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慢慢地放下了手,將十指默然收緊。


    他如今之於她,隻是承諾一起合作的戰友而已。


    他已沒有與她親昵的資格。


    縱然他們牽手過、擁抱過、親吻過,生死相許過,相濡以沫過,可事到如今,他做什麽,都已是逾矩。


    她是司南,牢牢掌控著自己的方向,甚至連他們之間的感情,她都一應把握,沒有任何人能左右。


    他們之間,如今橫亙著巨大屏障,所有美好過往已被欺騙與利用徹底掃除,即使他掏了心,拚了命,依舊不可能挽回。


    阿南抿唇低頭,抬手將自己半幹的發攏住,隨意綰束了個螺髻。


    他看不見她低垂的麵容,隻看到她修長有力的手指,從漆黑的發間穿出,收緊她的青絲,也收緊了他的心口。


    這雙手,曾緊緊地拉著他,在拙巧閣的蘆葦叢中一路奔逃;也曾在生死關頭將他抱住,帶他一起逃出生天;還曾在地道中拉下他低俯的脖頸,在他的頰邊送上溫軟的親吻;更曾在他最歡欣喜悅之時,狠心將他阻在機關另一頭,遠走天涯,把他拋棄在雨雪交加之中……


    可他無法恨她、責怪她。


    畢竟,一切源頭都始於他自己。


    是他一開始便打定了主意利用她,懷著不軌的意圖接近她,所以當他用心昭彰時,她收回自己所有已經付出的情意,遠離他的險惡圖謀,亦是他罪有應得,天公地道。


    挽著頭發,阿南抬頭看小舟的風帆角度正好,轉側的方向正好充分借了風的力量,逆流而上,一路向應天而去。


    她有些詫異,隨口問:“阿琰,你什麽時候學會拉船帆,甚至還會操控方向的?”


    他聲音低沉喑啞:“之前……我想著你或許回海上去了,若我有朝一日能出海去找你,就該多了解一些海上的事情,還要學學操控船隻的手藝之類……雖然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堂堂皇太孫,要出海尋找一個女匪,合適嗎?


    阿南本想反問,但又驀然想起,就在剛剛,這位皇太孫,已經豁出一切殺入拙巧閣救她,早已不顧自己金尊玉貴的身份了。


    心頭悸動,但,阿南終究還是克製住了,兩人一時都沉默,隻在火爐邊慢慢烤著自己的衣服。


    最後還是阿南先打破了沉默,問:“你去楚元知家時,跟我說傅準神秘失蹤了,是怎麽回事?”


    他知道她躲在板壁後方,她當然也知道他知道她躲在板壁後方,所以兩人也不需多言,他順理成章便將之前發生的一切給她講述了一遍。


    一聽到分離後他身邊發生了這麽多詭異事件,阿南果然眼睛亮得跟黑貓似的,精神大振:“我隻知道宣府鎮消失的事情,那時候我潛伏在軍中嘛,其他的我還真不知道——所以,傅準說的這個天雷無妄之陣,你有頭緒了嗎?”


    朱聿恒搖了搖頭,說道:“他說出天雷無妄之時,我原本是不信的,就像……我當初不信魏延齡對我說,隻剩下一年時間的斷言。”


    然而,不可能發生的詭異災禍接踵而來,終於讓他不得不相信,這個能吞噬他身邊所有一切的陣法,可能真的已經背負在他的身上——


    從神秘死亡的梁壘口中吐出的那句“早已消失”,到鬼打牆般無法接近的宣府,再到煙霧般消散於嚴密庫房的傅準……


    難道這世間,真的有個混沌不明、漫無邊際,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真真切切存在的可怖陣法,籠罩於他的周身,他要背負著這個詛咒前行,眼睜睜看著自己重視的一切被慢慢吞噬,最終走到生命的盡頭?


    ……第198章 蓬萊此去(1)


    “不可能!”阿南卻毫不遲疑,斷然否定道,“傅靈焰隻是一介凡人,她能設下的隻有陣法,又不是神仙鬼怪,如何能在你身上設下陣法,改變你周身的人與物呢?更何況,那般巨大巍峨的宣府鎮,那麽多的駐軍與黎民,怎麽可能被一個六十年前的陣法搬走呢?依我看,定是埋伏的人設下的障眼陣法無疑。”


    朱聿恒點頭讚成:“至少,你下來救我時應該也察覺到了,那機關陷阱肯定是新築,甚至還有新鮮的鬆木氣息,絕不會是傅靈焰留下的舊跡。”


    孤單地在黑暗中跋涉這麽久,他終於再遇阿南,與這世上最懂他的人、最為相通的心靈重逢,即使一時不可再碰觸她,可心中流瀉的歡喜,依然淹沒了他。


    在虛浮的小舟上,他們坐於小小的船艙中,圍著火爐驅散寒氣,將多日來盤旋於彼此心頭的謎團,一起交換,和盤托出。


    “其實與你在榆木川分開後,我也想了很久。”阿南沉吟道,“可,再怎麽思索,我也未曾破解數萬人在榆木川迷路的原因。”


    而朱聿恒望著她,問:“是竺星河所為嗎?”


    “應該是。那陷阱機關是新築的、你們中計陷落是他埋伏的,更何況,當年在海上之時,他也曾設下這般龐大的陣法,移山倒海。”阿南說著,卻又搖了搖頭,說,“隻是,五行決我雖有了解,但一門有一門的規矩,我自然也不可能了解內情,無法知曉他如何能改天換地。”


    “我想,他應該是借助山川地形,四兩撥千斤,才能實現驚世駭俗的陣法。但挪移那麽大一個宣府,又令當時的駐軍和百姓毫無察覺,那應該絕無可能。”朱聿恒確定道,“我傾向於這是他設下的一個障眼法。隻是,那麽遼闊的草原,那麽龐大的地形,連道路都沒有的地方,這個障眼法,他要如何布置呢……”


    想到當日情形,兩人都是匪夷所思。


    “而,如果他那邊是障眼法,那麽傅準在嚴密庫房內消失,又是何種內情呢?梁壘又為何會說出‘陣法早已消失’的話來?”阿南托腮思忖道,“至於梁壘之死,肯定不是自盡,而當時情形,我說句你可能不愛聽的話,會殺他的,天底下唯有一個人。”


    朱聿恒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誰,沉默片刻道:“但,他已是階下囚,聖上有何必要急於將他處死?”


    “自然是因為他後麵即將吐露的消息。”阿南簡短道,“很顯然,你的祖父並不希望你知道,這個陣法的具體情況與所在。”


    朱聿恒回想當時的情形,抿唇黯然:“這麽說,當時聖上特意指派我去審訊梁壘,是因為……”


    “是因為,他要指派匠人,及時偽造好第八幅地圖。畢竟那些破碎的地圖一旦拚接完成,你立刻便會察覺到我們孜孜尋找已久的所謂‘天雷無妄’之陣——也就是梁壘口中早已消失的陣法,就在我們觸手可及之處。”阿南冷笑一聲,抬起臂環,哢噠一聲,將它拆解了開來,“傅準那個混蛋,他要是沒失蹤的話,我肯定要扒了他的狐狸皮!”


    臂環拆開,顯露出裏麵的機關零件的空隙,一個搓得緊緊的紙卷嵌在其中,自然也已經濕透。


    阿南小心翼翼將它取出,緩緩攤平。


    “阿琰,我這次到拙巧閣中,拿到了我們兩人命運相連的證據。隻是可惜,那幅畫被動了手腳,我沒能將它整幅帶回來。不過在畫卷徹底焚毀的時刻,我及時下手,將至關重要的那一塊剜了下來,藏在了這裏。”


    紙張微化,墨水已有洇開,但大致還能看得出來,這是一條蜿蜒河道中的草鞋狀沙洲。


    隻是這掌心大的殘片實在太小,未能截取到上下遊情況,隻看到江河南岸是一片模糊城池,與他們苦苦追尋的那第八個陣法如出一轍。


    阿南雙手撐展開濕透的紙片,對著外麵的天光示意朱聿恒:“這畫下麵還有一層,你看到了嗎?”


    朱聿恒雖然看見了,但一時分辨不出底下畫的是什麽。阿南從臂環中彈出小刀交給他,示意他將上下畫層分離。


    盡管身處嚴寒之中,但朱聿恒憑借長期被岐中易鍛煉出來的精準控製力,稍微定神,便將這濕漉漉的畫劈出了上下兩層。


    緩緩揭開上麵那一層後,下麵顯露出來的,依稀是淩亂線條和一個黑點。


    阿南將上下兩層畫麵疊在一起,抬手對著天光與他一起查看:“你看,這是一個扭曲倒仰的人形,而我截下來的這一處,正是心口之處。傅準曾經對我透露過,他在我身上種下的六極雷,其中有四個在我的四肢舊傷處,而剩下的兩個,一個在心,一個在腦。”


    她用這平淡的語氣,講述著如此可怖又切身的傷痛,讓朱聿恒心口微顫,不覺便抬手要去抱一抱她的肩。


    但,指尖觸到她挺直的脊背,他又察覺到自己這行為的不妥,手虛懸在了半空,許久,才握緊空空的掌心,默默放下了。


    而阿南隻注意著麵前的紙張,毫未察覺他的動作,隻繼續道:“如今,其他陣法都已有了對應,而此處陣法標記的,正是我心口的那個六極雷,它對應的地方……”


    朱聿恒望著那上麵熟悉的江河地形,不由脫口而出:“應天!”


    阿南不假思索道:“對。就是應天。”


    看著她手中這塊切割下來的地圖殘片,再想著他們之前所見的地圖,朱聿恒一時隻覺身體微冷,口中緩緩吐出僵硬的幾個字:“原來……如此。”


    阿南見他已立刻領悟,朝他一笑,將紙張翻了過來,“不錯,我們之前尋找到的地圖,上麵沙洲所在的江河,之所以流向出了問題,就是因為,我們所看到的地圖,都被人為地翻轉了。”


    所以,這個陣法便一直被隱藏了起來,而他們一直按照相反的河流方向去尋找,自然永遠不可能找到。


    “這麽說……”


    渤海之下,青鸞台上,七塊精心雕琢的石板之外,唯有一幅地圖模糊不清的原因便是,有人將它翻了個麵,草草嵌進了青鸞台。


    顯然,那人是發現了她與朱聿恒已經要下水,而自己如果將石板摧毀,一是在水下很難辦到,二是嶄新的破壞痕跡必然會引發他們的懷疑,於是,他便選擇了將石板反過來,重新嵌進去,顯露的便是背後坑坑窪窪、未經雕琢的畫麵,而上麵的圖案,自然也便改變了方向,進行了左右鏡像轉換。


    於是原本一目了然的長江草鞋洲,變成了河流方向完全不一樣的江流,使得他們的尋找方向從燕子磯上轉移開,變成了全國各地盲目搜索,並且可能永遠不會找尋得到。


    “而能在當時水下做到這一點的人,顯然唯有傅準一個。”阿南說著,朝朱聿恒一笑,“不過呢,此舉在誤導了我們的同時,卻也暴露了他自己。畢竟,能在當時水下那般危急情況下動手腳的人,也唯有他了。”


    “他當時說自己奉命而來,看來,那時他便已經與聖上達成了共識,要……將我們引入迷途之中。”


    “看來,這個消失的陣法,很可能隱藏著什麽我們所不了解的秘密啊。”


    木炭已經燒得朽透,阿南在逐漸微弱的火苗上揉搓著自己的雙手,眼底透著思索之色。


    “你的祖父,不遺餘力支持你去破解其他所有陣法,甚至不惜以身涉險,可唯有這一個陣法,他卻費盡心機將其隱藏。先是指派傅準下水,又在你收拾從魔鬼城中弄到的石板地圖時,將你支走審訊梁壘,讓匠人們連夜將石板正反麵加工調換,隻為給你提供錯誤的線索,永遠找不到這個陣法……”


    這個被傅準稱之為“天雷無妄”的陣法,究竟懷著什麽可怖詭異的內幕,以至於皇帝要布下如此大局遮掩?


    擺在他們麵前的深濃霧靄,仿佛又更重了幾分。


    迷蒙煙雨中,應天已遙遙在望。


    “另外,這個東西……”阿南說著,將袖袋中那顆冰冷的白玉菩提子取出,遞到他的麵前,“既然你祖父與傅準早有商謀,你看,是不是該拿這東西給他過目一下?就算找不出傅準失蹤的緣由,說不定也能探得一二線索。”


    小船一路向西,由秦淮河入應天城。


    濛濛煙雨中,六朝金粉地,亭台樓閣暈染出一片金碧顏色。


    船隻在桃葉渡停靠,看見阿南與朱聿恒從船艙內出來,一直心焦如焚等候在這裏的廖素亭和楚元知、金璧兒才鬆了一口氣。


    在寒冷中跋涉了一路,二人饑寒交迫,先到旁邊酒樓內坐下,點了一桌酒菜充饑。


    等緩過一口氣來,阿南才有力氣去屏風後梳頭洗臉。


    金璧兒幫她梳著發髻,淚流滿麵向她致謝。


    “哎呀,沒事沒事,雖然有點波折,但這不是有驚無險嘛。”阿南向來皮厚,一臉瀟灑地揮揮手,道,“隻要你能明白楚先生的深情厚誼,那就值得了。”


    金璧兒含淚點頭,而阿南拉著她走到桌邊,推她在楚元知身邊坐下,說道:“不過,這一趟雖然驚險,但至少我們收獲頗豐,順便也幫你們查明了二十年前那樁舊案的起因。”


    楚元知與金璧兒不覺都是錯愕,金璧兒更是呼吸都停住了,繃緊了身軀,緊盯著阿南,臉上又是緊張又是驚懼。


    阿南抬手按住她的肩,然後問楚元知:“楚先生可知道萬象?”


    楚元知自然知曉:“我的雙手變成如此,便是折在傅閣主的萬象之下,自然知道。”


    “你二十年前奉拙巧閣之命去取笛子,並在徐州驛站布陣下手,當時我便覺得古怪。笛子是易燃之物,怎麽會讓你這個離火堂主去取,畢竟你的絕學六極雷一出,笛子不是立馬毀了嗎?”


    被她這話一說,楚元知頓時悚然而驚,二十年來他一直忽略的東西湧上心口:“難道……他們派遣我去,就是為了毀掉笛子?”


    “不錯,否則以你獨步天下的楚家六極雷,葛稚雅北上完婚又絕不可能隨身攜帶硝石炸藥,你的六極雷設下後,她的控火術怎能令火勢蔓延?”阿南篤定道,“然而,‘萬象’控物無形,當時又在倉促之中,隻需你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最細微失誤,背後人便能讓六極雷失控,形成火海!”


    楚元知舉著自己顫抖的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喃喃道:“可……可當時傅閣主年方八歲,應該還未能掌控萬象,那在背後控製我的人……”


    “那個拙巧閣的代閣主,他對拙巧閣無比熟悉,又與傅準淵源頗深,同樣使用萬象。我猜想,當年背後出手,改變了你們一生命運的人,應該就是他。”阿南抬手輕按住金璧兒顫抖不已的雙肩,低聲道,“當時拙巧閣應該是已經有了八個陣法的具體地圖,因此要將同樣藏有地圖的笛子毀去,徹底阻隔其他人尋找的路徑。徐州驛站起火,葛稚雅所有陪嫁付之一炬,而你一直未曾回歸,他們肯定以為笛子已燒毀在火中,你無法複命才不敢回來。否則,這麽重大的東西,怎麽可能二十年無人找你追索,任由它埋在你家後院?”


    沒想到,自己的一生,竟是因此被徹底改變。楚元知張了張口,望向身旁淒然的金璧兒。


    而金璧兒抬起手,顫抖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如大夢初覺般,脫力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阿南知道他們此時內心都是驚濤駭浪,肯定需要平靜,便示意楚元知扶著金璧兒去休息一下。


    等他們起身時,阿南又問:“楚先生,那個代閣主的底細,你可知曉嗎?”


    楚元知茫然搖頭,說道:“不曾,據我所知,除了傅閣主與已故的前任閣主夫婦,無論是拙巧閣還是江湖上,我從未見過其他能掌控萬象的人。”


    ……第199章 蓬萊此去(2)


    叮囑阿南先回之前的院子等他後,朱聿恒回東宮換了身衣服,即刻便趕往了宮中。


    “白玉菩提子?”


    看著朱聿恒出示的這東西,皇帝微皺眉頭,若有所思道,“這東西,朕看著怎麽有點眼熟?”


    “是,孫兒也覺得曾見過,因此找皇爺爺確認。”


    “佛門的菩提子,難不成……這是道衍法師之物?”皇帝取過菩提子仔細看著,又問,“這東西,你從何而來?”


    朱聿恒將經過簡略一說,皇帝神情頓沉:“這麽說,你終究還是去拙巧閣救司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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