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蹲下去抹了一把,看了看指尖,說道:“熟石灰。大概是因為酒窖內濕黴,所以之前在這裏放了生石灰吸濕,如今兩三年過去,早已吸飽水變成熟石灰了。”


    見其餘一無所見,三人便又出了酒窖,向外查看。


    斜坡平緩,上麵還有車輪壓出的痕跡。


    前來搜刮偷竊的地痞流氓把東西洗劫一空,卻不可能幫助主人收拾,斜坡之下,還有破陶片堆著,無人收拾。


    李景龍走到碎陶片旁,指著它歎道:“這就是當日法師推下來的酒壇,我就醉倒在此處打瞌睡,差點被壇子壓住。”


    說著,他又走到斜坡側麵,指著最高處道:“法師便是從此處失足跌下,摔到了要害。”


    阿南從酒窖內撿了個大致完好的空酒壇,將其翻倒,順著斜坡滾了下去。


    不過三個呼吸的時間,酒壇便滾到了斜坡最下方,被碎片卡住後才不動了。


    阿南拍拍手上的灰塵,若有所思。


    朱聿恒看著那個斜坡及酒壇,眼前忽然出現了工部庫房內順著窗板滾過來的那個卷軸。


    在這瞬息之間,有人消失,有人殞命。這小小幾輪滾動,卻如萬乘巨駕碾來,無人能螳臂當車。


    阿南走下斜坡,將空酒壇子拎起,思忖道:“按照太師所說,當日的酒壇內還盛滿了美酒,隻是後來被打碎了。而按照常理來說,壇子越重的話,隻會滾得越快……”


    “是,就這麽一瞬間的工夫,法師便去了。”李景龍撫著心口,歎息道,“唉,老夫至今想來,依舊心裏難受……”


    阿南蹲下身去,查看壇子下的碎片,似是察覺到不對勁,撿起來在眼前看著。


    朱聿恒走到她身邊,問:“怎麽?”


    阿南沒回答他,隻抬頭看向李景龍,問:“太師,你看這個壇子,是當初滾下來那個嗎?”


    “當時斜坡這邊幹幹淨淨的,如今也就這一個破壇子,法師圓寂後老板便跑了,誰還來收拾呢?”李景龍說著,過來又看了破缸沿一眼,肯定道,“是這個沒錯,大口圓肚缸,封口挺嚴實的。”


    阿南將碎片翻了翻,向朱聿恒使了個眼神。


    朱聿恒與她眼神交匯,心領神會。


    三人出了酒肆,上馬剛走兩步,阿南忽然道:“哎呀,我釣魚時把香盒忘在河邊了,我得去拿回去。”


    “我陪你。”朱聿恒便與李景龍告了別,打馬追上阿南。


    兩人心照不宣地縱馬朝河邊馳去,朱聿恒貼近她,低聲問:“那酒壇的碎片,不是出於同一個?”


    “對,那些酒壇子的碎片弧度完全不同,明顯來自兩個酒壇。所以,從斜坡上滾下來的不是一個酒壇子,而是兩個。一個大,一個小。”


    “而且,我看有些小酒壇的碎片,還被壓在大酒壇碎片的下方。既然呈現這種包圍的結構,它們絕對是一起摔破的。”朱聿恒道,“另外,從案發的情況來看,道衍法師之死,與傅準的神秘失蹤,頗有些共同之處。”


    阿南抬手做了個滾動的手勢:“嗯,兩人都是在別人的注視下,瞬間便消失或者死亡……而關鍵的是,又都有一個翻滾的重要東西。”


    “而且,所有的變化都發生在一瞬間。李景龍眼看著酒壇子從斜坡上滾下來,就算他喝醉了酒意識模糊,可一條斜坡不過兩三丈長,一個酒壇子滾下來隻是幾彈指的時間。而工部庫房那窗板我曾試過,需要的時間更短。”


    阿南想了想,問:“對了,當時在工部庫房,傅準滾過來的那個卷軸,有什麽異常嗎?”


    朱聿恒搖頭道:“沒有,當時我父王拿到了卷軸,是我拆開來看的。裏麵隻有一卷普通的西南地圖,就是咱們一起去橫斷山脈時,經常拿出來看的那卷,你有發現什麽不對嗎?”


    阿南沉吟片刻,道:“沒有。”


    “此外,我還有一點想不通。若說傅準的失蹤,是挾持他的青衣人下的手,那法師呢?那酒窖是開挖在山崖中的,當時那個凶手是如何潛入下手,又是如何不動聲色殺完人離開的?”


    兩人討論一番,毫無頭緒,阿南籲了一口氣,道:“不想了,隻要找到傅準,一切便可迎刃而解。現在咱們還是先回去看看草鞋洲吧。”


    正值午後,江麵煙霧一空。冬日照在大地上,對麵的沙洲清清楚楚呈現於眼前。


    阿南將白玉菩提子放在眼前,對著麵前的沙洲照了照。


    橢圓的沙洲正好被遮住,隻隱約透出裏麵鏤空的線條。


    而朱聿恒則拿出二十年前的地圖,對照麵前這座沙洲。


    “怎麽樣,變化大嗎?”


    阿南湊過去,仔細看舊地圖上橢圓的草鞋洲。


    朱聿恒將地圖往她這邊挪了挪:“你看,當時的沙洲,大致還是草鞋的模樣,看來,二十年前那場大戰,那條赤龍對這江流的影響很大啊。”


    “說不準,也許是赤貓呢?”阿南開著玩笑,走到燕子磯最前端,抬手指向對麵,“你皇爺爺當年,是在哪裏設陣來著?”


    “就在燕子磯正對麵,沙洲之後。”朱聿恒與她並肩而立,在浩蕩江風中望向麵前。


    阿南舉起手指,測量麵前的方位:“咱們來測算一下。首當其衝在燕子磯最前端的李景龍,說當時江麵上出現赤龍,隨即,龍氣卷起巨風,將所有旗杆全部折斷。這說明,他這個角度看到的異象,十分細長,長得像一條龍。但當時在中軍旗杆下的老魯看來——”


    她回頭看朱聿恒,問:“最大的旗杆多高來著?”


    朱聿恒不假思索道:“如果是三軍司命旗的話,一丈九尺高。”


    “所以,不到二丈開外的人看來,那異象便已經因為傾斜而拉扁,顯得不那麽細長了。”阿南將舊地圖鋪開,對著麵前已經不複當年模樣的沙洲,轉頭看他:“所以,異象出現的那個點,能算出來嗎?”


    “試試看吧。”朱聿恒走到燕子磯最突出的地方,見最前沿還有塊突出的石頭,便站了上去看向對麵,在心中計算著。


    阿南見他略微皺眉,似乎是覺得不對,便提醒道:“阿琰,你比李太師要高半個頭呢。”


    朱聿恒便將身子壓得矮了些,看向沙洲那邊。


    果然,正是沙洲正中心。


    沙洲上全是密密匝匝的蘆葦,此時蒹葭未生,隻見一片灰黃。


    他抬手,張開拇指與食指,以虎口粗測距離。而廖素亭早已取出算籌,身後更有人將工部的資料送來。


    二十年來,長江在燕子磯一帶的流速與深度、每年的山洪、各河道匯聚的水流、河堤測量的數據……一時齊備。


    測算出當年沙洲的麵積與水文後,根據當年燕子磯上駐兵的資料,再對照江水流速與沙洲每年的淤積情況,從麵前這個已經漸漸顯得圓潤的沙洲,確定當年出現異象那一點。


    江心風大,日頭漸高。


    阿南見朱聿恒一直在埋頭計算,便將他的數據取過來,將他計算出來的數據給驗算了一遍。


    如此龐大的計算,如此精妙的算法,隻要一步出錯,便會全盤坍塌。


    而她驗算也趕不上他的速度,眼看著一疊紙用完,朱聿恒抬手又抓過一疊,不加思索,迅速寫就。


    等阿南終於將他的計算理順之後,他才將筆和算籌放下,輕舒了一口氣,抬眼看向她。


    阿南取過尚且墨跡淋漓的最後一張紙,見上麵因為寫得太過簡略潦草而隻能看清東二百一十八丈、南一百七十二丈幾個數據。


    她略一沉吟,看向沙洲正中心,問:“確定嗎?”


    朱聿恒朝她點了一下頭,這才感覺有些疲憊:“其實與你當初讓我計算的西湖放生池差不多,同樣都是經受四麵水波的衝擊,算過一次之後,我對沙洲波泓也算熟悉了,應該不會出錯。”


    他是棋九步,數算天資獨步天下,哪有出錯的道理。


    回到城內,戶部工部臨時調集了幾個資深賬房聯合計算,但因為眾人都看不懂他的運算邏輯,最終隻能幫他驗算了數據,其餘的計算方法與最終結論,都不敢有任何疑議。


    阿南將朱聿恒確定的方位記在心中,道:“是與不是,我去實地看看便知。”


    朱聿恒卻對這個自己親手算出來的結果不確定了,他的手按在最後的數字上,對她道:“之前,我也懷疑過天雷無妄之陣在草鞋洲。而聖上雖不許我接近,但曾經多次遣人搜索沙洲,但至今未見任何異常。”


    “那些兵卒又不熟悉陣法,再說沙洲灘塗查起來絕非易事,他們一時半會兒能查出個什麽來?”阿南用金環將頭發緊束,說道,“給我調艘尖底小船,拿一份沙洲地圖,趁天色還早,我吃過飯就去。我倒要看看,這明明已經消失的陣法,二十年後還糾纏著你的緣由是什麽!”


    ……第225章 風雨如晦(1)


    一頓飯時間,調集的船隻便劃到了江邊。


    阿南跳上船,朝著朱聿恒揮揮手:“我走啦,待會兒就回來。”


    “我和你一起去。”朱聿恒抓起竹篙,說道,“我算出來的地方,到時候若有調整,自己過去會更有把握些。”


    “你是答應過祖父的人,怎麽能食言?還是做你該做的事情去吧。”阿南示意他把竹篙丟給自己,然後用竹篙敲了敲船沿,笑道,“別為難小船啦,它哪載得動咱們兩個人?”


    朱聿恒站在岸上望著她,抿唇許久,才點了一下頭,揮手示意她多加小心。


    沿長江橫渡,她沒入了枯黃的蘆葦蕩,按照之前探索的路線,向著草鞋洲而去。


    沙洲外圍全是河沙,中心部分卻大都是河泥淤積,蘆葦盤根錯節,隻有幾條蜿蜒水道可供小船勉強通行。


    等稍近中心,便發現沙洲中心一片平坦,多年來水草與蘆葦腐爛其中,水浸日曬,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青黑沼澤。


    她的小船雖然尖底靈活,可在這樣的沼澤之上,也隻有擱淺的份,而中心一片沼澤,人又無法在上麵行走。


    幸好之前探路的士兵們已提過中心沼澤,因此阿南早已帶好水上板。


    她將水上板取下,丟向沼澤,輕身躍立其上。


    所謂水上板,便是當初江白漣用以在水上弄潮的木板,在水上和沼澤淤泥之上都能提供托舉之力,使得上麵的人不至於沉沒。


    抓起竹枝,她輕點沼澤借力,向前滑去。


    木板帶著阿南在沼澤上緩緩向前移動,便如一艘簡易的小船般,駛向朱聿恒計算的地方。


    然而,尚未滑出多遠,她便發現了不妥之處。


    遠未到當初出現赤龍之處,沼澤上赫然便出現了無數氣泡。水波層層蕩漾,交錯分岔,在沼澤上互相幹擾,形成了一道道交叉的圓弧形,仿佛同時綻開了成千上萬朵黑沉沉的青蓮。


    那是沼澤中冒出的瘴癘之氣推動水波構成的,想來是被她的動靜所驚擾,一朵朵青蓮水波又大又急。


    水上板在它們的推動下,根本無法維持平衡,而青蓮又仿佛在抗拒外人進入,就算阿南盡力點著竹枝向著中間劃去,可因為青蓮推斥的力量太大,進一步退兩步,始終被屏蔽在沼澤的外層範圍,進入不了中心。


    明明麵前一片平緩水麵,似乎毫無障礙,可就是渡不過去,難怪進入這裏的軍隊回去後都隻說一無所見。


    阿南憑著自己的精妙身法,在繁亂青蓮中勉強穩住平衡,但也在青蓮波紋的推移下,一直在外圍打轉。


    眼看離朱聿恒算出的赤龍之地越來越遠,離自己擱淺的船反倒越來越近,阿南一時氣惱,狠狠一劃水上板,就要壓過那些青蓮,向著目的地強行衝過去。


    誰知剛進入幾步之地,隻見眼前光芒閃動,耀眼刺目,原來是波紋亂跳,衝擊著她的水上板左旋右轉,迷亂無序,朵朵青蓮又反射著日光,在她的周圍閃爍不定,亂旋之間,萬千朵蓮花迷了她的眼睛,竟完全分不清前後左右。


    而她腳下的木板又被冒出的氣泡帶動,不斷偏離她想要的方向,一時之間,她竟在這片沼澤之上轉暈了頭,整個人眼前發花,昏沉欲嘔,差點跌下沼澤去。


    心知不妙,她立即迷途知返,回頭向著自己的小船急速射出流光。


    勾住船頭,她的竹篙在水麵急點,迅速逃離這片可怖水麵。


    等候在沙洲外的人,眼見她從蘆葦叢中倉促撤出,都趕緊圍上來。


    日頭西斜,阿南渾身泥漿,將竹篙丟給他們,勉強躍上大船甲板後,便疲憊地靠坐在了船艙。


    看情形不對,廖素亭忙幫她送上熱茶,打量她的模樣,問:“南姑娘,裏麵情形如何?”


    “不行,這邊的水波迷人眼目,無論如何追尋都會偏離路線,到不了目的地。”阿南身上又濕又冷,灌了兩口熱茶又吃了幾個點心,抬頭一看周圍,問:“殿下呢?”


    “你進去不久,聖上便遣人過來了,殿下如今去宮中了。”


    阿南點頭沉默,無論如何,希望阿琰能進展順利吧,也希望……他的際遇能好一些,不至於如他們曾設想的那般,人生慘淡。


    朱聿恒正在宮中,將皇帝布置的一眾事宜處理妥當。


    皇帝自榆木川受傷後,一直在宮中安歇,以候□□順陵大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司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側側輕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側側輕寒並收藏司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