自己的軟弱崩潰,阿南放開了他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低低道:“阿琰……我本來在心裏發誓,再也不相信你了,可,現在我決定,還是陪你再走一趟吧。我……原諒你之前欺瞞我、利用我的事了。”


    她的聲音低若不聞,卻仿佛重重撞在了他的心口,讓他拉下她的手,凝望她的目光中洶湧著灼熱歡喜:“你真的,願意留下來,不會拋下我了?”


    阿南點了點頭,她既已做了決定,雖然精神還虛軟,但口氣已堅定起來:“你來救我,殺過三關的時候,我看著你、等待著你,想了很多。過往你對不住我、我對不住你的地方,咱們就……一筆勾銷吧,從今以後,都不必提起了。”


    朱聿恒聽著她的話,神情還是歡喜的,心裏卻漸漸升起一絲空茫來:“所以,你會留下來。”


    “嗯,至少,橫斷山脈那個陣法,關係你的山河社稷圖,也關係著我的傷勢。我肯定不能就這麽帶著傷回海上去,一輩子守著自己好不了的傷勢,必定要解決了再說。”


    朱聿恒看向她的臂彎:“你是指,你身上的舊傷,是啟動我身上山河社稷圖的關鍵?”


    阿南身體微僵,沉默半晌後,她側頭望著麵前蒼茫雲水,手掌不自覺撫上自己的臂彎。


    永遠不畏前路、百折不撓的阿南,此時麵容上卻顯出疲憊倦意來。


    “是,如今的我,非但不能幫你,而且……怕是要成為你的拖累了。”


    ……第197章 死生契闊(4)


    她頓了片刻,終究將自己的衣袖一把拉了上去,將自己那猙獰的舊傷,徹底呈現在朱聿恒的麵前。


    上臂與前臂相接處,橫亙的猙獰傷口赫然呈現,破開肌膚的兩層傷□□疊,觸目驚心。


    朱聿恒知道,壓在底下的傷口是最早挑斷手筋的那一道,而上麵一層傷口,則是硬生生割開了舊傷,將雙手筋絡再度續上的痕跡。


    “阿琰,傅準在挑斷我四肢時,必定在傷口中埋下了什麽,所以你一直尋找了許久的,潛伏於你身邊引動山河社稷圖的那個人……就是我。”


    “我知道。”朱聿恒毫不遲疑道,“在玉門關時,我便察覺到了我們的傷病是相連的。”


    “所以,你還來救我?”阿南指著自己的傷口,絕望道,“我現在非但不能幫你,甚至……要成為你的禍患了。”


    “不許胡說!”朱聿恒抬手覆住她的傷口,緊盯著她道:“在榆木川,我迷失於風雪,而你跳下絕境救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心裏有我,你舍不下我!既然我們彼此心裏都有對方,那麽阻隔在我們之間的那些東西又有何懼?我會活下去,你的傷會痊愈,我們一定會破除萬難,終究在一起!”


    他的目光如此灼熱,與他的話語一般堅定不移。


    阿南卻閉上了眼睛,轉開了臉,聲音也顯得僵硬:“嗯,幸好那時救了你,不然這次誰來救我呢……我救你一次,你救我一次,如今就算兩不相欠吧。但傅靈焰的陣法,咱們得一起去破解,再怎麽說,我也不能就這樣拋下你我性命攸關的事,跑回海島去啊。”


    朱聿恒點了一點頭,但終究沉默了下來,沒有說話。


    他終於再度將她留了下來,可,她隻是許諾與他並肩麵對共同的命運處境而已。


    雖然,他豁出性命的艱難跋涉,終於達到了目的,他終於再度擁有了與她並肩奮戰的機會。


    可,他不知道為什麽,還想貪婪地乞求另外一些什麽,還想得到更多的東西——


    他曾短暫擁有過的,幽暗火光下那足以刻骨銘心的親吻。


    原來終究已成逝去的幻境,難再奢求,不可碰觸。


    兩人都陷入沉默,任由小舟在風帆的催趁下,向西而去。


    阿南望著外麵的細雨,心中那個盤旋已久的疑惑終究按捺不住,啞聲開口,問他:“阿琰,其實我,其他都可以不介意,但我爹娘……”


    她後麵的話尚未出口,周圍的滾滾波濤忽然被悠長的一聲呼哨壓過,有快船破水的聲音傳來。


    他們二人下意識轉頭,看見了江上隱現的黑船。是拙巧閣的人趕上來了。


    朱聿恒抬手按住了藥性未退的阿南,示意她呆在船艙內不要動。


    他取過麵具戴上,深深吸氣,強迫自己從低落情緒中抽身,盡量冷靜地起身走上船頭。


    後方追擊的船隻漆黑窄長,速度極快,而撐傘立於船頭冷冷盯著他的女子,麵容清麗,尤帶病容,赫然便是薛瀅光。


    見朱聿恒現身,她也不示意船停下,足尖在船頭一點,當即便落在了他的身側。


    手中傘微微一轉,她的目光越過朱聿恒,看向船艙內的阿南,唇角一揚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問:“這麽大的雨,南姑娘不忍心讓我站在外麵淋雨吧?”


    說著,也不管他們是否答應,徑自便進了船艙,等收了傘回頭一看這艙內一無所有的模樣,又探頭對黑船上喊了一聲:“老劉,送個爐子來,凍死了。”


    黑船上有人應了一聲,隨即抱著爐子靠近了船舷。


    兩船此時在江中並行,相距不過半丈,那個老劉向下看了看,將沉重的爐子在手臂中旋轉著推來。


    這老劉的臂力與控製力顯然極強,正在燃燒的火爐落在斜下方的小船上,被旋轉的力道卸去了撞擊力,隻略跳了跳便站住了,裏麵的炭火安然無恙,依舊在如常燃燒。


    朱聿恒心中微動,因為老劉旋轉爐子的力道,令他忽然想起了傅準失蹤時,從工部後庫順著窗板滾來的那一個卷軸。


    當時傅準為何失蹤、下落如何,至今尚未有任何頭緒,與這爐子的飛旋應該也並無任何關係。


    可不知為何,他就是想到了那一幕怪事。


    回頭看薛瀅光已經解下隨身的包袱,將船艙的簾子放下了,裏麵傳來她的聲音:“殿下稍候,馬上就好。”


    朱聿恒給爐子遮著雨,在艙外略等了片刻,便見船簾掀開,阿南已經換了一身幹衣服,顏色清雅,隻是稍微短窄了些,顯然是薛瀅光給她帶了身自己的衣服。


    甚至,薛瀅光還將臂環都替她取過來了,阿南倚在艙中調試著,一切完好無損。


    朱聿恒將爐子提到船艙內,三人圍爐而坐。薛瀅光看著朱聿恒的麵具,微抬下巴道:“我看就沒有必要了吧?遮臉不遮手,殿下這雙手誰不過目難忘?”


    朱聿恒便取了麵具,在火爐上烘了烘手,問:“如今你們閣中主事的那位代閣主,是什麽來曆?”


    薛瀅光鬱悶道:“不知道。我回到拙巧閣後身體尚不佳,前不久才開始理事,結果傅閣主告訴我,朝廷征召他南下,此去路程迢遙,各種事務他已交托給可靠之人,讓我們務必聽候代閣主的指令。”


    阿南問:“就是那個抓了我的青衣人?”


    “對,我們一眾人都不知他從何而來,甚至連他真麵目都沒見過。但他對閣內卻十分熟悉,比如說,捕捉南姑娘你的那個地牢,上麵的屋子已經封閉幾十年從未開啟過,閣眾都不知道下麵還有機關,這次就是他讓人重啟的,總算把你給逮住了。”


    阿南鬱悶地抱臂“哼”了一聲。


    朱聿恒則道:“你們閣主於工部庫房失蹤時,太子便看到是個青衣人對他下手。你覺得,此人與這個代閣主是否有關?”


    “不知道,要不是我哥還在閣中養病,我早走了。畢竟……”她看看船艙四下,將頭俯到他們旁邊,壓低聲音道,“傅閣主最後一次離開瀛洲時,將所有防護機關全部撤掉了。”


    阿南的腦中閃過那張燃燒的卷軸,心想,難道傅準知道她會上島來,也知道青衣人會設計捕捉她?


    “不然,若島上的機關沒有撤掉的話,殿下可能這麽順利一路殺上來?”薛瀅光對傅準十分尊崇,毫不客氣道。


    朱聿恒倒不在意,隻問:“那人有何手段,如此輕易就接管了拙巧閣?”


    “一是傅閣主有令,二是他機關術數確實挺厲害的,第三麽……康堂主原本不服的,後來被他打服了,至今還無法下床。現在閣中就剩我和兄長這樣的傷病員,還有誰能對抗他?”薛瀅光說著,探手入懷,取出一個東西,“而且,我始終懷疑傅閣主的失蹤,與這位代閣主脫不了幹係,所以,懶得替他辦事。”


    阿南的手正在火上烤火,忽然感覺到薛瀅光將一個東西塞進自己掌中,一愣之中下意識便握住了。


    隻聽薛瀅光低聲道:“這是傅閣主讓我交給你的。南姑娘,我們閣主對你,算仁至義盡了,你……好好想想吧!”


    阿南尚不及辨認那是什麽,薛瀅光已經起身躍出了船艙,對著黑船上喊道:“糟糕,這對煞星太厲害,本堂主不能為畢堂主討還公道了!”


    隨即,她抓住了黑船上垂下的纜繩,纖巧的身子一蕩便在船身借力踩踏,旋身回到了黑船上。


    拙巧閣眾人還在為朱聿恒殺出重圍那一幕膽寒,在薛瀅光的呼喝下,黑船來得快去得也快,順流而下,不多久便消失了蹤跡。


    阿南坐在艙內目送黑船遠去,若有所思地將手掌攤開。


    傅準讓薛瀅光交給她的東西,在她的手中粲然生輝,竟是一枚白玉菩提子。


    她略帶詫異地拈起菩提子在眼前看了看,望向朱聿恒。


    朱聿恒打量這白玉菩提子,說:“看來是佛門之物,而且,珠子撚得如此光潤,應該是舊物了。”


    “這麽潤澤的白玉,也是價值不菲,用這個的和尚肯定有錢吧。”阿南將菩提子在指尖轉了轉,玉石冰涼,她打了個寒噤,便先收在了袖中。


    “傅準這個混蛋,神神道道的,給了東西又不多說一句,誰知道是什麽意思啊?”


    她嘟囔著,感覺頭上濕發難受,便將它散了下來。


    朱聿恒見她抖得頭發雜亂,便貼著她坐下,幫她將發絲理順。


    她的耳朵藏在濕發下,凍得紅通通的,像是瑪瑙雕成的一樣,在水光映照下可以看見細細血脈的痕跡。


    朱聿恒盯著她的耳朵看了又看,終究還是忍不住,用掌心包裹著它,幫它阻隔周圍的寒冷。


    “阿琰,你的手心好暖和……”阿南喃喃著,微側脖子,抬眼看他。


    雖然沒有大力抗拒,但他看到了她眼中淡淡的疏離:“阿琰,謝謝你……不過,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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