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案子初步調查的呂卡警長對弗羅日法官說:“到時候把您的印象告訴我,……先作的調查毫無結果……身臨其境,在那樣一個地方,感受就完全不一樣了……”弗羅日現在就“身臨其境”,即在布雷阿街一處十分奇特的住所。


    這裏大部分住戶的門窗從不關閉,窗玻璃很少擦拭,七號家的窗戶恐怕從來就沒有清洗過。


    這家門上沒有安裝門鈴,弗羅日先生隻好敲門。菲力普出來把門打開,然後退身一旁,請法官進屋。他和人們描述的一樣,身上圍著一塊藍布圍裙,嘴上露出一絲令人不安的微笑。法官走進的地方是臥室?是餐廳?是廚房?似乎三種用途兼而有之。這是一間很特別的屋子,置身當中總讓人感到有那麽一點說不出、形容不來的蹊蹺。地上到處鋪著破舊的地毯,牆上掛著一塊塊顏色退盡的布片。桌子上、椅子上也蓋滿了破舊不堪的軟墊。滿屋的地毯、掛毯,目的顯然是想盡量使房間的布置顯得華麗、舒適。


    “您就是……法官先生吧?……您請坐,法官先生……”法官對他仔細觀察了一番之後注意到,此人有兩副不同的麵孔。他的臉不對稱,從半側麵看,這是一個年輕人,模樣溫和,親切動人,一雙明亮清澈的藍眼睛和一頭黑色的頭發形成十分鮮明的對比,那種嫵媚,那種魅力反而叫人不舒服。


    但是如果從正麵看就不一樣了,他的鼻子太長,而且還有點歪,嘴上有一道不規則的皺紋。


    他身上的圍裙是女式的,弗羅日先生剛到時他正忙於打掃衛生。他一邊擦手一邊低著頭等著法官間話,動作中帶著明顯的女人味兒。


    弗羅日先生看著房間裏惟一的床鋪,晾掛著的內衣內褲,以及牆上裝在黃色鏡框裏的照片,明白了呂卡說話的含義。


    雖然呂卡的提醒使他精神上有所準備,但弗羅日法官到實地一看仍然覺得這裏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


    “您好像沒有見過您的母親?”


    “我也沒有見過我父親。我是個私生子,父母把我丟棄了。我先由都靈附近的一個農民收養,後來進了少年犯教養所……”“二十歲時您去給人當隨身男仆。您換過很多地方,後來跟著最後的主人來到法國。您在他家結識了膳食主管福雷斯蒂埃……”“是這樣,法官先生。是福雷斯蒂埃照顧我……”那個福雷斯蒂埃的全身像就掛在牆上。他五十歲上下,個子很高,人很瘦,樣子憔悴、幹癟,皮膚慘白,兩腿軟弱無力,由於患有嚴重關節炎而行動不便。一頭灰白頭發下邊的衣服也是灰色的。


    一周前在位於巴蒂尼奧勒街的一家旅館裏,福雷斯蒂埃和一個上了警方名單的風流女子在一起時突發簷妄症,他的瞳孔大得驚人,女人差點嚇暈過去。他一個小時之後便咽氣了,再也沒有恢複知覺。


    屍體解剖驗證是服用過量阿托品所致。死者衣袋裏除了幾封信件,還有三千法郎以及一個小四方盒,盒子裏還有兩片藥。藥中含有洋地黃貳,但劑量很小,不至於引起發病,而阿托品的含量極高。


    一名叫貝爾托米的妓女認識福雷斯蒂埃。她對警方說:“他在戈蒙大酒店後邊與我搭仙,我認識他,因為他經常到那個地方去。他給人的印象是家住外地,每個月來巴黎八九天。他每次都挑選一兩名女子,手頭闊綽,出手大方。有時他幾天不讓我們離開,和他一起吃喝作樂。那天剛吃完飯他就從盒子裏取出三粒藥吞下,我當時還和他開玩笑,問他是不是想用藥刺激,以便更加興奮,想……”死者所在轄區警長打來的報告認為是自殺死亡。


    但是案子並沒有結柬。呂卡警長負責繼續調查。隨著調查的進展,怪事一件接著一件發生了。


    “福雷斯蒂埃,儒勒·雷蒙·克羅德,”弗羅日先生將數份報告看完後在自己的記錄簿上簡單扼要地做著概述,“出生在聖阿芒·蒙特龍,中學畢業會考前一年因在集體宿舍鬧事被學校開除。


    “先在巴黎當職員,後被一位極其正統的伯爵看中,成為他的私人秘書。不知何故受冷落,被辭退後來到蒙特卡洛城和尼斯城任膳食主管。和菲力普結識並與其一起定居巴黎。二人以詐騙為生。”


    這樣一個家夥所進行的詐騙絕非一般性的詐騙。福雷斯蒂埃後來被人稱為“波旁王朝詐騙犯”。


    在他身上找到的和後來在布雷阿街發現的信件都說明他的詐騙術名目繁多,花樣不斷翻新。


    他給那些失去往日權勢和風采的、已經到了髦墨之年的鄉村貴族和紳士們寫信,一會兒冒充波旁王朝的代言人,或受迫害的波旁王朝長係的維護者,一會兒自稱為鼓動家,為失去的王朝再建豐功偉業籌集資金。


    他有時親自出馬上陣,騙取錢財。被他造訪的人中有些對他表示不信任,更多的是象征性地給點錢,也有極少數人過於天真,完全掉入陷阱。


    呂卡在報告中指出:


    “福雷斯蒂埃堅信順勢療法,經常去位於好消息廣場的一家藥店買藥,最近幾周幾乎每天都去,藥房按常規為他配製劑量很小的純阿托品。”


    菲力普摘下圍裙,披上一件外衣(這樣使他更像男扮女裝),嘴上帶著茫然的微笑等待法官的提問。


    “在你們二人的組合中,您扮演什麽角色?”


    “噢!我……”


    他回答時小心翼翼,樣子十分順從。


    “我做家務,是不是?有很多家務活兒要幹!洗衣服、燙衣服,還有其他一切……”審問這號人物需要做出很大努力克製自己,否則真想給他一記耳光。


    “福雷斯蒂埃先生還要我寫信。有時一封信要複寫二百份……然後便是一封一封往上貼郵票……而他在家的時候很少,總在外邊……他經常去外地……”“或者去戈蒙大酒店附近!”


    菲力普的臉抽動了幾下。弗羅日先生像是沒有察覺。


    “我不明白!”菲力普用他那種惱人的溫和語氣說,“這是一個謎……您看!這是一張來自呂孔的明信片,是在他死後兩天收到的……上邊有郵戳……是他的筆跡……這裏還有一封,是今天收到的……您可以去問看門人和郵遞員……”法官拿起兩張明信片。菲力普沒有說謊,郵戳是真的。


    如果上麵的筆跡是模仿的話,那麽這位模仿專家一定比菲力普更加小心謹慎、深思熟虛。


    “那三千法郎也是一個叫人費解的謎,”菲力普邊搖頭邊繼續說,“我們從來沒有過那麽多錢。您看這雙襪子,我已經縫補了二十多次……我們的晚飯隻以蔬菜和奶酪充饑……看門人和乳品商可以作證。我每天隻有十法郎的夥食費……而福雷斯蒂埃還總需要買藥吃……”“他生病了?”


    “他有時感到氣悶,喘不過氣來。不過我認為他是因為醫書讀得太多了。他服用很多毒品。”


    “是阿托品?”


    “我從來沒有從他口中聽說過這個詞。他那個方盒子盛的是洋地黃紺,這我知道。他感到胸悶時就吃這種藥。”


    “他去了外地之後您也總收到明信片嗎?”


    “差不多每天都收到。”


    “他是不是經常去呂孔?”


    “每個月或每兩個月去一次。他在那裏有‘客戶’……”菲力普對自己使用“客戶”二字報以歉意的微笑。


    “收信人寫的是我,對不對?……”


    “他有沒有情婦?”


    “噢!法官先生……”


    弗羅日先生不由自主地扭過頭去,他感到憋悶,實在想看看外邊,感受一下陽光的溫暖。


    “您在少管所的時候曾因精神幼稚症接受過治療,後來又以同樣的原因接受管教和改造,我說得不錯吧?……”“我得過意識喪失症……現在有時還犯,隻不過不像從前那麽頻繁……犯病的時候開始迷迷糊糊,然後就什麽也想不起來了……”弗羅日先生的目光本能地回避著菲力普那雙泛紅的嘴唇露出的微笑。


    “福雷斯蒂埃先生不打您吧?”


    “不打!他是個很好的主人……(主人一詞使法官一驚)他隻是有點吝嗇……您看,這些衣服就是用他的舊衣服改的,我穿的襯衣也是他穿剩下的,所以顯得很肥大……”“他死的那天您在幹什麽?”


    “他是下午四點離開家的,走時對我說去乘開往呂孔的火車,要七八天才能回來。他留下幾封信要我抄寫。我先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後到門房和看門人聊天。她睡覺後我就回來了……”“晚上您曾問過這個女人,您的瞳孔是不是在變大,她還為此嘲笑了您。您走了之後,她在院子裏聽到您的腳步聲。”


    “我是去倒垃圾。”


    “不錯。不過您通常是晚飯後倒垃圾,而且您很少到她的小屋裏去。”


    “那天突然想到她那裏聊聊……”


    “她睡下之後不久被貓的叫聲吵醒,於是伸出頭向窗外看,發現有幾隻貓爭食。通過路燈的微光,她看見幾隻貓爭撿的是一大塊幹酪。第二天早晨,院子裏發現一隻死貓,死貓的眼球凸出。”


    “我不知道。”


    “您為什麽扔掉那塊幹酪?”


    ¨它變質了。”


    “可是您習慣每天采購數量很少、隻夠一天吃的食品。福雷斯蒂埃先生的藥放在什麽地方?”


    “放在這個櫃子裏。”


    弗羅日先生把櫃子打開。該櫃同時也是食品櫃。裏邊有一盤未吃完的燉肉,一罐白糖,半盒人造奶油。


    櫃子的最上層放著一本顧勢療法書,還有幾個上麵注明好消息大街地址的玻璃藥瓶。藥瓶很小,呈棕褐色。這種藥瓶隻有順勢療法藥店以及專門銷售有毒藥品的藥店才使用。


    每個瓶子小得都能藏在手心裏。瓶裏裝的藥品品種繁多,瓶上貼著標簽,注明藥名。以此可以看出福雷斯蒂埃先生對於毒品的嗜好。但是裝阿托品的藥瓶——據藥劑師說,至少應有二十瓶——在櫃子裏卻找不到。


    “您把空藥瓶都扔了?”


    “沒有。福雷斯蒂埃死前三天,看門人提醒我注意,她說福雷斯蒂埃先生可能病了,因為她每天早晨都在垃圾裏發現藥瓶。”


    弗羅日先生拿起了一個比其他大一些,也是惟一一個未貼標簽的藥瓶。他打開蓋子,用鼻子聞了聞,並且毫不猶豫地用舌尖舔了舔。結果發現裏麵裝的是水!


    “這個瓶子是誰裝的?”


    “是福雷斯蒂埃先生。”


    “裝的都是水?”


    “我不知道。他每天都是往裏倒和棕褐色瓶裏的液體同等量之後就把它扔掉了。”


    “您不知道他那樣做的用意?”


    “不……一點也不知道。”


    “那塊幹酪是什麽時候買的?”


    “請讓我想一想……是一天晚上……我想起來了,是福雷斯蒂埃先生出發前一天……”弗羅日先生推開門,隻簡單地對站在院子裏的警長說了一句:“把他帶走!”


    他用手指了指菲力普,菲力普放聲大哭。


    弗羅日先生的記錄簿上的標題是:“福雷斯蒂埃案件”。


    菲力普的犯罪證據。在原積存阿托品藥瓶中放的完全是水。


    福雷斯蒂埃即使殺了同伴之後再自殺,也沒有必要導演這樣一個場景。


    1。菲力昔晚飯後來到看門人的屋裏,他很少去她那兒。


    2。他問看門人他的瞳孔是否在變大,瞳孔放大是阿托品中毒後首先出現的征兆。


    3。他扔掉了那塊幹酪。這說明他害怕了,但並不十分肯定幹酪是否有毒。


    事實的回顧和重現:福雷斯蒂埃怪僻成性,淫蕩墮落,在行騙初期,喜愛並依戀變態的菲力普。把年輕人像奴隸一樣使喚,一旦有錢便到外邊去揮霍。


    菲力普嫉妒了。因此,每當福雷斯蒂埃去外地,與他一起行騙的同夥們便寄明信片給菲力普。二人這種極不正常的關係最終使福雷斯蒂埃感到不安。他開始積存阿托品。


    菲力普覺察到同伴的變化,開始對藥品注意觀察。


    福雷斯蒂埃要外出的那一天,他發現藥瓶中的液體少了。


    他把洋地黃紺掉進福雷斯蒂埃準備隨身帶走的那瓶液體中。這是為了報複。福雷斯蒂埃走後,他避免接觸家裏剩下的食物。為了不被懷疑,他把空瓶裝上了水。


    以上便是案情的全部經過。不過,還有一點應該補充,那就是弗羅日先生一般用詞比較謹慎,除非萬不得已,他才會使用“陰險凶惡”這樣一個詞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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